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我穿著純棉襯衣和Levi’s牛仔褲,在擁擠喧鬧的火車站站了整整兩小時,我所看、所聽、所想、所聞的都是食物。一個人短時間內不吃東西,饑餓感也許會慢慢消退。但如果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進食,像我這樣,從昨天中午到現在沒吃一點兒東西,你的大腦就會變得有些滑稽。此刻,我眼中隻看得到周圍大吃大喝的人,我的鼻子隻追尋食物的蛛絲馬跡,如同能把一根骨頭嗅出來的狗。剛出爐的炸糖圈、油餅和肉餡酥餅的香味讓我頭暈目眩;甚至我根本不喜歡吃的普通水煮蛋都讓我垂涎三尺。但是當我把手探入口袋,才發現隻剩下一枚一盧比的鋼鏰。而在我昨晚失去了五萬盧比後,這枚鋼鏰好像也沒有什麽運氣了。於是我舔了舔幹裂的嘴唇,想著如何填飽我的肚子。

我正打算用自己的卡西歐電子表去換一盤鷹嘴豆咖喱配炸麵包時,目光落在了鐵路小賣部旁邊的一個廣告牌上,上麵簡單地寫著“麥當勞,前方一公裏處”。我立即知道了從哪裏可以吃到免費的食物。

我離開了阿格拉火車站,四處尋找那個大大的紅色M標誌。在拐錯一兩個彎、問了幾個店主後,我終於在一間豪華商場的中央找到了它。麥當勞裏那些著裝瀟灑的服務員懷疑地看著我,但並沒把我轟出去。他們不會拒絕一位穿著Levi’s牛仔褲的顧客,盡管他身上看起來很髒。我站在上端有翻板的木製垃圾桶旁,趁沒人注意的時候迅速把手伸進去,周邊一掃,搜出一大把很完整的棕色紙袋。我在衛生間洗掉臉上的汙垢和泥土,離開了快餐店。

我的第一次覓食行動很成功。坐在露天的綠色長椅上,我心滿意足地吃著別人吃剩的半個蔬菜漢堡、一些雞塊、兩包幾乎沒動過的炸薯條,還有半杯七喜。從垃圾桶裏翻找食物是街童必備的生存技巧之一。我知道一些男孩靠著在拉吉達尼快車空調車廂裏找剩菜過活;還有人則偏愛必勝客的意大利辣香腸比薩。他們每天都能從店裏的垃圾桶裏找出最少七八片完整的比薩。不過他們都同意,獲得一頓免費晚餐的最簡便辦法是混到婚禮中去。薩利姆曾經是這方麵的專家。這種做法的唯一要求是衣裝鞋子要整潔得體。你隻須混在一群人中,然後排在取自助餐的隊伍裏。新娘的家人會認為你是新郎請來的人,而新郎的家人又認為你是新娘請來的。你可以喝十到十五杯飲料,享用豐盛的大餐和甜點,甚至可以偷偷帶出一些不鏽鋼餐具。薩利姆幾乎湊齊了一整套。但經曆了納瑞曼區的一個小事件後他就放棄了這個習慣。當時他闖入一個婚禮,而新郎和新娘兩邊的人正大打出手;薩利姆被兩邊的人都揍得很慘。

吃飽喝足之後,我決定探訪一下這個陌生的城鎮。我穿過擁擠的小巷,裏麵到處都是人力車、行人和母牛。我欣賞著那些老式私家豪宅上錯綜複雜的格子圖案,聞著從路邊烤肉攤和素食鋪裏飄來的香味,而路邊下水道和製革廠裏飄來的陣陣臭氣讓我直皺鼻子。我讀著那些見縫插針地貼在每個空地方的巨幅海報,上麵竭力慫恿人們去觀看新電影,或者投票給某位老政客。我看見消瘦的老手藝人坐在生意冷清的店裏,在大理石上雕刻著精致的圖案,性急的店員在帶空調的鋪麵推銷手機。我發現阿格拉的富人和德裏、孟買的富人沒什麽區別:他們都住在配有保鏢和警報器的大理石加有機玻璃建築裏。阿格拉的貧民窟也與其他地方無異:都是波浪形鐵皮搭成的屋頂,都有小孩子半**在泥巴裏玩耍,他們的母親在一旁的汙水溝裏洗滌廚房用具。

我走在滿是塵土的蜿蜒小道上,突然看到一條滿是泥漿的黃綠色河水。和緩的水流表明印度的雨季還未來臨,浮木屑和塑料廢品漂在漩渦上。在別的場合,我會用目光追索彎彎曲曲的河道,俯身細看海水在岸上衝刷出來的高水位標記,伸長脖子去瞄一眼水麵上漂浮著的屍體。但不是在此地,也不是在此時。因為我的視線被對岸躍入眼簾的建築物固定住了。那是一座閃閃發光的白色建築物,像一個隆起的穹頂從方形基座上升起來,有著尖尖的拱門和深凹的台柱。它的四麵都有標槍似的宣禮塔。青色的天幕下,它閃耀於陽光中,像極了象牙色的月亮。它的美令我震撼。

過了很久很久,我轉向我看到的第一個路人,一個拿著午餐飯盒的中年男子:“請問,河對岸的那座建築物是什麽?”他看著我,好像我是個瘋子。“哎呀,如果你連那個都不知道,來阿格拉幹嗎?那就是泰姬·瑪哈爾陵,白癡。”

泰姬·瑪哈爾陵。世界第八大奇觀。我曾經聽說過,但從來沒看到過。我站在那兒,像被眼前的一切所催眠:天空中漂蕩的雲彩在它的圓頂上投下陰影,給它添上了一層朦朧,光線的變化讓平滑的大理石從蒼白的奶油色變成赭色再變成雪花石膏的橙黃色。五萬盧比的損失,沒吃沒住的焦慮,被警察追捕的恐懼,在看到這純淨完美的一幕時全部都變得沒有意義。我當場決定,今天我必須去看看泰姬·瑪哈爾陵。

沿著築堤走了三十分鍾,我來到一扇巨大的紅砂岩門前。一塊大牌子上寫道:泰姬·瑪哈爾陵,費用:印度人二十盧比,外國人二十美金,星期一休息,星期五免費。我看了看卡西歐手表上的日期。今天是星期五,月12日。看來今天是我的幸運日。當我通過金屬探測器、穿過砂岩鋪成的前院的拱形大門時,泰姬陵光彩壯麗地矗立在我眼前。午後的薄霧中,它更是熠熠生輝。我目不暇接,看著修飾過的、帶有噴泉和寬闊小徑的花園,將翩躚起舞的泰姬陵倒映在其中的水池,然後才注意到爆滿的人群:泰姬陵裏到處都是遊客,年輕的和年老的,富的和窮的,印度人和外國人;到處是閃光燈閃爍、人聲鼎沸。而一臉嚴肅地拿著警棍的警察們正設法維持秩序。經過半個小時的漫無目的的探險,我在穹頂下麵遇到了一群富裕的西方遊客,帶著攝像機和望遠鏡,正專心地聽一位上了年紀的導遊解說。我不露痕跡地溜近他們;導遊指著大理石的圓頂,粗聲說:“我剛才講過了紅砂岩前院的建築風格,現在來給你們講一講泰姬陵的曆史。”

“107年的一天,莫臥兒王室的胡拉姆王子漫步在德裏的米納市場,瞥見一位在小攤上賣絲綢和玻璃珠的姑娘。他被她的美貌迷住,立刻愛上了她。可是五年後他們才最終完婚。這位姑娘的原名是阿爾朱曼·巴努,但是胡拉姆王子賜給她一個新的名字,慕塔芝·瑪哈爾。當時慕塔芝·瑪哈爾十九歲,王子二十歲。慕塔芝是挪迦罕或者茉荷茹妮莎——賈漢吉爾的妻子的侄女,還是阿克巴的波斯裔皇後碧吉絲·博格姆的侄女。慕塔芝和胡拉姆於112年結婚,在接下來的十八年裏他們養育了十四個孩子。無論是出征還是其他旅程,慕塔芝都是她丈夫不可分離的伴侶。她是他的同誌、顧問;她引導他行仁行義,向弱者貧者施予愛心。130年月17日,她在布爾漢普爾死於難產。那時胡拉姆作為沙賈汗大帝登上莫臥兒帝國的王位才三年。慕塔芝·瑪哈爾在臨終前得到了大帝的四個承諾:第一,建一座能與她的美貌相媲美的紀念碑;第二,永不再婚;第三,仁慈地對待他們的孩子;第四,每逢她的忌辰來墳前探望她。慕塔芝的死讓大帝悲痛欲絕,傳言他一夜白了頭。大帝對他的妻子情深愛重,下令為她修建世上最美麗的陵墓。工程於131年開工,經過二十二年的時間,在兩千多個從波斯、奧圖曼帝國、土耳其甚至歐洲等地召集來的工匠及建築大師的共同努力下,才得以完成。而其結果就是你們眼前的泰姬陵;泰戈爾將它稱作‘時間臉頰上的一滴淚珠’。”

一個穿著時髦牛仔褲的女孩舉起了手:“請問,誰是泰戈爾?”

“哦,他是位非常著名的印度詩人,曾獲諾貝爾文學獎。可以說,他堪比威廉·華茲華斯。”導遊回答道。

“威廉什麽?”

“沒關係。正如我剛才所說,泰姬陵的整個建築包括了五個主要部分:主通道,花園,清真寺,驛舍和泰姬陵墓。真正的墳墓在泰姬陵內,我們一會兒就能看到。到了那兒,我會讓你們看慕塔芝墓上九十九個阿拉真主的名字和放在沙賈汗墳墓裏的筆盒,筆盒是男性統治者的一個顯赫身份象征。按照莫臥兒的傳統,這些供人們參觀的空棺隻是真棺的替身。真棺其實是放在沒有什麽裝飾的潮濕地下室裏。主陵墓設計占地57平方米。中心的內穹高24.5米,直徑17.7米,由近1米高的外殼包圍著。四周的尖塔有40米高。你們可以看到當時的建築工藝是多麽發達:甚至連三厘米大的裝飾上都能鑲嵌五十多塊寶石。也請注意拱門附近的刻字:不管它離地有多高,那些古蘭經詩句的字跡看起來都是同樣的大小。

“作為象征著永恒愛情的紀念性建築,泰姬陵會向那些知道怎樣欣賞美的人們展示它微妙的魅力。你會發現泰姬陵的矩形地基本身就是一個象征:它象征著我們欣賞美麗女子的不同角度。主大門就像女子在婚禮時蒙在臉上的麵紗,需要在婚禮之夜輕輕地掀起。當那些鑲嵌在主陵墓白色大理石上的半寶石捉住月亮的光輝時,泰姬陵就會像一件珠寶一樣,在月光下熠熠生輝。泰姬陵在早上略帶桃色,在晚上則是白色,有月光的時候又是金色。這些變化據說是女人的情緒變化。現在大家跟我到主陵墓內去參觀。請脫下你們的鞋子,放在這裏。”

遊客們脫下鞋子進入主陵墓。我沒進去,想看看穹頂顏色的變化是否與我見過的妮麗瑪·庫馬裏的情緒變化相一致。

有人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急忙轉過身,一位戴眼鏡的外國人和他的妻子及兩個孩子齊盯著我。他身上花花綠綠地掛滿了小玩意兒,從數碼攝像機到迷你CD機。“請問,你會說英語嗎?”他問我。“會。”我答道。

“請幫我個忙。你能不能告訴我一些關於泰姬陵的事。我們是從日本來的遊客。今天才到這個城市來。”

我本想告訴他我也是今天剛到,但是他那張好奇的臉吸引了我。我模仿著導遊嚴肅的口吻,開始告訴他們我剛剛聽來的東西:“泰姬陵是胡拉姆陛下為他的妻子挪迦罕,又名慕塔芝·博格姆,於1531年建造的。他看到她在花園裏賣手鐲,然後愛上了她。但他是在十九年以後才娶的她。然後她與他並肩作戰,並在十四年裏養育了十八個孩子。”

日本人打斷了我:“十四年裏生了十八個孩子,你確定嗎?”他怯怯地問。

“當然啦,”我斥責他道,“有幾個肯定是雙胞胎,明白嗎?不管怎麽說,當第十九個孩子出生時,慕塔芝在月號於蘇爾坦布去世。但是在她死前,她向陛下提出了四個要求:一是建造泰姬陵,二是不要打他們的孩子,三是讓他的頭發變白,還有第四是……我不記得了,但這並不重要。現在,正如你們看到的,泰姬陵包括一個過道,一個花園,一間賓客室和一座墳墓。”

日本人熱情地點著頭:“對,對,我們已經看到了過道和花園。現在我們看到了墳墓。但是賓客室在哪裏?”

