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以愛之名勒索,悲哀地無處藏匿(1)

一周時間裏連續三晚噩夢連連,即使服下了早前托人偷偷買來的鎮定類藥物也毫無作用,喬初夏終於決定主動去找徐霈喆,準備接受他一直提議的心理和藥物的雙重治療。

“抱歉,徐醫生上周就飛到洛杉磯參加醫學會議了,而且他還有些私人事務要處理,短時間內可能不在國內。離開前他已經讓我幫他把接下來的預約都取消了,喬小姐不好意思,叫您白跑一趟。”

徐霈喆工作室的助理小姐很抱歉地向喬初夏誠懇道歉,因為之前她已經很久沒來了,來賓記錄冊上早已沒有她的預約,所以助理根本沒有通知她徐醫生最近休息。

“是我沒事先打電話來問問,多謝你了。”

喬初夏笑著點點頭,抓緊手包離開這棟大廈,漫無目的地在街上亂晃。周一上午,整個城市的人都在忙碌,除了她這樣一個無業遊民。

就這樣居然一直走到了上次徐霈喆帶她來的酒吧,這回看清了,原來是叫不夜。這個時段的酒吧幾乎沒人,門半掩著,裏麵靜悄悄的。

喬初夏鬼使神差地推門走進去,裏麵一片昏暗,她站在門口,一時間猶豫著要不要往裏走。

有隱隱約約的曲聲從頭頂傳來,咿咿呀呀的似乎是二胡一類的樂器,她愣了幾秒,腿不由自主地再次邁動。

爬過一條逼仄的長長樓梯,眼前豁然開朗,幾十平的空間裏,喬初夏顧不得私自闖入他人空間的犯罪感,打量起眼前的擺設來。

全套的酸枝木家具,古色古香的同時,配合著嫋嫋的熏香,叫人疑似回到舊時午後的愜意時光,正所謂經典可以雕琢,高貴卻無法複製。

半合半張的屏風後,美人榻上正臥著個人,一身白色真絲中式衣褲,手肘支著頭寐著,聽到聲響,眼眉略略緊鎖,似乎察覺到有人進來。

鼻息間嗅到淡淡的酒香,喬初夏微微掃了一眼,果不其然,榻邊的小幾上,可不正擺著一支細長瓶頸的銀壺,蓋兒掀開,香氣襲人。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夏天還沒過完呢,你今兒這是來找我喝酒麽?”

年輕女人依舊支著頭,軟軟地問,慵懶的神色令她深刻的五官看上去似乎蒙了霧,原來不隻美人出浴,美人剛睡醒也是這樣迷人。

“呃,對不起,我路過,聽見聲音就上來了……”

喬初夏退後一步,有些尷尬地看著麵前的女人,忽然覺得是不是在哪裏見過她,偏又想不起來。

“噯,我見過你,有一晚上你和那個會看人心的變態一起來的,他點的酒很貴,我記得。”

女人用手指點了點嘴唇,腦子裏靈光一閃,居然認出了喬初夏。

淡淡的檀木香氣混入鼻息,喬初夏一滯,周圍的味道委實好聞,她又吸了一口。

“給我一口酒!”

她壯著膽子,脫口而出。

和陌生女人聊天,也許隻有酒才是最適合壯膽子的。

古秦淮河上,倚畫舫嬌聲笑的姑娘們,著短衣紗裙,挽住過往男子的手臂,卻是討一壺酒來喝,是職業,也是愛好。

“我的酒,可是摻了水的假酒……”

對麵的女人咯咯笑著,哈下身子,喬初夏剛好能看見她胸口處的微微起伏,誘人的弧度盡顯,隨著呼吸輕顫,帶著香水的尾調。

騰出一隻手,為她倒滿一杯,親自送來。

喬初夏接過來,伸出舌頭,靈巧地走了一遍唇線,吸走,碾磨一圈,她是幹枯多時的幾片花瓣兒,初看不起眼,若是浸過酒,霎時活過來。

“假酒最好。你當我是酒婆子,那‘炮打燈’的威力我還是能受得起的。”

馮驥才有部小說,就叫《酒婆》,酒婆窮困潦倒,可每天必要去酒鋪裏要一杯烈酒“炮打燈”,每每喝下過馬路卻從不出事。然則有一日店老板良心發現,再不在酒裏兌水,那一日酒婆喝了酒,便被車撞死,一命嗚呼。

“你這一張嘴倒是損到家,難道品不出這是上好的女兒紅?”

女人大笑著搖頭,自然是知道這一段典故的,索性執起來酒壺,自己仰頭喝了個幹淨。

原來她不是酒水促銷,正是這家酒吧的老板,廖頂頂,一個二十六歲的單身女人。

同性之間的友誼很奇怪,來得要比男人詭異得多。

坐在她對麵,那女人擎著杯子對喬初夏露出心領神會的微笑,顛倒眾生。

眉梢眼角確實是有隱隱的風塵氣,在場子裏摸爬滾打久了,那種看透世事的神情叫人不舒服,卻也不厭煩。

麵頰上是近年大熱的**腮紅,玫瑰色,玫瑰香,飄忽的一抹紅,風情瀲灩。

“你有男朋友麽?”

