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間所有人都睡下了,就連畫梁宮的下人們也紛紛靠在門外打盹,遠遠地隻聽得到模糊的打更聲。
絲緞輕輕放下兒子的手,披衣下床來。
“吱呀……”門輕輕打開,她怯怯地探出頭去看,並沒有人。難道是她看錯了?再仔細一瞧,昨夜下了雨的地上半濕半幹,赫然有個腳印。
單獨的一個腳印,證明並不是宮女太監,而應當是輕功高手路過時候不慎留下的痕跡。絲緞似乎有種奇妙的預感,知道來的人是誰,於是她湊上前看了看鞋印的方向,然後追到了後院。
朗朗月色中,那人還是一身煙色道袍不改,似乎正看著某個方向。
“是你!”絲緞難以置信地出聲。
道士轉過身來。容顏有些許衰老的痕跡,但即使分別再久,她也認得出自家仇人的麵孔。
“你!……絲緞姑娘?”對方似乎為她的出現大吃一驚,不過在認出她後很快就釋然了,“沒想到這宮殿的主人竟是你。”言罷似乎陷入沉思。
絲緞握緊了拳頭,遠遠地瞪著他。
這個男人的出現,叫姐姐茶飯不思神魂顛倒,母親為此流了多少淚,絲緞一幕幕都記在心裏。她和姐姐一衣同胞,生得幾乎一模一樣,但姐姐卻體弱多病,常做噩夢,她始終健康,雖然稱呼一聲姐姐,事實上自己照顧她的時候居多。
“你來這兒做什麽?這兒是皇宮,而且你……”絲緞咬住了牙。
你這妖道!按大濟律法,理應處斬。
虛穀微微笑了一下,還和過去一樣溫和,他說道:“我來尋找真龍太子,路過這兒,就遇上你了。”
“太子?”他說的是宋旌吧,東宮離這兒可遠,怎麽迷路也到不了她這畫梁宮才對。
“不錯,他或許現在還不耀眼,將來卻會成為一代明君,”見到故人似乎讓虛穀的心情很好,他朝絲緞的所在走過來,“這裏有一件你姐姐的遺物,我想既然遇上了你,或許也是天意,就交由你保管吧!”
絲緞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寬厚的掌心上,赫然是當年虛穀留給姐姐的辟邪之物,隻奇怪的是缺了一半。
“遺物?”她喃喃念道,“姐姐莫非……”
虛穀不著痕跡地一歎:“絲絛姑娘……辯音道長已然飛仙,請不必過分傷懷。”
絲緞顫抖著手接過那殘缺的鎮邪物,翻來覆去地看,許久也不見說話。
“我能看出,你有富貴之相,隻是切忌爭名奪利。你與她不同,她若有你一半淡泊,也就不致非得自我了斷。”
絲緞渾身一震,情不自禁道:“姐姐是自殺而死?”
虛穀苦笑:“莫非你誤以為是我殺了她?”不待她作答,有自言自語,“生死皆有命數,我從不做逆天之事,因此也沒有阻止她,你若要怪我,我也無話可說。”
二人在庭院中立了許久,虛穀似乎也不急著離去,目光溫和地居高臨下望著她。
“……你錯了,我從來不是個淡泊的人。”
低垂著頭的絲緞忽然幽幽開口道:“我不爭,不是因為不想,而是因為不願,這其中的恩怨情仇,道長是方外之人,又豈能明白。”
虛穀微笑:“貧道淺薄。”
“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此仇,但無不報之理。”
說到這兒,絲緞斷然後退開幾步,將手中利器藏於袖中,高喊道:“有刺客!”
最先被驚醒的是值夜的太監宮女,他們很快就循聲找來,將嚇得跌倒在地的絲緞攙扶起來,很快地巡邏的大內侍衛也趕了過來,將虛穀團團圍住。
虛穀麵對數不清的刀槍,臉上自始至終沒有一分畏懼,他撣了撣衣襟,就這麽束手就擒。
絲緞靠在奶娘的懷裏做出被嚇壞了的模樣,心裏卻對虛穀的這番奇異舉動感到費解。幾天後內務府差人來稟告她,那天的刺客承認受人指使,企圖以法術謀害四殿下,今晨已被拉到菜市口斬首示眾。
幾天後男人來看她,驚喜地發現宋淵已經能下地活蹦亂跳,欣喜異常,其中的緣由,卻隻有絲緞一人知曉,她將把這當做她一生的秘密,死守到底。
***
“端王爺大駕光臨,草民有失遠迎,失敬失敬!”
宋淵才剛踏進掬月齋的大門,就聽後門傳來一聲恭維話,不消說,自然是店主無疑。
“哪裏哪裏,本王隻是路過永寧坊,一時心血**就想進來看上一看,”宋淵對衛檀衣還遠談不上信任,當然最重要的是,他不明白衛檀衣突然示好的目的何在,“聽人說你這店裏奇珍異寶無所不有,本王可當否見識見識?”