我皺起眉頭:“難道我沒告訴你真正的墳墓是在地下的嗎?所以在地上的一定整個都是賓客室。在陵墓的裏麵你們將看到泰姬和陛下的墓。不要忘記看那支上麵有九十九顆寶石的筆,每隔三厘米你會看到有五十個真主的名字刻在上麵;牆上所有的詩句意思都一樣,不管組成它們的字母有多麽不同。這是不是很奇妙?記住,穹頂有10米高,尖塔有17米高。對了,如果你們記得從各個不同的角度去看泰姬陵,會看到一個女人在婚禮那晚戴著的不同的麵紗。去看看吧,還有,在我忘記之前,我得告訴你們,泰戈爾——我們偉大的詩人,因為寫了一首關於泰姬陵的詩而獲得了諾貝爾獎,詩的名字叫做‘打在威廉·華茲華斯臉上的一巴掌’。”

\"真的?哇!太有意思了。旅遊手冊上可從沒提到過這些。”他轉向他的妻子,機關槍掃射似的說了一堆日文,然後翻譯給我聽:“我跟我老婆說,幸虧我們沒花錢去請什麽專業導遊。你為我們解說得很好。”他向我露出燦爛的笑容,“我們非常感謝你,謝謝。”他對我鞠了一個躬,然後在我手裏塞了點兒東西。我回鞠一躬。等他離開後我打開手掌一看:是一張折得整整齊齊的、嶄新的五十盧比票子。僅僅為了我五分鍾的工作!

我現在弄清了兩件事:一是我要留在這座有泰姬陵的城市,二是我不介意成為一個導遊。

當我戀戀不舍地離開那座正被籠罩在一片緋紅裏的大理石紀念品時,暮色降臨了。我得找個睡覺的地方。我去問一個小男孩。他和我差不多年紀,穿著白色的T恤、灰白的牛仔褲和藍色的夏威夷拖鞋。他一直站在那兒,看街上的人鬥嘴。我輕輕地拍了下他的肩膀,“打擾一下。”我說。他轉過身來看著我。那是我見過的最善良的眼神。從那雙富有感情的棕色眼睛裏,我感受到了友誼、好奇、溫暖和歡迎。“打擾一下,”我重複了一遍,“我剛到這座城市。你能告訴我哪裏有住的地方嗎?”

男孩點點頭,說,“UzoFiksXCkkaLgxyz。”

“什麽?”我說。

“YkhzSqpdHz,FiksXCkkaLgxyz。”他重複著,拍著他的雙手。

“對不起,我不明白這種語言。很抱歉打擾了你,我問問其他人吧。”

“EjopBkggksHz。”他抓住我的胳膊,不讓我走,然後開始推著我往市場那邊走。我想掙脫開,但他的臉是那麽的友好,所以我任憑他領著我。他走路怪怪的,幾乎是踮著腳。他帶我穿過狹窄的、迷宮似的僻巷和彎彎曲曲的小路。十五分鍾後,我們麵前出現了一座大型的洋房。巨大的鐵門旁邊有一塊銅牌,上麵寫著“史瓦普納大廈”。他把門打開,我們走了進去。裏麵有條彎曲的車道,大塊的草坪上設著上了漆的秋千架和噴泉,兩個園丁在草坪中勤勤懇懇地工作。一輛老舊的康特薩車停在車道上,穿著製服的司機正在把它擦亮。我的朋友顯然認識大廈裏所有的人,因為當他把我從車道帶到華麗的木門前時,沒有人阻止過他。他按了按門鈴。一個年輕漂亮的黑皮膚女傭開了門。她看一眼我的朋友,說,“哦,是你啊,祥卡兒。你為什麽老是來這邊呢?你知道夫人不喜歡你來這邊。”

祥卡兒指著我說:“DzIzzaoXNkkh。”

女傭上下打量我:“哦,祥卡兒帶你來住這兒?我不知道這裏的外屋是不是還有房間。我去請夫人來。”她消失在房子深處。

不多一會兒,一個中年婦女出現在門口。她穿著昂貴的絲綢紗麗,戴著許多金首飾,臉上化著濃妝。她年輕時應該非常漂亮,但和妮麗瑪·庫馬裏不一樣的是,她的臉上已經失去了光澤,緊抿著的嘴唇讓她看起來更加嚴厲。我本能地討厭她。

看到那個女人,祥卡兒變得異常興奮,“GkrzUkjHjhhu。”他咧嘴笑著,但是女人對他好像視而不見。“你是誰?”她問我,並仔細打量著我的衣服,“為什麽你跟祥卡兒來這兒?”

在她的注視下我有點兒不知所措。“我的名字叫拉吉·沙瑪,”我回答說。絕不能在這座城市裏用自己的真名,尤其是我在火車上殺死那個不知名的男人之後。

“哦,所以你是個婆羅門?”她問道,似乎覺得我更加可疑。我本該意識到,黑皮膚的婆羅門是件新鮮事。

“是的,我剛來阿格拉。來問問這裏有沒有地方給我住。”

“我們有一間外屋是出租用的。”我注意到她用了皇室才說的“我們”。“現在沒有空房間,但是如果你能等一個星期,我們可以給你安排一間。四百盧比一個月,租金須在月初提前交清。如果你同意的話,拉吉旺綈會帶你去看外屋,但你得在別的地方住一個星期。”

“謝謝你,夫人,”我用英語回答道,“我要一間房間,下個星期我會來付你四百盧比。”

當我用英語說話時,那位夫人眼神銳利地看著我,她嚴厲的臉變得柔和了一些,“或許你可以和祥卡兒呆一個星期,拉吉旺綈,帶他去外屋。”

門口的麵試就這樣結束了。

拉吉旺綈領著我到了公寓後麵的外屋。我立刻發現這裏和印度北方的分租公寓一模一樣。這兒有一個鵝卵石院子,周圍連著一圈屋子,至少有三十個房間;祥卡兒的房間幾乎就在東廂的正中間。他把門打開,我們走了進去。屋子裏麵隻有一張床和一個壁櫥,帶著一間很小的廚房,就像我們在加可帕的公寓房間。公用廁所在西廂的最頂頭。院子中間有一個公用水龍頭,可供洗澡用——雖然大家都能看見你在幹什麽。拉吉旺綈告訴我她住哪兒,是祥卡兒前麵的第八間。一個星期後我能得到的房間是祥卡兒後麵的第四間。

在拉吉旺綈回到公寓前,我飛快地問了她一個問題,“請問,那個祥卡兒是誰?我今天在泰姬陵前剛碰到他。”

她歎了口氣,說:“他是住在這兒的一個孤兒,我們都很喜歡他。這個可憐的小家夥腦子有點問題,說話說不清楚,隻能發出一些亂七八糟的聲音。他天天無所事事地在市裏閑逛。要不是夫人好心給了他一間免費的房子,還給他錢買食物,他老早就被精神病院的人關起來了。”

我呆住了。祥卡兒在我看來是一個聰明的男孩,隻是有語言障礙。我對夫人的看法可能也錯了,鑒於她對祥卡兒的恩惠,她不可能像她外表看起來那樣苛刻。“還有夫人呢?再告訴我一點兒她的事吧。”我求拉吉旺綈。

拉吉旺綈像宮廷裏的史官詳述女皇族譜似的,解釋她的雇主那令人印象深刻的血統:“她真正的名字叫史瓦普納女神,但我們都叫她夫人或者女王陛下。她的父親是拉索爾王朝詹姆加爾地區的國王。她的外公是離阿格拉很近的達瑞拉的國王。他是這幢豪宅最初的主人。史瓦普納女神二十歲時嫁給了巴杜黑國王的兒子,屬於高塔姆王朝,後來搬到貝拿勒斯的一個大房子裏。不幸的是,她的丈夫,那位年輕的王子,結婚不到兩年就死了。但她並沒有再嫁,接下來的十二年一直繼續住在貝拿勒斯。後來,她的外公去世了,把這座豪宅留給了她,所以她就搬到了阿格拉,在這已住了十年。”

“那他們的小孩呢?”我問她。

拉吉旺綈搖搖頭說:“沒有,她一個孩子都沒有,所以她忙於慈善事業和社交活動。她大概是阿格拉最富有的女人,人脈很廣。警察局長和地方行政官每周都來她家吃飯,所以你最好別做夢在這兒白住。如果你在月初不付賬的話,第二天你就得滾。你最好把這點弄明白。”

那天晚上,祥卡兒為我煮了很多菜,並堅持讓我睡他的床,而他自己睡在硬邦邦的石板上。他的好意讓我的眼睛裏充滿了淚水。他和我一樣是孤兒,這讓我們之間建立了一種非常深厚的聯係。這種聯係超越了友誼,超越了伴侶,超越了語言。

那天晚上阿格拉下起了雨。

我必須在七天之內湊齊四百盧比給夫人,所以我一點兒也沒浪費時間,馬上著手學習跟我選好的職業相關的知識。我身上的五十盧比能讓我在泰姬陵呆兩天;第三天祥卡兒借給我十盧比。我會留在西方遊客團附近,一邊聽英語導遊的解說,一邊努力盡可能多地記住那些被提到的事實和數字。這並不難,也許因為我喜歡泰姬陵就像小偷喜歡擁擠的公共汽車一樣;也許它就流淌在我的血液裏。泰姬有可能是我媽媽的一個祖先,又或者我爸爸有莫臥兒的血統。不管怎樣,到第四天我已經掌握了不少關於泰姬陵的知識,足以讓我加入到阿格拉數百個沒有執照的野導遊中去。我在紅砂岩大門前走來走去,給來參觀泰姬陵的外國遊客提供服務,無論六月的悶熱天氣多麽令人窒息。我的第一批“客戶”是一群來自英國的年輕女大學生。她們長著雀斑,皮膚曬成棕色,隨身攜帶旅行支票,穿著布料很少的衣服。她們很專心地聽我講,不問任何有難度的問題,拍了許多照片,最後給了我一張十英鎊的紙幣作小費。當我把那張紙幣在外匯局換成盧比以後,我才意識到自己有了七百五十盧比。即使扣除三厘的代辦手續費,也差不多夠我付清接下來兩個月的房租!

一個星期後我搬去了自己的房間,但是在與祥卡兒相處的七天裏,我對他有了很多了解。我發現他的語言並不僅僅是一些無意義的廢話。盡管有些字聽起來很荒謬,但對他來說,它們自有一種特殊的內在連貫性。我還知道祥卡兒最喜歡的食物是煎薄餅和小扁豆,討厭茄子和卷心菜,對玩具沒興趣。他還有一項極高超的技能,就是憑記憶畫出一個人,甚至是那個人很細微的地方。而且,和我一樣,他會夢到自己的母親。有一兩個晚上我聽到他在睡夢中哭出聲來:“媽媽,媽媽。”我知道,他內心深處想要表達的,多於他說出來的那些字句。

和他住在一起,對我的心理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我回想起那個關於穿白紗麗抱著嬰孩的女人的夢境。風在她身後咆哮,吹動她烏黑的長發,遮住了她的臉,使之模糊不清。嬰兒看著她的眼睛,咯咯地笑個不停,“媽媽……媽媽……”母親張嘴要回答孩子,但是從她嘴裏吐出來的聲音僅僅是“GkrzUkjHuWxwu”。嬰兒尖叫著從她的腿上跌了下來。我驚醒了,趕緊檢查自己是不是還有舌頭。

接下來在阿格拉的一年裏,我積攢了很多關於泰姬陵的信息。我知道慕塔芝·瑪哈爾個人生活中的瑣事。比如她第十四個孩子的事,就是讓她難產的那個孩子,他的名字叫高哈爾。我也記住了很多泰姬陵的建築細節,比如國庫提供了4.55公斤的純金,總計價值0萬盧比。修築它總共花了41,848,82盧比7安納皮司①。我還深入研究了關於泰姬陵真正建造者的爭論,以及傑洛尼莫·維洛尼——那個意大利金匠帶有欺騙性的聲稱。發現了很多關於第二個泰姬陵的傳說,還有地下室房間可能是第三個墳墓之謎。我可以對泰姬陵牆上的花卉狀佛羅倫薩馬賽克飾麵以及仿波斯花園庭院高談闊論。我一口流利的英語也比別人多一點兒優勢。外國旅客成群結隊地跟著我。不久導遊拉吉的名聲越來越響,不過這並不意味著我變成了泰姬陵的權威人士。我隻有信息而不是知識。導遊拉吉隻不過是一隻鸚鵡,一五一十地轉述他所聽到的,並不理解裏麵的深意。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學會向日本遊客說“Konichiwa”,向俄國人說“Dasvedanya”,向西班牙人說“Muchasgracias”,向美國鄉下佬說“Howdy”。但最讓我遺憾的是,從來沒有一位澳大利亞客人讓我可以拍著他的背說,“你好,兄弟,我給你講一講這個了不起的墳墓。”

