範飛走到二樓的走廊轉角處時,探出頭去看了看正在操坪上和許靜糾纏不休的丁詩晨。

許靜正窮追不舍地對丁詩晨進行嚴刑拷打,自然包括激將法、威逼法和撓胳臍窩等幾大絕招,讓一向恬靜單純的丁詩晨手忙腳亂,怎麽都阻擋不了許靜的攻勢,最後隻得坦白從寬,把前因後果以及剛才和範飛說過的那些話兒都告訴了許靜。

“從他的最後一句話來看,他或許已經知道了真相,所以拒絕我的幫忙,他把這看成是……我的同情和施舍。”丁詩晨滿臉委屈地說道,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

“這貨真不是什麽好人,不,他整個就一火星上來的非人類,不識好歹!”

許靜聽完之後,頓時有些生氣地為丁詩晨打抱不平起來,“虧你那麽費盡心機地幫他,結果完全給錯力了嘛。這叫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你別這麽說他,他有他的自尊!丁詩晨忽然有些惱了,滿臉不悅地反擊道。

“自尊?能當飯吃嗎?喲,我這麽說他兩句,你就心疼了?”許靜瞪大了那雙美目,滿臉詫異地尖叫道。

“你去死!我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丁詩晨漲紅著臉說道,同時伸出手去撓許靜的癢癢,兩個女孩頓時笑鬧成一團。

範飛悄悄地收回了腦袋,從口袋裏摸出一根煙點燃,深吸一口,然後憋了約有半分鍾,才輕輕地吐出一縷淡得看不見的煙霧。

雖然離得很遠,但以他超乎常人的眼力和聽力,自然看見了丁詩晨臉上的紅暈,也聽到了她們之間的這些對話。

範飛忽然覺得有些內疚,但他不悔。

關於城裏人與鄉裏人的那番話,丁詩晨剛才說的都是事實,這也是範飛一直以來為自己設計的人生道路。不過範飛一直沒忘記自己是一個農村孩子,也從來沒有把現在的自己當成一個城裏人。

城裏人和鄉裏人是生來就存在的事實,不是因為別人的看法不同而能改變的。所以即使丁詩晨把範飛看成城裏人,但範飛仍然不這麽認為。他認為隻有當自己在城裏工作並擁有一套房子之後,才能算得上真正的城裏人,而現在,他顯然不是。

所以現在他在麵對丁詩晨時,總是會感覺到這種城鄉差距。

丁詩晨雖然穿得比較樸素,還經常穿校服,也不戴什麽首飾,似乎家境一般,但範飛知道,她的家境一定不錯。因為丁詩晨偶爾會用一點香水,雖然用得很淡,幾乎讓普通人聞不到,但嗅覺格外靈敏的範飛還是能聞得一清二楚。

香水對於男人來說或許就是一種調味品或者調情物,但大多數男人並不能分辨香水的細微區別,隻是覺得有一種好聞的香味罷了,區別主要在於濃淡的把握。而範飛的鼻子可以輕易地聞出不同的香水種類,哪怕是極輕極淡的香水味道。而且他能把這些香水的味道分門別類地深藏在腦海裏,隻要聞到某種香水味,就知道哪個女孩或許就在附近,幾乎到了“聞香識女人”的地步。

說到底,這就是一個喜歡注視漂亮女孩但又從不敢發起進攻的處男的悶騷。

有一次範飛閑得沒事去逛步步高商場,在香水專櫃無意中遇到了一個正在試香水的女孩,而她手上拿著的一瓶香水的味道恰好和丁詩晨用過的香水味道一模一樣。範飛湊上去問了下價格,才知道這是一款叫做“香奈兒No.5”的知名品牌香水,來自法國巴黎的原裝貨,50ML一小瓶的要780元,100ML則要1300多……

範飛便是從那一刻起知道了丁詩晨的家境應該是比較優越的,否則也用不起這麽貴的香水。雖然他覺得丁詩晨根本不需要使用這種純屬燒錢的奢侈品,並刻意用“富二代、敗家子”之類的詞語在心裏鄙視她,但有時他也會無奈地承認自己在她麵前還是有點自慚形穢,因為她隨便買瓶小香水的費用,就是自己好幾個月的生活費。

而這種家境的巨大差距,更讓範飛對丁詩晨敬而遠之。即使他心裏偶爾會湧出對丁詩晨的好感,都是極力地排遣掉。

說到底,這還是一種自卑心理在作怪——範飛雖然是一個同學羨慕不已的尖子生,但從骨子裏來說,他仍然因為家境問題而有些自卑。畢竟,“年少、多金、人帥”是三大泡妞法寶,而並不帥的範飛卻窮得隻剩下年少……

因為家境問題而在男女交往方麵有些自卑,這或許也是大多數農村孩子共同麵臨的問題。窮男孩和富家女無視貧富差距而彼此相愛,這往往是電影或小說裏才能看到的情節,現實中卻極少,就像現在沒有幾個城市女孩願意嫁給在農村裏耕地刨食的年青農民。至於那些能靠讀書走出農村又不至於去當民工的子弟們,就要看各自的造化了。但一般來說,這種自卑心理起碼會影響他們很長一段時間,直到一個深情的城市女孩走進他的生命,讓農村孩子在巨大的成就感中徹底消滅這種自卑,這段苦澀的青春才會重新找到自己的定位,重新飛揚起來。

範飛也不例外,作為一個為了溫飽而掙紮的農村孩子,起初在升入縣城的高中時,他對條件優厚的城裏人總會有一點羨慕和嫉妒的情結,這是因為他努力追求的溫飽、小康之類的東西,是城裏孩子早已不稀罕了的,這多少是一種悲劇。正因如此,範飛多少有些自卑,總覺得自己在眼界、學習成績、家境等方麵,幾乎是樣樣都不如城裏人。