脫口而出,明明很不禮貌,可是喬初夏就是想問,莫名的吸引。

“我有過好幾個男人,但我不知道愛還是不愛,如果愛僅僅是身體的誘惑或者那幾秒鍾的快樂,可能隻有那時候我才知道什麽是愛。”

她的坦白叫喬初夏一怔,咀嚼了幾遍,她心裏反而平靜起來,不由得產生想要對她傾訴的渴求。

“廖小姐,我……”

廖頂頂不在意地擺擺手,喝過酒的麵頰更加粉嫩,醉醺醺道:“叫我頂頂就行。”

喬初夏省去姓名和背景,簡單地將自己的經曆講述了一遍,聽得廖頂頂直皺眉頭。

“那你現在還偷東西?為的就是那種緊張下帶來的快感?”

有些羞赧地點了一下頭,喬初夏握緊拳,坦誠道:“我隻偷衛生巾,別的都不偷。我……也很想戒掉,可是……”

“因為當時你剛好來例假,對於身體的傷痛就自然轉移到了這東西上麵。認識徐霈喆那小子久了,我也多少懂了點兒。”

廖頂頂點頭,大概明白了喬初夏難以啟齒的,一針見血地指出來。

“那你怎麽不離開這裏?隨便去哪,南方小鎮躲一躲,我就不信,在中國想找一個人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她喝了一口酒,嗤之以鼻道。

喬初夏一怔,想說什麽,話到嘴邊又忍了下去,選擇了緘默。

廖頂頂揮揮手,伏低身子重新躺下,滿不在乎道:“我困了,你隨意,不過酒吧還沒營業,實在餓了你就自己找東西吃吧。”

喬初夏為她的率性哭笑不得,想了想,臨走前將廖頂頂身邊的薄毛毯給她披上,這才躡手躡腳地下樓去。

剛一走出不夜,就看見了門口停著一輛車,見她走出來,緊合的車窗徐徐搖下來,露出一張臉來。

“上車。”

聲音低沉,是樂文昱,喬初夏的心霎時提到了嗓子眼兒,不知道為何,每次見到他,腦子裏情不自禁都會想到小時候第一次見麵時那頭可怕的獒犬。

她下意識地想要拔腿就跑,樂文昱狠狠地拍了下方向盤,已然沒了耐心。

等喬初夏坐上車,樂文昱卻並沒馬上發動車子,而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不夜,眼神閃爍了一下。

和喬初夏的美豔柔媚不同,樂文昱的長相更像樂輝一些,偏於粗獷,臉上隻有一雙眼格外引人注目,因為他的親生母親是維吾爾族,因著這一點少數民族的血統,他的眼窩兒很是深邃。

想當年好萊塢巨星伊麗莎白·泰勒曾為自己那“夢幻般的紫羅蘭色眼睛”投保百萬美元,可這位絕世美人兒哪裏知道,現在的姑娘們隻需幾百幾十元,就能戴上各色的美瞳招搖過市。

真的假的,哪裏還說得清,隻是樂文昱這眼睛,倒是名副其實,小時候讀書也不是不刻苦,但就是沒近視,越長大那眼神就越像樂輝,藏著一股貪婪的危險。

樂文昱的母親是一個地下賭場的女招待,在樂輝還很落魄的時候就跟了他,生樂文昱之前她為樂輝打掉了三個孩子,第四次懷孕的時候,醫生說你再打掉這輩子就別想再做母親了。女人哭著給樂輝下跪,終於給他生下了個兒子,卻也因為大出血死在了小醫院,死的時候樂輝還在賭桌邊。

樂文昱長到七歲,聽家裏的傭人說起了這件事,那時樂輝的生意漸漸有了起色,對這唯一的兒子更是百般寵溺,卻不知道樂文昱早在心底恨死了親生父親。

“你現在,不上班了?”

喬初夏這才轉過那原本看向窗外的臉,麵含譏諷,卻也客客氣氣一字一句道:“拜你的大哥程斐所賜,如今我是個無業遊民,全國人均收入的拖後腿者!”

樂文昱一愣,繼而含笑,女人麵對他,莫不是撒嬌討好,軟言細語,嬌嗲媚嗔,被喬初夏這麽一嗆,倒還莫名地舒爽起來。

男人女人一個樣兒,都是賤,於是他這般寬慰自己。

“我剛才開車逛了一圈,這幾年變化太大了,想當年我們住的地方,早就拆了,投資做了寫字樓……”

喬初夏垂下眼睫,好像想起了什麽,若有所思地抿緊嘴角。

“對了,這些年你去看老頭子沒有?改天我心情好,不如把郊區那片墓地買下來蓋遊樂場,嗤!”

樂文昱搓著下巴,一臉無賴樣子,斜眼看向喬初夏,語氣裏絲毫沒有對父親的尊敬,說完腳踩油門發動起車子。

她早知道他不孝,不然也不會在親生父親的葬禮上對自己做那樣的事情,畢竟還是同父異母的兄妹,他竟下得去手。

“我要回家。不然我就跳車。”

喬初夏一手搭著車門,忽然出聲,她知道他沒落鎖,大不了就跳下去,死就死,忽然來了骨氣。

樂文昱看了看她,抿緊了唇沒說話,有神的眼更加暗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