我從遊客身上賺到不少錢。不是很多,但足夠我付房租,還偶爾能去一次麥當勞或者必勝客。我還設法存起來一些,以備不時之需。我經曆了太多的不幸;潛意識裏,我總是害怕某天會有一輛閃著紅燈的吉普車把我抓走,因為我殺了那個不知名的強盜或者桑塔拉姆,甚至是妮麗瑪·庫馬裏。對我來說,作長遠打算沒有任何意義,因此,我對待金錢就像我對待生活一般:兩者都是可消耗的日用品,來得快,去得也快。所以一點兒也不奇怪的是,沒過多久我就成了外屋有名的冤大頭。

外屋的居民魚龍混雜:有從遙遠的農村來的貧困大學生,有以很高的價錢非法出租掉他們的公家房屋的政府官員,有火車司機,洗衣店工人,園丁,廚子,清潔工,水管工人,木匠,甚至有位長胡子的詩人。許多人都成了我的朋友。住進他們中間的我慢慢意識到,沙賈汗大帝和泰姬並不是這個毫無生氣的小鎮裏唯一的故事。

拉吉旺綈是外屋官方的“新聞工作者”。她耳聽八方,清楚地知道鄰裏之間發生的一切。她知道誰打了妻子,誰與誰通奸,誰是酒鬼,誰是守財奴,誰是逃租者誰又是受賄者。盡管她對她的雇主很忠誠,但不反對讓我們分享一些關於大廈的傳言。就是從她那兒,我聽來不少史瓦普納女神多姿多彩的過去。謠傳她與已故丈夫的兄弟有一段熱烈的私情,但最後與他吵翻並毒死了他。我們還聽說,因為這段私情她在貝拿勒斯有了一個私生女。至於這個女兒怎麽樣了,沒人知道,好像也沒有人關心。

薩卡——住在外屋的貧困學生有天晚上找到我。

“拉吉兄弟,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請你幫個忙。”他怯生生地說。

“嗯,薩卡,什麽事?”我已經猜到他來訪的目的。

“是這樣,因為村裏的旱災,我父親這個月沒錢給我。你能不能借我一百五十盧比?我保證下個月一收到錢就立刻還給你。”

“沒問題,薩卡。我已經借給我們偉大的詩人納吉米五十盧比,又借給葛帕爾一百盧比,我本來打算留一百盧比為自己買件新襯衫,但你看來比我更需要這錢,全拿去吧。”

祥卡兒和我被拉吉旺綈邀請到她的房間吃晚餐。她單身,一個人住在外屋,但是有個妹妹住在離阿格拉大約三十公裏的村子裏。拉吉旺綈的房間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過分整潔。這是我看過的最幹淨的房間:石板地被擦得閃閃發亮,房間裏一塵不染,床上非常整齊,在棉質床單上甚至找不到一個折痕。房間裏還有一些裝飾品,按幾何學的精確度擺在壁爐架上。一切都整潔得讓人受不了。連廚房也極其幹淨,讓我覺得從煙囪裏噴出來的煤灰是白的而不是黑的。祥卡兒和我坐在椅子上;拉吉旺綈坐在床上,穿著粉紅色的紗麗。她看起來非常興奮,告訴我們說,她已經開始為十九歲的妹妹拉柯希米找一個合適的新郎。

“那你怎麽辦呢?”我問她,“難道不該是姐姐先結婚嗎?”

“是的,她應該後結婚,”她回答道,“但我不單單是拉柯希米的姐姐,在我們的父母五年前去世後,我就成了她的爸爸媽媽。這就是為什麽我不能那麽自私,隻想著自己。一旦我把她嫁出去了,我的義務也就盡到了。這樣我才能開始尋找自己的王子。”

“那你怎麽找那個合適的新郎呢?”

“兩個月前我在印地語的《光明日報》上發了一則廣告。多虧杜爾迦女神的保佑,我收到了許多回信。你們看看來了多少信。”她拿出一捆信,從裏麵挑出了六張照片給我們看,“你們幫我看看,這些男孩哪個適合拉柯希米?”

祥卡兒和我檢視著這些新郎人選,幾乎批評了所有的照片:這張看起來太老,這張笑得很邪惡,這個太醜,這個有疤,這張照片像通緝犯。最後隻剩下了一張照片,上麵是一個帥氣的小夥子,有著漂亮的頭發和濃密的小胡子。

“對,這個男孩是所有人中看起來最好的。”我告訴拉吉旺綈,祥卡兒同樣熱情地點著頭附和:“GqfzPdzWku。”

拉吉旺綈對我們的選擇很開心:“我選的也是他。除了長相好,他家世也不錯。他來自一個非常有名望的家族。你知道嗎?他是一位政府高官。”

“真的嗎?他是做什麽的?”

“他是地區的助理甘蔗官。拉柯希米將會像皇後一樣和他住在一起。這麽說我應該開始跟他家商議、在杜爾迦女神的祝福下將這事往前推了?”

那天晚上,拉吉旺綈招待我們一頓非常豐盛的晚餐,有苦艾啤酒、油炸酥餅、馬鈴薯、小扁豆和油煎餅。盛菜的不鏽鋼盤子幹淨得可以當鏡子。當我用她一塵不染的陶器吃東西時,覺得滿心罪惡,生怕一不小心留下劃痕。我忍不住問她,“拉吉旺綈,你怎麽能做到讓你的房子如此幹淨整齊?你有女傭嗎?”

她感激我的賞識,“別跟我開玩笑了。一個女傭怎麽能再雇女傭?我是那種願意把房間打掃得非常整齊的人。這是我從小養成的習慣。我不喜歡住在不幹淨的房子裏。我一看到汙點在地板上、食物黏在餐桌上或者床單上有皺褶,手指就會不由自主地發癢。我母親過去經常說:‘拉吉旺綈連樹上一片葉子長錯了地方都不能容忍。’這就是女王陛下非常樂意和我在一起的緣故。有一次我偷聽到她和局長的妻子說,拉吉旺綈是她見過的最好的女傭,她絕對不會讓我走。”她驕傲地微笑著。

“是的,我同意,你一定是整個世界上最能幹的女傭。但你最好別來我的房間,否則你會吐的。”

祥卡兒也同意拉吉旺綈是最棒的:“GkrzGxesxipq。”他咧著嘴笑道。

我今天最後的客人是四名從德裏來的大學生。他們年紀輕輕,吵吵嚷嚷,戴著進口太陽鏡,穿著時裝設計師設計的牛仔褲,輕率地對泰姬陵指指點點,不雅地互相調笑,開著粗俗的玩笑。最後他們給了我導遊費和很大的一筆小費,之後又邀請我參加他們今天晚上的節目。“拉吉導遊,跟我們一起來吧。今晚一定會讓你終生難忘。”一開始我拒絕了他們的邀請,但他們一再堅持,我感激他們的慷慨,不好意思再拒絕。於是我跳上了他們配有司機的小麵包車。

我們先去了皇家大酒店。這是我平生第一次來五星級酒店用餐。我坐在有空調的餐廳裏,將一切盡收耳畔眼底,那些亮晶晶的、閃著微光的裝飾燈,穿著製服的服務生,輕音樂和穿著考究的有錢人。男人們低聲秘密地交談,女人們像精致的玩偶,食物令人垂涎欲滴。其中一個男孩遞給我菜單,“拿著,拉吉,隨便點你想吃的。”我看了一眼上麵的價格,差點兒閉過氣去。一盤牛油熏雞要六百盧比!我住處附近的貨攤上,相同的東西隻要五十五盧比。不過我知道,在這裏人們買的不僅是食物,更是環境和氣氛。男孩們幾乎把菜單上所有的東西都點了一遍,最後又要了兩瓶蘇格蘭威士忌。

一頓飯要花這麽多錢,讓我覺得心裏很不安。在孟買,薩利姆和我會混進富人家的婚宴吃免費食物,但我們從不羨慕他們的富有。可當看到這些富裕的大學生花錢如流水時,我心裏很不是滋味。比起我一生的遭遇來,這其中的差別實在太大了,讓我渾身發痛。因此,盡管誘人的美食堆在桌上,我的饑餓感還是毫不奇怪地消失了。我意識到自己心理的變化,很想知道一個人因為衣食無憂(甚至在出生之前就注定會很富有)而變得毫無欲望時是什麽感覺。沒有欲望的生活真的值得人去追求嗎?精神上的貧窮比物質上的貧窮要好嗎?我思考著這些問題,卻始終找不到一個滿意的答案。

酒足飯飽後,男孩們又帶我跳進車子裏。

“我們現在去哪兒?”我問道。

“你呆會兒就知道了。”他們大笑。

司機帶我們穿過狹窄的街道和擁擠的市場,向阿格拉的郊區駛去,最後來到一塊接近國道、叫做巴薩·摩哈垃的陌生地帶。一塊布告板掛在入口處,上麵寫著:“進入紅燈區自行負責,請牢記使用安全套,預防艾滋,珍愛生命。”我不明白布告板上寫的紅燈區是什麽意思。在我看來這裏的房子並沒有什麽紅燈,而路邊至少有一打汽車停在那裏。打著赤腳的孩子們在街上徘徊,卻看不到他們的母親。模糊的音樂和舞女腳踝上的鈴鐺聲在夜空中漂浮。我看到遠處泰姬陵的穹頂和尖塔,在金色的月光中閃耀著光芒。聖潔的月光和大理石紀念物的美景,使這裏肮髒泥濘、僅有一兩層的房子也變得如同被灑上了一層金粉。

大學生們從車上跳了下來,朝著一堆小樓走去。我猶豫不前,結果還是被他們拉了過去。這裏到處都是人,穿著庫爾塔和睡褲、長相猥瑣的男人在門口閑逛,口裏嚼著蔞葉檳榔。很多不同年紀的女人化著濃妝,戴著沉甸甸的珠寶,穿著寬鬆的上衣坐在台階上。其中有些人向我們拋媚眼,用手指做出**下流的手勢。我終於明白了什麽是紅燈區:就是妓女工作的地方。我曾經聽說過孟買的福克蘭路和德裏的GB路有這種地方,但我從來沒去過。我甚至都不知道阿格拉也有。這的確是我人生中的一個新體驗。

男孩們走進一座看起來比其他破屋子好得多的兩層屋舍,並不時回頭確定我是否跟在他們後麵。我們穿過連接著許多小房間的狹窄走廊,進入門廳。

一個臉上有疤的年輕人出來迎接我們,他的眼睛滴溜溜的,看著我們說,“歡迎,先生們。你們來對了地方,我們這裏有全阿格拉最年輕最好的姑娘。”

男孩們和他聚在一起,談著價錢。交換完一遝鈔票後,他們對我說:“我們幫你付了錢,拉吉,去享受吧。”他們各自領著一個姑娘進了房間。我一個人留在門廳裏,然後一個嚼著蔞葉檳榔的老女人出現了,讓我跟她上了樓。她停在一扇綠色的木門前,示意我進去,接著自己疲憊地走下樓梯。

我不知道該進去還是回到車裏。大腦的半邊告訴我立刻離開,但另半邊卻催促我留了下來,這主要是受了強烈的好奇心的驅使。在我看過的印度電影裏,那些妓女主角都是好心腸的女孩,被迫從事這個職業,最後常常喝毒藥自殺。我在想我是不是也帶了使命來到這裏,是否這門後有一位女主角在等我,我是不是來拯救她的英雄,最後我是否可以改變結局,使她免於死亡。

我推開門走進房間。房間很小,中間有一張床。不知什麽原因我完全沒有看周圍的環境;我隻盯著坐在床上、穿著粉紅紗麗的女孩。她皮膚黝黑,長得很漂亮,眼睛上畫著漂亮的眼線,嘴唇塗了口紅,長長的黑發上別著幾朵散發清香的白花,手上和脖子上掛滿了首飾。

“你好,”她說,“來坐在我的床上。”從她嘴裏說出來的話,就像鋼琴上的音符一樣動聽。

我不好意思地靠近她。她感覺到我的羞澀,笑著說,“別害怕,我不會吃了你。”

我坐在她的床邊,發現床單非常髒,布滿了奇怪的斑點和汙垢。

“你是第一次來,”她說,“你叫什麽名字?”