因為小學、初中時代師資力量的原因,就連最簡單的普通話,範飛也沒城裏孩子說得標準,更別提他那一口和趙麗蓉“倫敦音”英語一樣的口語了。因此在高一的時候,範飛甚至很少主動舉手回答問題,。

所以在最初進入武昭縣一中時,範飛才會用他那奇怪的自尊刻意保持著自己與其他同學間的距離,不和他們過份親近,就是怕被他們發現自己的弱點。就算是相互請客吃飯這種小事,也是被範飛所排斥的,因為那時的他,幾乎連一頓飯都請不起。即使是後來打工能賺到點小錢,也是馬上就匯給了家裏。

事實上這是一個普遍現象,在一個班上,平時不踴躍發言、不主動交朋友的,往往就是那些農村來的孩子,因為和城裏孩子交朋友意味著相互請客,意味著人民幣,而人民幣正是他們所缺乏的。

這樣一來,班上就會形成各種圈子,來自農村的孩子通常會玩在一起,而城裏的孩子也會自然而然地結成另一個圈子,他們的生活圈子明顯比農村孩子要優越許多,消費觀和消費能力也格格不入。

改革開放幾十年來,城裏越來越富,農村越來越窮,這是不爭的事實。所以不少成績還湊合的農村孩子都放棄了讀大學,轉而去當民工,僅僅是因為他們的家庭無法支付昂貴的學費,這是時代的悲劇。

盡管有些農村的能人能靠承包果園、種藥材、搞養豬場之類的辦法混得風生水起,但那畢竟是少數人。多數的農民還是過著靠天吃飯、在一畝三分地裏艱苦刨食的窘迫日子,這使得他們無力支撐兒女們的正常消費。所以當城裏孩子們在KTV包房裏拿著麥克風縱情高歌的時候,那些寄宿的農村孩子們大多隻能在公共浴室裏吼一句“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麽”……

班上的農村孩子並不多,隻有十來個,僅占五分之一,也算是一個有些另類的弱勢群體了,而範飛就是其中的一員。

好在這種境況很快就得到了改變,當範飛成功地用自我催眠術開發出潛能後,在學習成績方麵有了很大的提高,甚至超越了絕大多數的城裏人,這才慢慢有了些底氣。但是出身問題還是一直困擾著他,雖然他成績好,考大學找工作、鯉魚躍龍門應該是遲早的事兒,村裏人也早已把他當成了城裏人看待,但在城裏人的眼裏,範飛卻仍然隻是個鄉下人,或許永遠都是。因為他永遠舍不得買一件100塊錢以上的衣服,而且是班上少數幾個仍沒有手機的學生之一,典型的一個窮酸秀才。

所以當聽到丁詩晨剛才說的那段話後,範飛的內心確實是有些震撼和感動的,但他仍然扔下了那句有些莫名其妙的話,用“自尊比生命還珍貴”那句話表明了自己的立場,然後轉身離開。

這番話自然是有原因的——在那次偷聽到的談話中,範飛便已知道了鳳姨願意留自己再幹一年的真相:那是因為丁詩晨拿了一萬二給鳳姨,作為給範飛的工資,讓鳳姨繼續雇傭範飛一年,並千叮萬囑,讓鳳姨不要把這件事告訴範飛。

鳳姨原本是不肯要這份錢的,說自己可以雇範飛再幹一年,而且自己完全可以負擔這份工錢。但丁詩晨認為這是給鳳姨增加了負擔,執意不肯。最後鳳姨拗不過丁詩晨的執著懇求,也不願阻撓這個小美女對範飛的一片心意,隻得無奈地收下了那筆錢。

一萬二,每月一千,和原來一樣,不多一分,不少一塊,格外地花了心思。

丁詩晨甚至還和鳳姨約定,如果範飛要求加工資,那麽他要多少,鳳姨就必須給多少,這錢同樣是由丁詩晨來支付。或許正是因為這樣,剛才韓龍才想用兩千塊的月薪條件挽留住範飛。

丁詩晨知道範飛的自尊心很強,所以刻意用這種隱蔽的方式幫他賺錢,以免他被黑道利用,或者因為去找別的工作而耽誤了讀書。

農民工是沒有太多自尊可言的,他們可以為了幾十塊錢的報酬而幹髒活累活,這是一種無奈,是被生活逼出來的。而在丁詩晨心目中,雖然範飛也在跑堂打工,卻和民工是完全不同的,他隻是在勤工儉學,而且他有著很好的前途,屬於典型的未來鳳凰男,所以丁詩晨始終把範飛當成城裏人來對待。在範飛拒絕了她借錢的幫助方式後,她又用塞錢給鳳姨這種曲線救國的方式,小心翼翼地維護著他的自尊,並因此而被得知真相的範飛所感激。

但或許正因為這樣做的人是丁詩晨,是他有些好感的女孩,範飛才不能接受她的好意。

他有自己的驕傲。

這就像一些在創業中破產了的男孩,他們可以滿大街地乞討,但絕不會走到初戀情人的房門前去請求幫助,讓她看到自己人生最狼狽的時刻,然後接受那份會讓自己憋屈一輩子的施舍。

所以範飛離開了龍鳳餐館,去了一個看起來很不靠譜的追債公司,去過刀口舔血的冒險生活。

雖然這是非常艱難的一個決定,但他義無反顧。

他還年輕,即使走錯了路,也來得及重走一回。

因為年少,所以輕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