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捕了。因為我贏了一檔知識競賽的大獎。
昨天深夜,連流浪狗都已經入睡,可警察砸開我的門,銬住我,一路推搡著把我塞進紅燈閃爍的警車裏。
沒有喧囂,沒有哭叫,沒有一個鄰居從屋子裏探頭探腦。隻有棲息在羅望子樹上的貓頭鷹,為我的被捕蒼啞地叫了幾聲。
在達拉維,被捕這類事就如當地火車上到處都是扒手一樣稀鬆平常。每天總有一些倒黴蛋被帶到警察局。他們中的一些人拚命喊叫踢踹,警察不得不強行將他們拖拽進警車裏。但也有一些人表現得很安靜;他們期待,甚至可以說等待著警察的到來。對他們來說,被紅燈旋閃的警車帶走實際上是一種解脫。
回頭想想,我當時也許應該連喊帶踹以示抗議,來表明我的清白。至少製造出點兒**來驚一驚鄰居們,雖說那樣做無濟於事。就算我成功地驚醒了某些鄰居,他們才懶得哪怕是動一動小指頭來保護我一下。他們隻會瞪著睡意蒙矓的雙眼靜觀事態發展,作出諸如“又抓走了一個”這類無關痛癢的評論,然後打著哈欠迅速地回到夢鄉中。在這個亞洲最大的貧民區,我的消失對他們的生活不會產生任何影響,天一亮大家就會一如既往地出來排隊打水,就像他們天天為準時趕上七點半的班車而苦苦掙紮一樣。
他們甚至沒有興趣打探我被捕的原因。現在想來,當兩個警察闖進我的棚屋時,連我自己都沒想到要問為什麽。當你的存在本身就是“非法”的,當你生活在赤貧的邊緣,在城市的廢墟上爭奪每一寸空間,甚至連大便都得排隊,被捕就注定是遲早的事。你會條件反射般地相信,某一天將會出現一張寫有你名字的逮捕證,一輛紅燈閃爍的警車最終會將你帶走。
有人會說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居然敢戲弄一檔知識競賽節目。他們會對我指指戳戳,提醒我達拉維的長者們說過的話:永遠不要跨越那條將富人與窮人分隔開的界線。說到底,一個分文不名的餐廳服務員,摻和進知識競賽節目能有什麽好處?誰準許我們把腦袋瓜當作腦袋瓜來用了?我們動用的隻能是自己的手和腳。
可要是他們能看到我是怎樣回答那些問題的該多好。看過我在現場的表現,他們怎麽說都會對我刮目相看。可惜這檔節目還沒在電視上播出。好在有關我贏了類似樂透彩票的消息已經飛速傳開。其他服務員聽說這個消息後,決定在餐廳裏為我搞一個大型的慶祝會。我們唱歌跳舞盡興喝酒直至深夜。這是頭一次我們不必拿拉姆齊的餿飯當晚餐,我們從濱海大道的五星飯店裏要了咖哩雞飯和烤肉串。步履蹣跚的酒吧侍者要把他的女兒嫁給我。就連總是不滿的老板也對我寬厚地微笑,最後還將拖欠了好久的工資還給了我。那天晚上,他沒再罵我是沒用的野種或者瘋狗。
此時此刻,戈博爾正這樣叫我,甚至更加不堪入耳。我叉腿坐在一個十英尺長六英尺寬的小隔間裏。鐵門鏽跡斑斑,帶格柵的方窗小得可憐;一束灰暗的陽光從那裏瀉進來。拘留室裏又熱又悶,蒼蠅嗡嗡地繞著石頭地上半隻熟透了的爛芒果飛。一隻表情悲哀的蟑螂慢吞吞爬上我的腿。我開始感到餓了,胃裏發出咕咕的聲響。
有人過來告知我很快會被帶到審訊室。他們還得再審我。經過一段長得讓人不耐煩的等待,終於來人了:是戈博爾警官。
戈博爾不算老,大約在四十五歲左右。他禿頭,圓臉上車把式的八字胡十分惹眼,步子很重,填得過飽的肚子凸垂在卡其布褲子裏。“該死的蒼蠅。”他咒罵著,試圖一下子抓住那隻在他臉前兜圈子的蒼蠅,不過沒得手。
警官戈博爾今天心情顯然不好。這些蒼蠅讓他煩。高溫讓他煩。小溪般的汗水從他的前額流淌下來,他用襯衣袖子去抹。但最讓他煩躁不堪的,還是我的名字。“羅摩·穆罕默德·托馬斯,什麽破名字,混合所有的宗教信仰?可能是你媽搞不清誰是你爹吧?”他不是第一次這麽說了。