“羅摩·穆罕默德·托馬……不,不……拉吉·沙瑪。”我回答時及時打住。

“看起來你一時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啊不,不是,你叫什麽名字?”

“妮塔。”

“妮塔什麽?”

“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全名是什麽?你沒有姓嗎?”

她咯咯地笑了:“你來的是妓院,先生,不是婚介所。妓女沒有姓。就像阿貓阿狗一樣,他們都是喊我們的名字,妮塔,芮塔,阿莎,察巴,米娜,麗娜,隨便你挑。”她用無所謂的語氣說,沒有一絲敵意或者悔意。

“哦,那你是個妓女?”

她又笑了。“你真奇怪,小哥哥呀,你到這裏來,隻能見到妓女。你肯定不會在這兒碰上你的母親或姐妹。”

“你多大了?”

“終於來了個相關點兒的問題。我十七歲了。別告訴我你想要一個比我年輕的。在我看來,你自己也不過是個不到十六歲的小孩子。”

“我也十七歲了。告訴我,你做這份工作多久了?”

“這有什麽關係嗎?你隻需要知道我是不是處女就行了。我不是。如果你想要一個處女,得支付四倍的價錢。試試我。我比處女還好,你不會失望的。”

“你難道不擔心得病嗎?入口處的公告牌上寫著:進來的人要小心艾滋。”

她又笑了,笑聲很空洞。“聽著,這是我的職業,不是我的興趣。它能帶給我足夠的錢養活我和我全家。如果我不做這個,我的家人早就餓死了。我們妓女知道艾滋。但是死於疾病總比馬上就餓死好,你不覺得嗎?現在你是想繼續問問題,還是做些什麽?過會兒時間就到了,希亞姆帶下一個客人來時可不要怪我。我生意好著呢。”

“誰是希亞姆?”

“他是我的皮條客。你的錢就是交給了他。來吧,我要脫掉紗麗了。”

“不,等一下,我還想多問你幾個問題。”

“哎呀,你是來幹的還是來說的?你跟那個帶著錄音機和攝像機的記者一樣。他說他對我不感興趣,隻是來作一些研究,但當我脫掉我的外衣時,他就完全忘記了他的研究;他的錄音機裏錄的都是他自己的呻吟聲。讓我來看看,你是不是也一樣。”

她猛地扯開上衣。她沒有穿胸罩,兩個別致的**跳了出來,好像棕色的泰姬陵的穹頂,很圓很光滑;豎立的**則像精致的尖塔。我的嘴巴發幹,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她的手從我的胸部往下滑,發現我硬了。她笑道,“你們男人都一樣,一看到女人的**,所有的理智都跑到窗戶外了。來。”她拉著我進入她。我感受到一種純淨的、無雜念的狂喜。一股電流穿過我的身體,讓我興奮多過震驚。我快樂地戰栗著。

過了一會兒,我們並排躺在搖搖欲墜的吊扇下。我也在床單上留下了汙點。我聞著她的黑發傳來的花香,笨拙地吻著她。

“為什麽你不告訴我這是你的第一次?”她說,“我本來可以更溫柔一點兒的。現在走吧,你的時間到了。”她突然從床上起身,穿上衣服。

她突如其來的舉動讓我有些沮喪。五分鍾前我還是她的愛人,現在卻隻是服務時間到了的顧客。就在那時,我意識到奇妙的一刻已經過去。魔法不再,此刻的我不再被欲望所蒙蔽:我看清了房間真正的顏色。我看到床頭櫃上擺著陳舊的卡式錄音機,連著難看的黑色電線。我看到發黴的牆上油漆斑駁,窗戶上掛著褪色的紅窗簾。我看到床單上的汙點和撕扯的痕跡,還感覺到身上的瘙癢,可能是因為床上的小虱子。房間裏有一種腐敗發黴的氣味;周遭的一切都顯得肮髒汙穢。躺在髒兮兮的床上,我感覺自己受了玷汙,不再純潔。我起身穿好衣服。

“我的小費呢?”她問道,拉攏上衣。

我從錢包裏取出五十盧比紙幣,遞給她。她感激地卷起來放進上衣裏。

“你喜歡嗎?以後還會來嗎?”她問。

我沒有回答,慌忙離開了。

坐在回城的小麵包車裏時,我對她的問題想了又想。我喜歡嗎?喜歡。想再來嗎?想。一種莫名的感覺攫住了我的心,令我神往。這是愛嗎?我問自己。我不知道答案,但我明白:我冒險進入了紅燈區,遇見了一個妓女,第一次和女人發生了關係。而且現在上了癮。

城市裏彌漫著對狂犬病的恐慌。許多孩子被有病的狗咬了之後死掉。衛生部叫市民要格外警惕並做好預防工作。我警告祥卡兒,“你出去的時候小心點兒;別靠近任何狗,明白嗎?”

祥卡兒點點頭。

今天輪到那個鞋匠畢哈瑞了。到現在為止他是唯一沒有向我要過錢的人。“拉吉,我的孩子南黑病得很厲害。他現在已經被阿伽瓦爾醫生的私人診所接納,進行治療,但那醫生說我必須買些很貴的藥。我現在已經湊齊了四百盧比,你能再借點兒給我嗎?求你了。”

盡管我知道不可能拿回錢,但還是給了他二百盧比。兩天後,六歲的南黑死在診所。

那天晚上,畢哈瑞帶著白布裹著的兒子的屍體回到外屋。他步履蹣跚,顯然喝醉了。他把兒子的屍體放在鋪滿鵝卵石的院子中,靠近公用水龍頭的位置,把所有的人叫出了屋,然後滔滔不絕地謾罵起來。他沒有特別針對誰,但把每個人都罵了:他大罵那些住在豪宅裏的富人,說他們一點兒都不關心為自己服務的窮人。他痛罵有錢有勢的醫生隻會榨取病人家屬的錢財。他痛罵政府隻會在紙上承諾。他痛罵我們所有人隻知道做沉默的觀眾。他痛罵他兒子的出生。他痛罵自己還活在世上。他斥責上帝創造了一個不公平的世界。他痛罵世界,泰姬陵,沙賈汗大帝,甚至連那隻掛在他屋子外麵、曾經電過南黑的燈泡也不放過。院子裏的水龍頭更沒能逃過一劫:“你這沒用的垃圾!當我們需要你的時候,不肯給我們一滴水。我兒子來你這兒,你卻讓他玩了兩個小時水,害得他受涼得了肺炎。我巴望你早日被連根拔起;巴望你在地底下生鏽。”他一邊咒罵一邊踢著水龍頭。經過半個小時不間斷的咆哮和狂躁,他終於虛脫在地上,開始痛哭。他抱住他兒子的頭,號啕著,直到眼淚流幹,嗓子變啞。

我躺在床上,思考著生命的不公正,小南黑在外屋嬉戲的畫麵從我腦子裏掠過。我想哭,但眼淚卻拒絕流下來。我已看過太多的屍體了。我拉過薄薄的白色床單,蒙住頭,睡了。我夢見泰姬陵在一片別致的棕色陰影下,有兩個精致美麗的圓頂。

一個星期後,我又去找妮塔。這次我付了足額費用給她的皮條客希亞姆:三百盧比。我躺在她肮髒的床上,和她**,聽著她說髒話。

“你喜歡做妓女嗎?”做完愛後,我問她。

“怎麽?有什麽問題嗎?這隻是一種職業,和任何其他職業一樣。”

“但是你喜歡嗎?”

“是的,我喜歡和陌生人睡覺,比如你。這能給我足夠的錢養活我的家人;我還可以在每星期五去電影院看一部新電影。一個女孩還能期望更多嗎?”

我看著她母鹿般的眼睛,知道她在撒謊。她是在做戲,即使不會像妮麗瑪·庫馬裏那樣得獎。

妮塔看起來越神秘,我越是不顧一切地想了解她。她激起了我從未有過的欲望。我可以進入她的身體,但我更想進入她的內心。我開始在每星期一去找她,因為那天泰姬陵正好關閉。四五次後,我終於成功地攻破了她的心防。

她告訴我,她是來自中央邦的平德鎮的比迪亞族女孩。雙親都健在,她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已婚的姐姐。他們那裏有一種習俗,就是每個家庭必須有一個女孩去做妓女,叫做貝德尼。這個女孩要掙錢養家,而家裏的男人卻整日喝酒打牌。“這就是我們那兒為什麽生女孩時要慶祝。不是為她將來的新郎。事實上,男孩反而是項債務。妓院、卡車站、旅店、路邊餐館,到處都能找到我們村來的貝德尼。她們都在賣身掙錢。”

“但是為什麽你的母親選擇了你?她可以選擇你姐姐的。”

妮塔幹笑一聲,“都是我的美貌惹的禍。我的母親有權利選出她的兩個女兒誰結婚誰做妓女。她選擇讓我成為貝德尼。如果我長得像我姐姐一樣普通,也許就不會被送到這裏來了。我原本可以去上學、結婚、生子。現在卻在這家妓院裏。這就是我為美貌付出的代價。所以別誇我漂亮。”

“你做這個有多久了?”

“從青春期就開始了。女孩十二歲的時候,我們那兒會舉行儀式給她摘除鼻環,蓋上頭蓋。儀式之後,就得做女人了。所以在我十二歲的時候,**就被拍賣給出價最高的競拍者,而我也被賣給這家妓院了。”

“但如果你想不幹了然後結婚,還是可以的,對吧?”

她伸伸手臂,“誰願意娶個妓女?我們都得工作到皮肉開始鬆弛或者得病死掉才能停下來,看哪一種結局先降臨到我們頭上吧。”

“我知道,有一天你會找到你的王子的。”我含著淚斷言。

從那天以後,她不再收我的小費。

後來我把自己和妮塔之間的對話又想了一遍,不明白為什麽要對她撒謊。我並不真想要她找到什麽王子。連我自己都沒意識到,我已經愛上她了。直到今天,我對愛情的了解還完全基於我曾經看過的印地語電影:男主角和女主角深情對視,驀然間,奇怪的化學反應讓他們心跳加速,他們的嗓子發癢,然後下一幕你就看到他們在瑞士鄉村或是美國的大型購物中心歌唱。我原以為,我在火車包廂裏遇到的那個穿著藍色紗麗克米茲的女孩讓我看到愛的炫目光芒,但真愛的來臨卻是在阿格拉的冬天。我又一次意識到,真實的生活跟電影截然不同。愛不是在一瞬間燃起的;它悄悄地降臨在你身上,然後把你的生活整個顛倒。它給你醒來的時光加上五彩,晚上又主宰你的夢境。你感到飄飄欲仙;生活充滿了燦爛的色彩。

當然,它也帶來了甜蜜的苦惱和有滋有味的折磨。我的生活徘徊在與妮塔熱烈的約會和與她相伴的渴望之間。而她的身影總是在最奇怪的地方和時候降臨。即使在跟一位八十歲的形容枯槁的旅客講解時,我也會想起她美麗的臉。即使坐在馬桶上時,我也會聞到她秀發上的芳香。即使在菜市場買西紅柿和土豆時,我也會滿身雞皮疙瘩地想起和她**的情景。我打心眼裏知道她是我的公主;我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娶她為妻。我唯一擔心的就是她會不會答應我。

一輛閃著紅燈的警車來到外屋;一個巡官和兩個警官跳了下來。我的心一沉,冰冷的恐懼直透我的心底。我的罪行終於攆上我了。這就是我的人生:當我最得意的時候,命運就會猛地抽走我腳下的墊子,讓我栽個大跟頭。正當我找到真愛時,卻要被關進監獄。就像沙賈汗大帝一樣,我將被單獨監禁,日夜思念著妮塔,我心目中的慕塔芝·瑪哈爾。

巡官從警車裏取出擴音器,我以為他會說,“請羅摩·穆罕默德·托馬斯,化名為拉吉·沙瑪的,舉起雙手出來。”但他說的是,“請所有外屋的居民出來。阿格拉銀行發生了一起搶劫案。我們有理由相信盜匪在這裏。我們必須在這兒進行徹底的搜查。”聽到這裏,我感覺心中卸下一道重負。我太高興了,甚至想出去和巡官擁抱。

警官跑到每個人的房間裏,依次徹底地搜查。他們到我的房間來,詢問了我的名字、年齡和職業以及是否注意到我們這兒有可疑的人。我沒有告訴他們我是個野導遊,而是說自己是在校大學生,剛剛住進外屋。我的話沒有讓他們起疑。他們檢查了我的床底下,看了看廚房,拍了拍水龍頭和做飯家夥,翻轉了床墊,然後走向下一間房。這時巡官也加入進來。

他們來到祥卡兒的房間。

“嗯,你叫什麽名字?”巡官粗魯地問祥卡兒。

“HuIxhzoOdxifxn。”祥卡兒困惑地答道。

“什麽?你能重複一遍嗎?”

