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把盒子打開!”
氣勢洶洶的喝叫引來許多人的責備眼光,好像都在說如此暖風和煦百花盛開的日子,是誰如此不解風情,竟然大吵大鬧破壞雅興。
韓如詡從來不是個文人,自然是顧不得那些白眼甚至罵罵咧咧,隻是牢牢扣住衛檀衣的手臂,不讓他逃走。
“我說韓大人,你這麽跟進跟出陰魂不散,我會猜你對我有不該有的心思啊!”被抓的人不但不害怕,反而笑嘻嘻地故意湊近過去,轉著眼珠道。
“哼,自戀的話少說,我對你手裏的盒子更感興趣,”另一邊韓如詡也早就被磨練得寵辱不驚,鼓起眼和他對視,“把盒子打開!”
拉扯間,淬思早已走到一片開闊平坦處,將手裏抱著的油布鋪展開,饒有興致地偏頭笑著:“韓大人,您可真是饞。”
韓如詡眉頭一跳:“饞?”
“是啊,您是聞到了主人手裏那盒如意卷的香氣,才那麽不依不饒的吧?”
“……”
不過是踏青野餐罷了,一盒天然居的如意卷做點心,也能引得堂堂四品禦前侍衛大動幹戈,實在是貽笑大方。韓如詡黑著一張臉,硬被淬思按到油布上坐下,白紙包了糕點遞過去。
陽春三月花朝節,京城裏好古從流的文人墨客,以及自命風流的紈絝子弟都相邀來到城外的山上踏青賞春,是以小溪邊的山坡上每隔三五步就會有一群人在吟誦風雅,觥籌交錯。衛檀衣盤腿而坐,滿滿一盒糕點逐漸少下去,他一口也沒吃,老僧入定般閉目養神。
“道長這是清修呢?”韓如詡吃了一陣,覺得無趣,便挖苦。
“是啊,大隱隱於市。”衛檀衣似乎運轉了一個周天,舒了口氣,睜開眼。
“……道長道法高深,我等小民不懂。”
照舊是他敗陣,似乎從相識以來就沒在口頭上討過半點便宜,那家夥就像滿嘴長的不是牙齒而是刀子一般,唇槍舌戰暫無敵手——這究竟是怎麽練出來的?
如果他把話問出口,衛檀衣會回答他因為從小有個愛抬杠的人和他一起長大,十年磨一劍還不成那真是太失敗了。不過韓如詡沒有問,他隻是將怨氣轉嫁到手中的如意卷上。
這時,遠處傳來牧笛聲,輕快悠揚令人心情一振,很快的牛鈴聲也靠近來,一名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騎在牛背上悠悠地走了過來。少年想必是附近村裏的牧童,聽到這邊有說笑聲,也想過來看熱鬧罷,見韓如詡看他,不但不害羞,反而大大方方地跳下牛背,衝他點點頭。
“這小子可不簡單。”韓如詡自言自語了一句。
衛檀衣附和地點點頭:“不錯,他手裏有一件稀世珍寶。”對麵立刻受不了地瞪過來:“你眼裏除了錢還有點別的麽?”
淬思招了招手,牧童興高采烈地牽著牛過來了。
人倒還好,牛身上一大股子糞草味,韓如詡立刻皺起了眉,可還沒等他開口說話,不遠處的一撥人就先不滿了。
一名身材臃腫的公子哥厭煩地揮了揮扇子:“哎哎哎,離遠點兒,這等風雅之地怎能牽著牛過來,真是敗興!”同來的人也紛紛開始吆喝攆人,牧童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們,手裏的牧笛握得緊緊的。
“我們換個地方吧。”衛檀衣將剩下的糕點重新打包,四人一同離開了溪邊。
新選的地點是一處樹蔭,牧童說了謝謝,就開始大吃特吃,吃相說不上好,總之韓如詡在旁邊看得心驚肉跳。
衛檀衣該是對他身上的“稀世珍寶”有興趣,看著他吃,也不插話。等到牧童吃飽,舔【防歧義】著手指打嗝,他才問:“你叫什麽名字?”
“崔謹,”牧童在草地上擦著手,揚了揚下巴,“我家就在那邊山後麵。”看上去確實很遠,也不知他為何會跋山涉水過來。
“恕我冒昧,你家中可有擅長字畫之人?”還不到三句話就暴露了艱險狡猾的本性,韓如詡心想。
崔謹茫然地搖了搖頭:“家裏就爹爹妹妹還有我,誰都不識字,更別說寫字畫畫了。”
他的回答出乎衛檀衣的意料,那深邃的鳳眸懷疑地眯起,似乎不肯相信自己辨認失誤。韓如詡看著這一幕,方才的壞心情一掃而空,假安慰真諷刺道:“人總有看走眼的時候啊。”
衛檀衣還來不及反駁,崔謹又說:“不過要說隨手畫畫房屋田地,爹爹教過我們,放牛時候沒事做就撿根樹枝在河灘上畫村莊畫羊群,一下午很快就過去了。”
“哦,樹枝啊,說不定你能撿到一根五百年前的樹枝。”
少年用奇怪的眼神看了韓如詡一眼,好像不明白他為何總用這古怪的語氣說話。衛檀衣則將他完全無視,又問:“你放牛,那家裏你爹爹種地嗎?”
“爹爹從來不下地,”崔謹皺眉道,“過去爹爹總是下山不知去哪兒晃悠,回來時候給我們帶回些吃的,這幾年爹爹身體不好,幾乎都躺在床上過了。”
一聽到民生疾苦,韓如詡嚴肅起來:“那你們兄妹吃什麽?”
少年恢複一臉無憂無慮:“總會有爹爹過去的好友送來吃的用的,完全不用發愁,每天我隻要將妹妹托付給鄰居照顧,自己出來放牛就夠了,開春時候耕牛借給同村的人,也能換些吃的。”
看著他臉上不知苦難的神情,韓如詡不知該說什麽是好,這種甘於清貧,能過得悠閑自在的心態,的確難得,卻又說不出的別扭,好像裏頭有什麽蹊蹺。
崔謹吃了個肚兒圓,又毫不客氣地接受了剩下幾個的饋贈,給他們吹了一曲後騎上老牛回家去了。
賠上半盒如意卷什麽也沒得到的衛檀衣看上去非但不失望,反而像是很滿足,臉上的笑意也比之前深,實在是叫人琢磨不透。
“都忘了問,韓大人最近怎麽如此悠閑,難道不用巡街麽?”騎馬返回時候,衛檀衣後知後覺地突然問。
“皇上的心思,做臣子的不必揣度。”韓如詡隨口答。
“哦,”衛檀衣點點頭,“真是一條好狗啊。”身旁的人差點從馬背上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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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詩:《薤露》,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