衛檀衣笑容可掬:“這有何不可,上門皆是客,隻怕敝店簡陋,沒有能入王爺法眼的寶貝,倒是王爺可不要取笑草民才好。”
過去宋旌上這兒來,他或許也就這麽熱情招待吧!如此一想,宋淵心裏多少有些得意,這樣的人才若是肯為自己效力那是再好不過,如若不能,隻要不站在宋旌那邊和自己作對那也算是萬幸。
兩位隨從分立門旁,宋淵獨自在不大的店麵中轉悠起來,時而翻翻茶案上的古卷,時而摸摸多寶格上的彩釉塑像,倒是也有些頗合口味,不過他向來對古玩無所偏好,也難辨其真假,此番純屬觀賞,並無意購買。
“王爺若是看上什麽,草民不敢隱瞞,必將實價上報。”茶案邊,衛檀衣碾著茶塊說道。
“本王倒信得過衛公子,隻是自己沒什麽眼光,分不出好壞罷了。”
衛檀衣將茶末倒入茶碗,一麵將沸水緩緩倒入一麵攪動:“都是些前人喜愛的玩物,談不上好壞,不過憑個人喜好不同,選擇不同,真要說眼光,古玩商人卻是最沒眼光最貪心的人了。”
宋淵大笑起來:“這話可有意思!”說著轉身又回到茶案邊,正打算說些什麽,忽然餘光瞥見果盤裏斜插著一件眼熟之物,不由得“咦”地發出一聲,伸出手去。
“王爺可留神割了手。”衛檀衣並不看他,卻知道他要做什麽。宋淵不作答,小心翼翼將那物輕輕抽了出來。
熟悉的形狀,細長的鋒刃寒光閃閃,環狀的刀柄有一掌寬的長度,接縫處還有一個小小的圓坑。
“誒……?”他皺起了眉,這雖和他枕下的那一把很相似,但刀刃卻是對稱而開,而且這一把有一個圓坑,自己的卻似乎是有個圓凸。
“怎麽,殿下中意的卻是這個?”衛檀衣不甚在意地問。
宋淵麵色凝重,轉頭吩咐隨從:“把門關上。”那二人立刻分頭將門帶上,店中失了光線,忽然就暗下來。
“王爺這是要做什麽。”衛檀衣似乎有些迷惑,但更像是對他的所作所為並不在乎,依然細心點茶。
他不答,隻從懷裏掏出一個紙包。
那晚枕下匕首割破了黃紙,他便又重新叫人找了一張包上,因為擔心有人對自己不利,出門都不忘揣進懷中。
黃紙發出嚓嚓的聲響,被慢慢展開來,兩把對稱相似的匕首赫然呈現在眼前。
這回連衛檀衣也禁不住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手。
宋淵一左一右將它們執起,然後緩慢拚合,隻聽“哢”一聲輕響,圓凸恰好卡入圓坑之中,兩把匕首合二為一。
“剪刀?”二人異口同聲。
眼前的確實是剪刀不假,相對開刃,圓環做刀柄,再有個契合的接口,這不是剪刀又能是什麽?
宋淵將剪刀握在手中,慢慢空剪一下,又一下,衛檀衣似乎完全忘了自己手中的茶,隻是微微眯起眼,冷冷地注視著他的動作。
***
韓如詡隻是從門口過,並沒打算做什麽,卻看見掬月齋意外地大白天門扉緊閉,心中奇怪,便停下來看了幾眼。
安他心似的,門很快就開了,出來的人卻又讓他大吃一驚,連忙行禮:“卑職見過王爺。”
宋淵滿麵春風,和上次宋旌氣急敗壞的離開形成鮮明的對比,韓如詡忍不住往後瞧,卻見衛檀衣的臉色和上次送走宋旌並無太大差別,依然是那麽冷冷淡淡。
“是了,前些日子本王請到一位大名鼎鼎的製香師,過幾天她就要再入京城,衛公子若是有興趣,我倒可以為你們做引薦。”臨別時宋淵回過頭來,認真地建議。
衛檀衣奉上微笑:“多謝王爺厚愛。”
韓如詡看著他們這麽一來一往,心中不免驚訝——這才幾天,他們二人就如此熟稔,可真不是什麽好兆頭啊。
然而宋淵並沒有將他的心思看在眼裏,隻是說:“我依稀記得那披香夫人身旁跟著的一對少年長得眉清目秀,九分相像,而且還有那麽一種熟悉的味道,或許也是件趣事。”說完帶著隨從大步離去。
“恭送王爺。”字句恭敬,衛檀衣的語氣卻透出一股難以言語的奇妙。
山雨欲來風滿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