“Odxifxn。”

“混蛋,你在取笑我嗎?”巡官怒道,揚起他的警棍就要朝祥卡兒打下去。

我急忙解釋:“巡官先生,祥卡兒智力有問題。他不會說話。”

“那你剛才幹嗎不說?”他轉向警官,“我們去下一個房間吧。從一個神經病的嘴裏問不出什麽東西。”

在接下來的三個小時裏,他們搜查了三十個房間,最後在納吉米的房間裏發現了一個裝滿紙幣的密窖。納吉米就是那個自稱是寶萊塢作曲家的長胡子詩人。當我們發現年輕的詩人居然兼職搶銀行時,都驚呆了。這倒是正好說明了人不可貌相。不過我沒什麽好抱怨的。如果他們發現我那複雜曲折的過去,相信也會很震驚的。

拉吉旺綈來到我的房間,送給我從杜爾迦神廟帶來的新鮮奶油球。她看起來非常興奮。

“哎呀,拉吉旺綈,這些美味是什麽?你加薪了?”我問她。

“這真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日子。杜爾迦女神保佑,甘蔗官最後同意迎娶拉柯希米了。我妹妹將會過上皇後般的生活。我會籌備一場勝過任何人的婚禮。”

“但是嫁妝怎麽辦?新郎家裏沒提出什麽要求嗎?”

“沒有,完全沒有。他們是非常好的家庭,不要任何現金,隻要求一些很小的東西。”

“比如說?”

“像一台巴佳微型摩托車,一個珊密特攪拌器,五套雷蒙西裝和一些金首飾。無論如何,我本來就打算送這些給拉柯希米的。”

我有點兒吃驚:“但拉吉旺綈,這些會花很多錢呢,最少十萬盧比。你從哪兒能弄來這麽多錢?”

“我為拉柯希米的婚禮存了些錢,已經積攢了將近五萬盧比,我會向女王陛下另外借五萬。”

“你確定她會給你這麽一大筆錢?”

“當然,我是她見過的最好的女傭。”

“那好,祝你好運。”

我繼續與妮塔見麵,但妓院的氣氛讓我窒息,而且我討厭和那個喜歡轉眼珠的皮條客交易。於是,根據妮塔的建議,我們在外麵見麵。每個星期五我和她一起去看電影。她喜歡吃爆米花,所以我總會為她買一大包。我們坐在黑漆漆的電影院後排。她吃著爆米花咯咯地笑,因為我的手伸進了她單薄的棉布衣服下,在觸摸她柔軟的**呢。電影結束後,從大廳走出來的我總是渾身熾熱,一點兒也不知道我剛看的是家庭劇、喜劇還是恐怖片。我的目光始終落在妮塔身上;我希望我們的故事會慢慢地、但又確切無疑地變成一部壯麗的羅曼史。

祥卡兒哭著走進我的房間。

“怎麽了?”我問道。

他指了指他的膝蓋,上麵有割傷和擦傷。我立刻關心地問,“你怎麽受傷了,祥卡兒,你摔跤了嗎?”

祥卡兒搖了搖頭,說:“XAkcWqpHz。”

我第一次希望他能說得清楚些。“對不起,我不明白,不如你到屋外來演示給我看你是怎麽受傷的?”

祥卡兒帶我出來,指著鵝卵石和馬路的交接處。那邊角落裏有一道小欄杆;外屋的孩子經常在那兒跳上跳下。

“YxiUkjOzzPdxpAkc?DqWqpHzDznz。”祥卡兒指著他的膝蓋說。

我隨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點頭表示明白。我猜想他一定是從欄杆上跳下來擦傷了自己,“來,拉吉旺綈的房間裏有藥箱。我讓她幫你在傷口上敷點兒藥。”

我沒有注意到,在欄杆下的鵝卵石人行道上有隻長滿疥癬的黑斑狗;口水從它尖利的白牙裏流下來。

新的一年到來了,帶來新的希望和新的夢想。妮塔和我都十八歲了,已經到了法定的結婚年齡。我第一次開始思考起未來,並相信我會有未來,一個有妮塔在我身邊的未來。我不再借錢給外屋的人,因為我現在需要每一分錢。

今天是星期五,又是滿月。這是個很少見的巧合。我勸說妮塔不要去電影院,而跟我一起去泰姬陵。我們在大理石台階上一直坐著,等著月亮出現在噴泉和一排排暗綠的柏樹後麵。我們最先看見的是一束穿過我們右側高樹的銀色光芒;那時月亮剛從成群的矮建築物和樹叢中掙紮出來。然後隻一下子,它莊嚴地升在天空中。夜幕就此拉開;泰姬陵盡顯它的光華。妮塔和我肅然起敬:泰姬陵就像天上的仙境,銀色的影子在雅穆娜河裏升起。我們十指緊扣,完全忘記了那群為一睹月光下的泰姬陵而付了五十美元的外國遊客。

我看看泰姬陵又看看妮塔。那盡善盡美卻沒有生命的泰姬陵比起她完美無瑕的臉容來,顯得黯然失色。當這十八年來緊鎖在我心中的愛突然奔湧而出時,我不禁潸然淚下。我感受到了如洪水決堤般的情緒釋放。我第一次明白了沙賈汗大帝對慕塔芝·瑪哈爾的愛。

這是我等待了一生的時刻;為了這一刻,我練習了很多次。納吉米,那個長胡子的詩人,在進監獄前為我留下了一本烏爾都語詩集。我記住了其中一些浪漫的詩句。在靈感爆發的時候,納吉米甚至為我創作了一首讚美妮塔的詩。它是這樣寫的:你的美就像一顆萬靈丹,賜予一個孤兒生命的動力,我將死於相思,在墳墓中哭泣,如你拒絕成為我的妻。

我回想起許多著名愛情電影中的台詞,但和妮塔坐在月光籠罩的泰姬陵時,我忘記了詩歌和電影。我深深看進她的眼裏去,很簡單地問,“你愛我嗎?”她隻回答了一個字:“愛。”但這一個字對我來說,比任何詩集和阿格拉的導遊書都更有意義。當我聽到這個字時,我的心快樂地飛了起來。我非凡的愛掙脫開地球,長上了翅膀,像風箏一樣翱翔在天空。第一次,泰姬陵感覺上像生者的屋舍而不是逝者的墳墓。頭上的滿月變成了一顆屬於我們自己的衛星,為我們閃耀著隱秘的光芒。沉浸在這樣的天國之光裏,在隻有我們的天裏,我們感到了上天的祝福。

祥卡兒跑進我的房間,“YkhzMjqyfgu。Gxesqipqqoynuqic。”他嚷嚷著帶我去拉吉旺綈的房間。

拉吉旺綈正趴在床上哭泣,眼淚如珍珠一樣滑落在她那沒有一絲褶皺的床單上,與她向來一塵不染的房間很不般配。“怎麽了,拉吉旺綈,為什麽哭?”我問道。“都是那個婊子史瓦普納女神,她不肯借錢給我。現在我妹妹的婚禮怎麽辦?”她號啕著。

“在外屋沒人有那麽多錢。你不可以從銀行裏貸點兒款嗎?”

“哼,哪家銀行會貸款給一個像我這樣的窮女傭?沒有。現在我隻有一個選擇了。”

“是什麽?取消你妹妹的婚禮?”

憤怒的火花從她眼中迸發出來,“不,我絕不會那麽做。也許我可以像詩人納吉米那樣,去偷錢。”

我從椅子上跳起來,“你瘋啦?拉吉旺綈,想都別想。難道你沒看到警察是怎麽把納吉米帶走的?”

“那是因為納吉米是個笨蛋。我有一個天衣無縫的計劃。你就像我弟弟一樣,所以我會告訴你。別告訴其他任何人,包括祥卡兒。你知道,我看到過史瓦普納放貴重物品的保險箱。她房間的左側牆上有一幅巨大的加框油畫;油畫後麵是一個洞,洞裏嵌著不鏽鋼保險箱。她把鑰匙藏在床墊的左角下。我偷偷地看她開過一次保險箱;裏麵裝滿了錢和珠寶。我不打算偷錢,因為那樣很快會被發現。但我想偷走一條項鏈。她的保險箱裏有很多;她可能根本不會注意到,你覺得呢?”

“拉吉旺綈,拉吉旺綈,聽我說。如果你當我是你弟弟,那就聽從我的建議:千萬別有這個想法。相信我,我跟法律擦過很多次邊兒。你的罪行總有一天會被發現的,到時你會參加不了你妹妹的婚禮,而是在某個監獄受折磨。”

“哼,你們男人都是膽小鬼,”她厭惡地說,“我不管你怎麽說,我一定要做我必須做的。”

絕望中,我想到了那枚舊硬幣。“聽著,拉吉旺綈,你不相信我可以,但請相信這個鋼鏰的神奇力量。它絕不會將你推向歧途。讓我們看看它怎麽說吧。我來扔一次。如果是正麵,你就不要執行你的計劃;如果是背麵,你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好嗎?”

“好的。”

我把硬幣投擲了一次:是正麵。拉吉旺綈歎了口氣:“看來連運氣也沒有站在我這邊。好吧,我回老家去,想辦法從村長那兒借點兒錢。他了解我。別再提我們說過的話。”

三天後,拉吉旺綈鎖上她的房間,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回她的村子去了。

“我不要你繼續做妓女。”我告訴妮塔。

妮塔同意了:“我不想像瑞德哈一樣二十歲就死去。帶我離開這兒,拉吉。”

“我會的。我是不是該跟希亞姆談談這事?”

那天晚上我同皮條客說:“聽著,希亞姆。我愛妮塔;我要娶她。她不會再在妓院工作了。”

希亞姆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仿佛我是一隻蟲子。“我明白了,原來就是你給了她那些愚蠢的念頭。聽著,你這個野種。除了我,沒有人可以告訴妮塔停止工作。而且我不會讓她停止工作。她是隻會下金蛋的鵝,我還指望這隻鵝繼續下金蛋……”

“你是說你永遠不會讓她結婚?”

“我可以讓她結婚,但有個條件:那個娶她的男人要答應賠償我的損失。”

“那你覺得你的損失有多大?”

“我算算……四十萬盧比吧。你能給我這麽大一筆錢嗎?”他大笑著,讓我滾蛋。

那天晚上我查了查存款:總共有四百八十盧比,還差三十九萬九千五百二十盧比。

我氣得直想掐死那個皮條客。“希亞姆絕不會同意我娶你,”第二天我告訴妮塔,“我們唯一的選擇就是私奔。”

“不行,”妮塔害怕了,“妓院的人一定會找到我們,恰門帕去年試過跟一個男人私奔。他們找到了她,打斷了那個男人的一條腿,然後十天沒給她飯吃。”

“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就把希亞姆殺了。”我說,眼裏殺氣騰騰。

“不,”妮塔激烈地搖頭,“答應我你永遠不會這麽做。”

我嚇了一跳:“為什麽?”

“因為希亞姆是我哥哥。”

閃著紅燈的警車又一次來到外屋。好幾個警官跳了出來,外加一個新巡官。我們都被叫了出來,“聽著,你們這些廢物,一件很嚴重的事發生了。有人從史瓦普納女神的房間裏偷走了一條非常珍貴的翡翠項鏈。我強烈懷疑小偷就在你們中間。所以我給你們一個坦白的機會,否則當我抓到小偷時,會給他一頓好打。”

我立刻想起了拉吉旺綈,但我一眼看到她鎖好的房間,記起她回了老家還沒回來。我鬆了一口氣。她放棄掉那個荒誕可笑的偷項鏈計劃是對的。她還以為史瓦普納女神不會發現呢,看警察的動作有多快。

我們一個個被提問。輪到祥卡兒的時候,同一幕又上演了。

“名字?”巡官問道。

“Odxifxn。”祥卡兒回答道。

“你說什麽?”