我忍下了這侮辱。對這類事情我早已習以為常。
審訊室外的兩個警察站得筆直,看來屋裏來了重要人物,早上他們還邊嚼蔞葉檳榔邊交換黃色笑話呢。戈博爾推搡著我進了房中。兩個男人正站在牆上掛著的圖表前,上麵列有這一年的所有綁架與謀殺案件。我認出其中一個男人,就是那個留著長發、像個女人或者說搖滾歌星的人,他在知識競賽節目錄製過程中,通過耳機向現場人員傳達指令。另一個男人我沒見過,是個白人,大禿頭。他穿著淡紫色西服,配了條明黃色領帶。隻有白人才會在這悶死人的高溫裏穿西服打領帶。我不由得想起了泰勒上校。
天花板上的風扇全速運轉,但這個沒有窗子的房間仍然令人窒息。熱浪沿著發白的牆上升,然後匯聚在低矮的木製屋頂下。一根細長的橫梁將房間分成大小相同的兩部分。屋子裏空蕩蕩的,隻有一張擺在屋子中央的舊桌子和三把圍桌而放的椅子。一個金屬燈罩從橫梁上懸到桌子的正上方。
戈博爾向他們介紹我,像一個馬戲表演師介紹自己的寵物獅子:“先生們,這位是羅摩·穆罕默德·托馬斯。”
白人男子用手帕輕輕按著額頭,看我的眼神就像在打量一種新發現的猴子。“這就是我們著名的贏家嗬!我不得不說他看上去比我預想的要老。”我試著去辨別他的口音。他說話帶著與我在阿格拉隨處可見的富足觀光客同樣的鼻音。他們來自遙遠的地方,比如巴爾的摩和波士頓。
美國佬在一張椅子裏坐好。他有著深藍色的眼睛與粉紅色的鼻子,額頭上的青筋看上去像細小的樹枝。“你好,”他對我說,“我是尼爾·約翰遜。我代表新世紀電視廣播傳媒公司,就是給這檔知識競賽頒發執照的公司。這位是製片人比利·南達。”
我保持沉默。猴子是不說話的,尤其不說英語。
他轉向南達。“他聽得懂英語,是不是?”
“你腦子進水了,尼爾?”南達責備道,“你怎麽能指望他說英語呢?他不過是那種無名餐館裏一個無知的服務員。天曉得!”
漸漸逼近的警笛聲刺穿了空氣。一個警察跑進審訊室低聲對戈博爾說了什麽。戈博爾匆匆離去,回來時陪著一個穿著最高級別警官製服的矮胖男人。戈博爾對著約翰遜眉開眼笑,露出滿嘴黃牙。“約翰遜先生,局長閣下駕到。”
約翰遜站起身,“謝謝你能來,局長先生。我想你已經知道比利也在這兒。”
局長點點頭,“我一接到內政部長的口信就趕過來了。”
“哦,對了……他是米哈伊洛夫先生家的一位老朋友。”
“好吧,我能為您做什麽?”
“局長,有關W3B,還請你助我一臂之力。”
“W3B?”
“《誰將贏得十個億》(WHOWILLWINABILLION)的簡稱。”
“什麽意思?”
“這是一檔知識競賽節目,我們公司最近在三十五個國家同時啟動的。你也許見到過我們的廣告。孟買到處都是。”
“一定是我沒注意到你們的廣告。為什麽是十個億?”
“為什麽不呢?你看過《誰想成為百萬富翁》(WHOWANTSTOBEAMILLIONAIRE)嗎?”
“怎麽沒有?那可是一檔風靡全國的節目。我們一家每期必看。”
“你為什麽看這個節目?”
“哦……因為它太有趣了。”
“如果最高獎由一百萬降到一萬,你對它還會有一半的興趣嗎?”
“唔……我估計不會。”
“道理完全一樣。你知道,世上最大的誘惑不是性,是錢!金錢的數目越巨大,誘惑就越大。”
“明白了。那這檔節目的主持人是誰?”
“我們請了普瑞姆·庫馬爾主持這個節目。”
“普瑞姆·庫馬爾?那個二流演員?他的知名度可是連阿米特巴·巴克強的一半都不到。”
“用不著擔心,他就要出名了。當然,我們之所以選擇他,也是因為新世紀電視廣播傳媒公司印度分公司有他百分之二十九的股份。”
“明白了。現在,這家夥是怎麽回事?他叫什麽?羅摩·穆罕默德·托馬斯,跟這事扯得上嗎?”
“他上周參加了我們第十五期節目。”
“然後呢?”
“十二個問題全部正確答出,贏了十億盧比。”
“什麽?你肯定在開玩笑!”