“OxqaHuIxhzoOdxifxn。”

“混蛋,跟我玩小聰明……”巡官咬牙切齒地說。我又一次向巡官解釋;他的態度軟下來,示意讓祥卡兒離開。

這次警察空手而歸,沒有找到項鏈也沒有抓到任何嫌疑犯。

同一晚,沒人注意到一隻身上有黑斑和疥癬的流浪狗死在了泰姬陵附近。

第二天,拉吉旺綈從老家回來,立刻被逮捕了。一個警官吃力地把她從房間拽到閃著紅燈的警車上。她傷心欲絕地哀號著。

我無能為力地看著這一幕,和史瓦普納大廈的園丁阿卜杜站在一塊兒。

“阿卜杜,為什麽警察要帶走拉吉旺綈?為什麽女王陛下不做點兒什麽?拉吉旺綈不是她最好的女傭嗎?”

阿卜杜咧嘴笑了:“是夫人自己喊警察來逮捕拉吉旺綈的。”

“為什麽?”

“因為拉吉旺綈從她的保險箱裏偷了項鏈。警察今天從她鄉下的房子裏搜出來了。”

“但是史瓦普納女神怎麽知道是拉吉旺綈偷的項鏈?盜竊發生的時候拉吉旺綈人都不在這兒呢。”

“因為她留下了蛛絲馬跡。你知道,她沒有回她的村子,而是一直呆在阿格拉,想伺機溜進夫人的房子裏去。然後夫人去參加一個宴會,她終於有機會進到臥室去偷項鏈。但在去宴會前,夫人在床上梳頭,將幾個胸針和發夾留在了綢緞床罩上。夫人晚上回來時,發現那些胸針和發夾被整齊地擺在了梳妝台上,立刻警覺起來,檢查了保險箱,並發現一條項鏈不見了,所以馬上想到隻有拉吉旺綈最可疑。”

我重重地拍了下前額。拉吉旺綈實在無法抗拒做她的最佳女傭,即使是在偷東西的時候。

我試圖在史瓦普納女神跟前幫拉吉旺綈說幾句好話,但她不屑地說:“我經營的是出租房,不是救濟院。為什麽她非得為她妹妹安排那麽奢侈的婚禮呢?你們窮人永遠不要逾越自己的身份。隻要本分點兒,就不會惹上麻煩。”

那天我真恨死了她,但也許她是對的:拉吉旺綈的錯就是試圖跨越那條窮人與富人之間的分界線。她的致命之處就是夢想那些超越她能力的東西。夢想越大,失望就越大。這就是為什麽我隻有一些小小的、容易實現的夢想,比如付給妮塔那個壞透了的皮條客哥哥四十萬盧比,然後跟她結婚。這是小菜一碟。

我還沒從拉吉旺綈的被捕中完全恢複過來呢,又一件悲劇接踵而至。

祥卡兒咳嗽著來到我的房間,一屁股坐在床上。他看起來很虛弱,抱怨他的胳膊和膝蓋痛,“XhOqyf。”他說,一邊擺手。

我摸了摸他的額頭,發現他有一點兒發燒。“你著涼了,祥卡兒,”我告訴他,“回你的房間去休息一下。我一會兒就給你帶點兒藥來。”

他從床上起來,踮著腳回自己的房間去了,看起來煩躁不安。

那天晚上,我給祥卡兒拿了些止痛藥,但他的情況繼續惡化。第二天,他變得暴躁起來,而且無法移動他的胳膊;我開了燈之後,他甚至尖叫起來。費了半天勁兒我才量到他的體溫,驚訝地發現他已經燒到103度。我立刻跑去請醫生。公家醫院的醫師明明白白地拒絕跟我走,我迫不得己隻好去找了私人醫生。他收了我八十盧比後與我一同來到了外屋。他檢查了祥卡兒,問我有沒有注意到他最近身上有擦傷或者割傷。我告訴他祥卡兒膝蓋被擦破的事。

醫生點點頭,說出了他的診斷:祥卡兒得了狂犬病,很可能是從瘋狗那兒傳染而來。他剛感染的時候就應該立即注射抗狂犬病疫苗和免疫球蛋白,但現在太遲了。他的情況已經非常嚴重:他馬上會變得非常怕水,可能會出現狂亂甚至產生幻覺。他的肌肉會**抽搐,而且有可能因為聲帶麻痹而說不出話。最後,他會陷入昏迷然後停止呼吸。簡單地說,在四十八小時內,他就會死去。醫生很平靜地跟我解釋這一類的慘狀,我完全崩潰了,甚至一想到祥卡兒的死就要哭。“醫生,絕對沒辦法救祥卡兒了嗎?”我懇求道。

“那個,”醫生猶豫道,“一個月前是這樣,不過有人告訴我,有一種從美國進口到印度的全新實驗性疫苗,叫‘狂犬愈’。隻有在穀匹拓藥店才能買到。”

“在拉卡埠·甘基的那個?”

“是的,但我不認為你付得起藥費。”

“要多少錢?”我心裏一沉。

“大概四十萬盧比。”

太諷刺了:祥卡兒的治療費用需要四十萬盧比,妮塔贖身也要四十萬盧比,而我口袋裏裝著的隻是四百盧比。

我不知道到哪裏去找錢為祥卡兒治病,但我知道不能把他一人留在屋裏。所以我決定把他帶到我的房間去。我把他抱了起來。盡管他幾乎跟我同歲,他的身體卻輕得可憐;他的手和腳軟軟地耷拉著。我感覺就像在抱一袋馬鈴薯而不是一個活人。我把祥卡兒放在我的床上,自己躺在地上,就跟兩年前他做的一樣,隻是恰好互換了位置。兩年的時間,現在想來仿佛跟二十年似的。

祥卡兒不停地翻來覆去,斷斷續續地入睡;我也沒睡好。我不停地做夢,夢見一條瘋狗和一個說不清楚話的嬰兒。然後,在半夜時分,我仿佛聽到有人“媽媽,媽媽”地大聲叫喊。我醒了,發現祥卡兒安靜地睡著。我揉了揉眼睛,想知道是不是祥卡兒的夢出乎意料地插到我的夢裏來了。

第二天一整天,祥卡兒都躺在床上,越來越虛弱。我知道他被判了死刑,但我假裝相信那隻不過是輕微的流感……一想到我再也無法看到他那張溫柔的臉,我的心就碎了。即使是他那模糊不清的啞語,今天看起來也像是應該銘記於心的、意義深刻的陳述。

到了晚上,祥卡兒的手臂開始抽搐。他喝不下一點兒水,隻吃了他最喜歡的一點兒煎餅和扁豆。他的額頭滾燙;我量了量他的體溫,已經105度了,“AkipSxipPkAqe,Nxej。”他說,哭了起來。我盡最大的努力去安撫他,但當你自己的內心都感到空洞無力時,很難把力量傳給別人。

我斷斷續續地睡著,被往事的邪靈所折磨。到了快半夜兩點鍾時,我聽到祥卡兒在床上發出一陣呻吟。我慢慢起身,還不太明白發生了什麽。我看著他的臉。他的眼睛緊閉,但嘴唇在動。我用力地聽他的喃喃自語,然後大吃一驚。我發誓祥卡兒說的是:“別打我,媽咪。”

“祥卡兒!祥卡兒!”我爬到床上,說,“你剛剛說了點兒什麽,對不對?”

但是祥卡兒完全無視我的存在,繼續迷失在他的私人世界裏;他的眼珠向上翻著,完全神誌不清。胸膛劇烈地起伏,好像在抽搐,嘴裏也流出一些黏液。“為什麽你把我扔掉?媽咪?”他咕噥著,“對不起,我本來應該敲門的,但我怎麽知道叔叔和你在裏麵?我愛你,媽咪。我為你畫了畫;我藍色的日記本裏全是畫,你的畫。我愛你,媽咪。我非常愛你。別打我,媽咪。我保證不會告訴任何人,媽咪,媽咪,媽咪……”

“祥卡兒!祥卡兒!”

祥卡兒用六歲時的聲音說著。他回到了很久以前,回到他還有母親的時候。那個時候,他說的話還有意義。我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能這麽清晰而有條理地說話;醫生說他應該完全說不出話的。但是我不想找原因。一個人不會質疑奇跡。

那天晚上我從祥卡兒那兒聽到的就隻有這些。第二天當他醒來時,他又變回了那個說不清話的十六歲男孩。但是我記得他提到過一個藍色的日記本。我在他的房間找了又找,最終發現它藏在床底下。

裏麵是散頁的圖畫紙,用鉛筆畫著漂亮的圖畫,全是一個女人。畫得非常逼真,清晰到最小的細節。但令我呆住的不是那畫有多優秀,而是畫中人物的身份:每一張畫中的女人都是史瓦普納女神。

“我知道你一直瞞著我什麽了,祥卡兒。我知道史瓦普納女神是你的媽媽。”我捧著藍色的日記本告訴祥卡兒。

祥卡兒恐懼地睜大眼睛看著我,試圖從我手中搶回日記本,“CqrzHzWxyfHuAqynu。”他顫抖著說。

“我知道這是真的,祥卡兒。我猜你發現了她肮髒的秘密,所以她才把你扔出了房子。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你失去了像正常孩子一樣說話的能力。我想因為這,你母親一直生活在內疚裏。也許這就是為什麽她幫你付房租,還給你零花錢。我現在就去你媽咪那兒,求她出錢給你治療。”

“Ik,Ik,Ik,LgzxozAkipCkPkHuHjhhu。”他哭道,但我已朝史瓦普納的宅邸走去,打算與她心貼心地好好談一談。

女王陛下開始拒絕和我見麵,說她隻見那些預約過的人。我在她門前等了兩小時後,她放我進來了。

“好了,為什麽你要來煩我?”她傲慢地問。

“我知道你的秘密,史瓦普納女神,”我直視她的眼睛,“我發現了祥卡兒就是你的兒子。”

她尊貴的麵具一下子被撕下來,臉色變得慘白,但她迅速恢複到原來的鎮定,那傲慢的態度再一次把我凍住了:“你算什麽東西,怎麽敢對我作如此下流的指控?我和祥卡兒根本沒關係。隻不過因為我對那男孩表示出一點點兒同情,你就認為他是我兒子?你現在趕緊走,否則我會把你趕出去。”

“我會走,”我告訴她,“但是你得給我四十萬盧比。我需要這筆錢給祥卡兒治病。他得了狂犬病。”

“你瘋了嗎?你認為我會給你四十萬?”她尖聲驚叫著。

“如果我得不到錢,祥卡兒會在二十小時內死於恐水症。”

“我不管你怎麽做,但不要來煩我。”接下來我聽到了一位母親說出來的最惡毒的話,“也許他死了最好;那個可憐的男孩不用再受苦了。我不準你跟別人撒謊說他是我兒子。”她關上門。

我含著淚水站在她門前的台階上。相比之下,我還算幸運:我的母親在我一出生時就把我拋棄了,但可憐的祥卡兒卻是在生命的半途中被他母親拋棄的。現在她甚至拒絕抬一抬小指頭,來阻止馬上就要降臨到他身上的死亡。

我心情沉重地回到祥卡兒的房間。史瓦普納女神的話像一記重錘,震得我的耳朵嗡嗡作響:她寧願祥卡兒像一條犯狂犬病的狗那樣死去。貧窮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激怒我。我但願能向那隻咬祥卡兒的狗辯解,在咬他之前,它應先查一下這個人付不付得起醫療費。

第二天,我做了一件這十年來都沒做過的事情:祈禱。我去杜爾迦神廟獻了花,願她保佑祥卡兒能好起來。然後我又去了聖約翰教,為祥卡兒點了一根蠟燭。還去了卡裏清真寺,在真主安拉麵前磕頭,請他對祥卡兒發發慈悲。但是祈禱被證明沒什麽用處。一整天祥卡兒都痛苦萬分;他身上幾乎每個地方都痛。他的呼吸也變得更加不規律。

夜幕來臨。這是一個無月之夜,但在外屋看來並非如此,因為史瓦普納大廈裏有上千盞燈亮著,把那裏照耀得如同一支巨大的蠟燭。裏麵正在開宴會呢:警官們來了,地方行政官來了,生意人、社會名流、記者和作家都來了。輕柔的音樂和笑聲飄進外屋;我們聽到酒杯的碰撞聲,交談的嗡嗡聲,金錢的叮當聲。而我的房間裏隻有可怕的死寂,隻有祥卡兒困難的呼吸聲。每半個小時他的身體就會抽搐一次,但最難受的還是卡在他喉嚨裏的濃痰,讓他很不舒服。現在他一看到水就**,即使微風吹過也是如此。

在所有致人死亡的疾病中,狂犬病恐怕是最殘酷的。水本該賦予生命,現在卻變成了死亡的原因。即使是癌症患者也還能懷有一絲希望,但狂犬病人卻什麽都沒有。

看著祥卡兒慢慢死去,我隻能推想史瓦普納是多麽的毫無人性。在兒子臨死之際,她竟然能在宅邸裏舉辦宴會。幸好我已把科爾特左輪槍扔進了河裏,否則今天晚上我絕對要再殺一個人。

隨著夜晚的推移,祥卡兒的**變得越來越頻繁。他痛苦地大聲尖叫,開始口吐白沫。我知道死亡就要來了。

祥卡兒最後死於半夜十二點四十七分。就在臨死之前,他有一陣是清醒的。他抓住我的手,清楚地叫了我的名字:“拉吉。”然後,他抓住他的藍本子哭道:“媽咪,媽咪。”接著他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阿格拉變成了死亡之城。我的房間裏有一具死屍;我的手裏有一個藍色的日記本。我漫無目的地翻著,盯著那個女人——那個毫無心肝的母親——的素描看。不,我不會叫她“母親”,因為那樣會褻瀆所有的母親。

我不知道對祥卡兒的死我該有什麽樣的反應。我可以像畢哈瑞那樣大吼大叫;可以咒罵天裏所有的神和地球上所有的權勢;我可以打爛門,扔掉家具,踢壞街燈柱,最後停下來大哭。但是今天,我的眼淚卻拒絕流出來。一陣緩慢但熾烈的憤怒在我的五髒六腑聚集起來。我從本子上扯下那些紙,把它們全撕成碎片。然後,我突然抱起祥卡兒,向燈火通明的大廈前進。

穿著製服的警衛把我擋在門前,但一看到我手中的屍體,他們就慌忙打開了大門。我穿過彎曲的車道;那裏停滿了一輛接一輛的昂貴的進口轎車。我來到華麗的入口處,門是開著的。於是我穿過大理石前廳,來到餐廳;賓客正在那兒享用甜點。看到我的那一刻,所有的談話立刻都停止了。

我爬上餐桌,把祥卡兒的屍體輕輕地放在桌子中央,在奶油香草蛋糕和乳酪球中間。服務生像雕像般站在那裏;衣冠楚楚的商人們咳嗽著,坐立不安;女士們緊握著她們的項鏈;地方行政官和警察局長悶悶不樂地看著我。坐在桌子主座的史瓦普納女神穿著重縐紗麗,戴著珠寶,看起來像是快窒息了一樣。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來。我極端輕蔑地看著她,說,“史瓦普納女神女士,如果這是你的宅邸,你是這裏的女王,那麽請公告王子的身份。我送來祥卡兒——你兒子的屍體。這麽多年來你一直把他藏在外屋;半小時前他在那裏死去。你不願支付他的醫療費;沒有履行一個母親的職責。但現在,請你履行一個女房東的職責,為身無分文的房客安葬。”

我說完後,向沉默的賓客點點頭,然後離開了那令人窒息的宅邸,往涼爽的夜裏走去。據說那晚沒有人再吃過甜點。

祥卡兒的死給我的打擊很大。我醒了哭,哭了睡,就這樣反反複複。我不再去泰姬陵,不再見妮塔,不再看電影,我給生活按了暫停鍵。在祥卡兒死後的兩星期裏,我像一隻發瘋的動物在阿格拉徘徊。薩卡,那個大學生,一天晚上發現我盯著祥卡兒房門上的鎖,就像酒鬼看著威士忌酒瓶一樣。畢哈瑞,那個鞋匠,一天晚上發現我坐在水龍頭旁邊,水從我的眼睛——而不是水龍頭裏流出來。阿卜杜,那個史瓦普納大廈的園丁,一天晚上發現我像祥卡兒那樣踮著腳走路。在冬季最冷的時候,這個城市對我而言卻像一片灼熱寂寞的沙漠。我試圖讓自己在它無法無天的狀態下迷失;在它永無休止的嘈雜裏變成一個毫無意義的音節;我差一點兒就成功地讓自己昏睡不醒。

等我醒過來,一切卻已太遲。一通電話從當地公共電話廳打來,薩卡跑向我說:“拉吉,拉吉,有個叫妮塔的給你打電話,說讓你立刻去新哈尼亞醫院的急救室。”

聽到這個我的心差點兒從嘴裏蹦出來。我跑了整整三英裏,到了新哈尼亞醫院。我幾乎撞到醫生、撞翻擔架床,最後像警官遇到持槍搶劫案一樣闖進了急救室。

“妮塔在哪裏?”我問一個不知所措的護士。

“我在這裏,拉吉。”妮塔的聲音很虛弱。她在一塊簾子後麵,躺在擔架床上。看到她我差點兒暈了過去:她的臉上被打得到處是鐵青的瘀傷,嘴唇怪異地扭曲著,好像是下巴脫臼了,兩顆牙齒上還有一點兒血,左眼圈黑黑的。

“誰……是誰幹的?”我粗聲問道,自己都聽不出來是我的聲音。她艱難地說:“從孟買來的一個男人。希亞姆把我送到他在皇家大酒店的房間後,他把我綁起來,對我做了這些。我臉上的傷還沒什麽,看他在我的身上做了些什麽。”

妮塔側過身去,我看到了她纖細的背上鮮紅的鞭痕,像是馬鞭抽的。接著她拉起上衣。我幾乎死過去了:她的胸前全部都是香煙燙過的痕跡,在平滑的棕色胸脯上看起來像難看的麻點。我以前看到過的。

我的血液在沸騰。“我知道是誰做的。他說了他的名字嗎?我要殺死他。”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他個子很高……”

希亞姆在這個時候抓著一包藥進來了。他一看到我就開始咆哮,“你這個混蛋,”他大吼著抓住我的衣領,“你怎麽還敢來這兒?都是因為你,妮塔才變成這樣的。”

“你瘋了嗎?希亞姆。”我喊道。

“不,瘋的人是你,你以為妮塔是你的個人財產,告訴她別幹了,別接客了。你知道這個孟買人給她多少錢嗎?五千盧比。但我的妹妹相信你。她一定是拚了命反抗。看看現在發生了什麽。我告訴你,如果你再想見妮塔,帶著四十萬盧比來找我。如果你拿不出來,那就忘記妮塔。如果我再看見你出現在醫院裏,我會殺了你,明白嗎?現在滾。”

我本可以立刻殺死希亞姆,掐死他,或者用我的指甲把他的眼珠子摳出來,但想起我對妮塔的承諾,我硬是把沸騰的怒火控製住了。我再也不忍看妮塔的臉,趕緊離開了急救室。我隻知道有件事我一定要做:湊齊四十萬盧比。但從哪裏去湊呢?

我計劃完畢,現在隻等史瓦普納女神離家。兩天後,女王陛下開著她的康特薩汽車去參加鎮上的一個宴會,我便從圍牆上的小洞裏鑽進了史瓦普納大廈。拉吉旺綈向我詳細地說明過房子的地形,我順利地找到了史瓦普納女神臥室的窗戶,用鐵釺撬開它,爬進她奢華的臥室。我沒有時間欣賞她那張巨大的、用胡桃木雕刻出來的床或是柚木梳妝台。我要找的是那幅巨大的帶框油畫。我發現它就掛在左側的牆上,上麵畫著一群馬,署名是胡森。我迅速把油畫從鉤子上移開,發現牆上的一個方形洞裏嵌著保險箱。我看了看床墊左角下麵,沒發現鑰匙。我頓時慌了神,好在馬上又發現鑰匙在右角那兒。鑰匙插進鎖孔正合適,沉重的門緩慢旋轉開。我看看保險箱,又呆了一下。裏麵實際上沒什麽東西:既沒翡翠項鏈也沒金手鐲;隻有四遝鈔票、一些法律文件和一張初學走路的孩子的黑白照片。不用細看就知道那是祥卡兒的照片。我絲毫沒有感覺良心不安,把四捆錢塞進口袋,關上保險箱,把油畫和鑰匙放回原處,然後順著來時的路線回去了。

我衝回自己在外屋的房間,關上門,坐下來數著戰利品:四捆錢總共有三十九萬九千八百四十四盧比。我翻出身上所有的口袋,找出了一百五十六盧比。總共四十萬盧比!看來是杜爾迦女神在保佑我。

我把錢裝進牛皮紙袋,緊緊抓在右手裏,衝去了醫院。我到了急救室,一個戴眼鏡、沒刮臉、頭發蓬亂的中年男人撞了我一下。我摔倒在磚地上,褐色的紙袋從手中滑落,紙幣從袋子裏溜了出來。那個男人看著錢,眼中閃爍出狂熱的光芒,然後像一個興奮的小孩般撿起了紙幣。我愣住了,腦子裏又浮現出火車上被搶的一幕。但是男人撿起所有的錢後,把它們還給我,張開手說,“這些錢是你的,但是我求你,兄弟,請借給我,救我兒子一命。他才十六歲。我不能看著他死。”他像乞丐一樣懇求著。

我急忙把紙幣塞回褐色的牛皮紙袋,試圖擺脫他,“你兒子怎麽了?”

“他被一條瘋狗咬了,現在得了狂犬病。醫生說他今天晚上就會死,除非我能買到一種叫‘狂犬愈’的疫苗。這種疫苗隻能在穀匹拓藥店買到,但得花四十萬盧比。像我這樣的窮教師沒辦法籌到這麽大一筆錢。我知道你有這麽多錢。兄弟,我求求你,救救我的獨生子吧;我願一生為你做牛做馬。”他說著像嬰兒似的哭起來。

“這些錢要用來治療一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很抱歉我不能幫你。”我說著穿過玻璃門。

男人追著我,抓住我的腳說:“請等等,兄弟。看看這張照片。這是我的兒子。告訴我,如果他今天死了我該怎麽活?”他拿出一張可愛小男孩的彩照。男孩有一雙富有感染力的黑眼睛,唇邊還掛著溫暖的笑容。我想起了祥卡兒,急忙別過臉,說:“我說過了,很抱歉,請不要煩我。”我從他的手臂裏掙脫了出來。

我沒有回頭看他是否還跟著我,而是迅速趕往妮塔的床前。希亞姆和另一個妓院裏的男人坐在椅子上,像保鏢一樣守在妮塔的床前。他們正吃著包在報紙裏的咖喱角。妮塔看起來睡著了;她的臉上纏了很厚的繃帶。

“嗯?”希亞姆說,大聲嚼著嘴裏的咖喱角,“你來幹嘛?混蛋。”

“我已經拿到了你要的錢。正好四十萬盧比,看。”我給他看錢。

希亞姆吹了聲口哨,“你從哪裏偷來這麽多錢?”

“這不關你的事。我來是要帶妮塔走。”

“妮塔哪兒也不會去。醫生說她需要四個月才能康複。既然是你害她受的傷,你最好連她的醫療費也一起付了。她還需要做整形手術。真他媽的貴,要花我近兩萬。所以如果你真的想要妮塔,下次帶六萬來,否則我的朋友會好好招待你。”

坐在希亞姆旁邊的男人從口袋裏掏出彈簧折刀,飛快地在手中轉著,就像一個理發師準備為顧客剃胡子。他邪惡地笑著,露出髒兮兮帶煙漬的牙齒。

我明白了自己永遠得不到妮塔:希亞姆永遠不會放她走。即使我帶來了六萬,他也會想辦法加到十萬。我的大腦開始麻木,四周一片黑暗,我一陣陣反胃。回過神來,我發現一張浸了水的報紙躺在地上,上麵有一則廣告:一個露齒微笑的男人,手指間捏著幾張千元盧比;照片下麵寫著,“歡迎參加電視上最棒的節目,歡迎參加W3B——誰將贏得十個億?請撥打熱線電話,或者寫信給我們,看你會不會是地球上最大獎項的幸運得主!”我看著廣告上的地址:“孟買市,卡爾區,普瑞姆演播室。”就在那個時刻,我知道我要去孟買。

我恍恍惚惚地離開急診室。醫院裏的消毒劑味道不再能刺激我的感官。戴眼鏡的男人還坐在走廊上。他滿懷希望地看著我,但並沒上前跟我搭話。也許他已經做好接受他兒子死亡的準備。那個褐色的牛皮紙袋始終在我手裏。我向他打了個手勢。他拖著腳走來,像隻狗期待著骨頭。“這裏,拿著。”我遞過紙袋,“裏麵有四十萬盧比,去救你兒子的命吧。”

男人接過紙袋,跪倒在我麵前,哭了起來,“你不是人,你是神!”

我笑起來:“如果我是神,我們就不需要醫院了。不,我隻是個懷揣著大夢想的小導遊。”我準備離開,但他又一次擋住我的去路,從口袋裏拿出舊錢包,抽出來一張名片:“你給我的錢是我欠你的。這是我的名片。我一有錢就還你,從這刻起我就是你的仆人。”

“我不覺得我需要仆人。事實上,在阿格拉我用不到任何人。我要去孟買了。”我心不在焉地告訴他,把卡片塞進我的襯衫口袋裏。那個男人熱淚盈眶地看著我,然後奔出了醫院,奔向拉卡埠·甘基和二十四小時都開門的穀匹拓藥店。

當我走出醫院時,一輛閃著紅燈的吉普車呼嘯而來,停在我麵前。一個巡官和兩個警官跳了出來,還有兩個男人從後車座走了下來。我認識他們倆:一個是史瓦普納大廈的警衛,另一個是阿卜杜,那個園丁。警衛指著我說,“巡官先生,這就是那個男孩拉吉。他就是偷女王陛下的錢的人。”巡官命令警官說,“既然我們在他屋子裏什麽都沒找到,錢一定在他身上。搜他的身!”警官把我的襯衫和褲子裏裏外外都搜了個遍。他們找到一小包泡泡糖、一些玉米仁和一個大概再也不會帶給我幸運的鋼鏰。

“他是清白的,先生,他沒有錢。”一位警官報告說。

“真的嗎?不管怎樣,我們還是把他抓回去審問審問,看他晚上去哪兒了。”巡官突然說了一句。

“ZtyjozHz?”我回答道,扭曲著嘴唇。

“你說什麽?我不明白。”巡官問,有點兒疑惑。

“OxqaUkjXnzXiaqkp。”

“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麽?”巡官生氣了,“你在跟我開玩笑嗎,混蛋?我要教訓教訓你!”他舉起警棍要打我,不過阿卜杜攔住了他,“請不要打他,巡官先生,自從他的朋友祥卡兒死了以後,拉吉就變得神誌不清。祥卡兒以前也是這麽說話的。”

“哦,是這樣嗎?那為什麽之前要懷疑他是個罪犯?我們從一個瘋子口裏問不出什麽,走吧。”他命令警官,然後看著我說,“很抱歉打擾了你,你可以回家了。”

“PdxifUkj,”我說,“PdxifUkjRznuHjyd。”

我淚流滿麵地坐在絲蜜塔的床上。絲蜜塔輕輕握著我的手,捏一捏。我發現她的眼裏也充溢著淚水。“可憐的祥卡兒,”她說,“照你所說,他似乎是一個患自閉症的孩子。他經曆了多麽恐怖的死亡啊。你承受了太多磨難,托馬斯。你不該受這麽多苦的。”

“和妮塔比起來,我受的苦不算什麽。隻要一想到她自十二歲起經曆的痛苦,我就……”

絲蜜塔點點頭說,“是啊,可以想象。她現在還在阿格拉嗎?”

“應該在,我不知道。四個月來我從沒得過她的任何消息。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見到她。”

“我相信一定會有的。現在我們來看看倒數第二道題目吧。”

演播室的提示牌亮出“肅靜”,但觀眾們並沒有安靜下來。他們對著我指指點點,興奮地交談著。我真是一個白癡服務員,竟然把一億盧比押在一個問題上。

普瑞姆·庫馬爾對攝影機說道,“現在,讓我們來看看價值一億盧比的第十一題。相信我,一想到一億我就直起雞皮疙瘩。所以,托馬斯先生,你緊張嗎?”

“不。”

“這太叫人吃驚了。看你,把剛贏的一千萬盧比用來賭博,居然沒感到一絲焦慮。不過記住,如果說錯了答案,你就會失去一切。但如果你給出了正確答案,一億盧比就是你的了。沒人贏過這麽大的金額,甚至是買彩票。所以讓我們來看看,曆史是否會被創造——就在此時,就在此刻。好,現在第十一道問題出來了,它是出自……”普瑞姆·庫馬爾為了增加戲劇性的效果,特地停頓了一下,然後說完:“……英國文學!”演播室提示牌上的顯示變成了“鼓掌”。

“告訴我,托馬斯先生,你有沒有一點兒關於英國文學的知識?你讀過英語書嗎?戲劇或者詩集?”

“嗯,我可以背誦‘咩咩黑綿羊’,如果這就是你說的英語詩集。”

觀眾大笑起來。

“我得承認,我所指的要比這複雜點兒,但是沒關係,你一定聽說過莎士比亞吧?”

“莎士什麽?”

“你知道,艾芬河的吟遊詩人,最偉大的英語劇作家?哦,我多麽希望能回到我的大學時光;那時候我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出演莎士比亞的戲劇上了。你記不記得哈姆雷特?‘生,或者死,這是一個問題。’‘哪一個更高貴:默默忍受坎坷命運之無情打擊,還是與深如大海之無涯苦難奮然為敵,並將其克服?’好,我就不多說了。托馬斯先生才應該是回答下麵這個問題的人。來了,價值一億盧比這個天文數字的題目來了:在莎士比亞的哪出戲劇裏我們能找到柯史塔德這個角色?A,《李爾王》;B,《威尼斯商人》;C,《愛的徒勞》;D,《奧賽羅》。”

音樂響起。我茫然地盯著普瑞姆·庫馬爾。

“告訴我,托馬斯先生,你對我們談到的這些沒有一點兒概念嗎?”

“沒有。”

“沒有?那你打算怎麽辦?你必須給一個答案,即使是扔硬幣。誰知道呢,如果你的運氣還在,你也許能撞上正確答案並贏得一億盧比。所以你的選擇是?”

我大腦裏一片空白。我知道自己終於到了束手無策的時候了。我想了三十秒鍾,然後決定:“我選擇用救生筏。”

普瑞姆·庫馬爾疑惑地看著我。看起來他忘了遊戲裏還有個東西叫救生筏。最後他醒悟過來,“救生筏?好,當然可以。你有兩種救生筏可用。告訴我,你想用哪個?你可以用‘一半對一半’,去掉兩個錯誤答案,或向一個朋友電話求助。”

我又一次困惑了。我應該向誰求助呢?薩利姆會跟我一樣,一無所知。吉米酒吧餐廳的老板對莎士比亞的了解,大概也就像醉鬼對方向的了解一樣吧。文學遠離達拉維的居民,就像誠信跟警察無關。隻有蒂莫西神父能幫我回答這個問題,可惜他死了。

我應該用“一半對一半”嗎?我把手伸進口袋,打算掏出那枚我信任的舊鋼鏰,卻驚訝地觸到一張卡片的邊緣。我拿出來,是名片,上麵寫著“吳濤帕·伽特吉,英語教師,聖約翰學校,阿格拉”,接著是一個電話號碼。我一開始沒明白過來。我沒有任何關於這個人名的記憶,甚至連這張名片是怎麽到我襯衫口袋來的都不知道。然後我猛然想起在醫院的那一幕:那個戴著眼鏡的邋遢男人,有一個十六歲的就要死於狂犬病的兒子。我不自覺地叫出聲來。

普瑞姆·庫馬爾聽到了,銳利地看著我:“對不起,你說什麽?”

“我是說你可以打電話給這位先生嗎?”我把名片遞給普瑞姆·庫馬爾,“我要用電話求助的救生筏。”

普瑞姆·庫馬爾拿著名片在指間翻弄:“我明白了,你認識某個能幫你回答這個問題的人。”他看起來有些擔心,用眼神與製片人交流了一下。製片人攤了攤手。然後“救生筏”閃現在屏幕上。我們看到一艘船在海上前行的畫麵,一個遊泳者喊著救命,有人向他扔出一個紅色的救生圈。

普瑞姆·庫馬爾從他的桌子下麵拿出一個無繩電話,遞給我:“給你,你可以向任何人問任何問題,但是隻有兩分鍾。現在,”他看著手表,“……開始!”

我拿起電話,撥了卡片上的號碼。電話通了;在阿格拉那頭的電話響了起來。但它隻是一個勁兒地響,沒有人來接聽。半分鍾過去了,演播室裏的緊張空氣濃得可用刀來切。觀眾屏住呼吸看著我。在他們看來,我就像個表演高空秋千時下麵卻沒有安全網的馬戲團雜技演員。一旦失足,這個蕩秋千的演員就死定了。再過九十秒,我就將失去一億盧比。

我正要掛的時候,一個人接了電話。我隻剩一分鍾了。

“喂,你好?”

“你好,我找吳濤帕·伽特吉先生。”我急忙道。

“我就是。”

“伽特吉先生,我是羅摩·穆罕默德·托馬斯。”

“羅摩·穆罕默德……什麽?”

“托馬斯,你也許不知道我的名字,但我在新哈尼亞醫院幫過你。那時候你的兒子得了狂犬病,你記得嗎?”

“哦,我的老天,”他的聲調完全變了,“這四個月來我一直在找你。謝天謝地你打來了電話。你救了我兒子的命,你不知道我有多……”

我打斷了他:“伽特吉先生,我沒有多少時間。我在參加一個知識競賽節目,我需要你迅速回答一個問題。”

“一個問題?好的,當然,你隨便要我幹什麽都可以。”

隻剩下不到三十秒了。所有的眼睛都盯著牆上的鍾。時間在嘀嗒聲中溜走。

“快點兒告訴我,在莎士比亞的哪出戲劇裏我們能找到柯史塔德這個角色?A,《李爾王》;B,《威尼斯商人》;C,《愛的徒勞》;D,《奧賽羅》。”

時間慢慢溜走,伽特吉那兒卻隻有一片沉默。

“伽特吉先生,你能告訴我答案嗎?”

伽特吉回答時隻剩十五秒鍾了,“我不知道。”

我愣了一下,“什麽?”

“對不起,我不知道答案,或者說我不太確定。我不記得這個角色在《威尼斯商人》和《奧賽羅》中出現過。應該是在《李爾王》或《愛的徒勞》裏,我不確定是哪個。”

“但隻有一個答案。”

“那就選《愛的徒勞》。不過就像我說的,我也不太確定。對不起,我不能給你更多的幫助……”

普瑞姆·庫馬爾掐斷了線:“對不起,托馬斯先生,你的兩分鍾時間到了,我需要你的答案。”

背景音樂聽起來不再那麽令人緊張,卻讓人不寒而栗。我沉思了一會兒。

“托馬斯先生,你和伽特吉先生有多熟?”普瑞姆·庫馬爾問我。

“一麵之緣。”

“他是個優秀的英語老師嗎?”

“我不知道。”

“所以你能相信他的答案嗎,還是更願意跟著你自己的直覺走?”

我下定了決心,“我跟著我的直覺走;我的直覺告訴我可以信任伽特吉先生給我的答案。答案是C,《愛的徒勞》。”

“再想想。記住,如果你答錯的話,你不僅贏不了一億盧比,連你剛剛贏的一千萬盧比也會輸掉。”

“我的最後答案是C。”

“你確定,百分之百確定?”

“是的。”

“我再問你一遍,你完全、完全、百分之百確定?”

“是的。”

鼓聲漸強。正確答案閃出。

“哦,我的天啊,是C,你完完全全、百分之百正確!”普瑞姆·庫馬爾站了起來。

“羅摩·穆罕默德·托馬斯,你是這個節目裏第一次贏得一億盧比的人。女士們先生們,曆史被創造出來了!我們現在短暫休息一下!”

觀眾瘋狂了;每個人都站起來鼓掌,掌聲持續了一分多鍾。

普瑞姆·庫馬爾臉色通紅,大汗淋漓。

“你覺得怎麽樣?”他問我。

“BzzgCnzxp。”我說。

普瑞姆·庫馬爾困惑地看著我:“對不起,你剛說了什麽?”

“我說我覺得好極了。”我抬起頭,往上看。我看見祥卡兒在空中看著我微笑。看來杜爾迦女神今晚格外關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