“不,不是玩笑。我們跟你一樣吃驚。這小子是有史以來最大的贏家。節目還沒播出,所以沒多少人知道這事。”
“好吧。如果你說他贏了十個億,他就是贏了十個億。有什麽問題嗎?”
約翰遜沉默了一會兒,“我能和你單獨談談嗎?”
局長示意戈博爾出去,警官離開前忿忿地盯了我一眼。我留在房間裏,但沒人在意我,我隻不過是個服務員,服務員哪裏懂英語?
“好了,現在可以說了。”局長說。
“是這麽回事,局長。米哈伊洛夫先生現在拿不出十億盧比。”約翰遜說。
“那他一開始幹嗎要提供這筆獎金?”
“唔,這是一種商業噱頭。”
“聽著,我還是搞不懂,就算這是噱頭,有人贏到了最高獎,你們的節目不是更賣座嗎?我記得,每當有參賽者在《誰想成為百萬富翁》裏贏了一百萬,收看這個節目的人數就會翻番。”
“這是時機的選擇問題,局長,時機的選擇啊。像W3B這類節目不是靠偶然的機遇,或是擲色子來決定走向的。它們必須沿用特定的腳本。可根據我們的腳本,一個贏家的產生至少還需要八個月。到那時我們才能通過廣告收入來收回我們的大部分投資。現在這個叫什麽托馬斯的家夥毀掉了我們的整個計劃。”
局長點頭道:“是這麽回事。那你想要我做什麽?”
“我們想請你幫助證明托馬斯在節目中作弊。沒有同謀的話,他不可能知道所有十二個問題的答案。你隻要想想,他從來就沒有上過學,他甚至從不讀報。他壓根兒不可能贏得最高獎。”
“喔哦……我看倒不一定。”局長撓撓他的腦袋,“有不少出身貧寒的孩子後來成了天才人物。愛因斯坦就是被學校開除的吧?”
“局長先生,我們現在就可以證明這家夥不是愛因斯坦。”約翰遜說。他向南達做了個手勢。
南達走近我,用手指捋捋他茂密的頭發。他用印地語①對我說:“羅摩·穆罕默德·托馬斯先生,如果你確實是憑著出色的才華在我們的節目中勝出,我們希望你通過另一場測驗證明給我們看。現在我就來問你些非常簡單的問題。這些問題幾乎任何一個中等智力的人都知道答案。”他讓我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你準備好了嗎?第一個問題:法國的流通貨幣是什麽?選擇是:A,美元;B,英鎊;C,歐元;D,法郎。”
我繼續保持沉默。突然,局長張開的手掌猛劈下來,狠狠地打在我的臉頰上。“雜種,你他媽聾了?快回答,要不然我捏碎你的下巴。”他威脅道。
南達像個瘋子——或者說像個搖滾明星——一樣急得打轉。“別……別這樣,我們能采取文明一點兒的方法嗎?”他要求局長,然後盯著我問,“可以嗎?你的答案是什麽?”
“法郎。”我鬱悶地回答。
“錯。正確答案是歐元。好,第二個問題。誰是第一個踏上月球的人?是A,埃德溫·奧爾德林;B,尼爾·阿姆斯特朗;C,尤裏·加加林;還是D,吉米·卡特?”
“我不知道。”
“是尼爾·阿姆斯特朗。第三個問題,金字塔坐落在哪裏?A,紐約;B,羅馬;C,開羅;D,巴黎。”
“不知道。”
“在開羅。第四個問題,誰是美國現任總統?A,比爾·克林頓;B,科林·鮑威爾;C,約翰·克裏;D,喬治·布什。”
“不知道。”
“是喬治·布什。我很抱歉地說,托馬斯先生,你連一個問題都沒有回答出來。”
南達轉向局長,用英語說,“看到了吧,我跟你說過這小子弱智。上星期他之所以能回答出那些問題,除了作弊別無他法。”
“他是怎麽作弊的?”局長問。
“就是這個難住我了。我帶來了兩盤複製的DVD樣片。我們的專家已經用放大鏡過了一遍,但至今一無所獲。不過這事最終會水落石出的。”
饑餓感從我的肚子躥到了嗓子眼,弄得我直發暈。我佝僂著身子,開始咳嗽。
約翰遜這個禿頭美國佬銳利地看了看我:“局長先生,你還記得陸軍少校那個案子嗎?就是在《誰想成為百萬富翁》節目中贏了一百萬英鎊的人。這事幾年前發生在英格蘭。那家公司拒絕支付獎金。警察介入調查此事,成功地證明了少校有罪。原來他有個同謀,是一位教授,就坐在觀眾席中,他用咳嗽的方法傳遞正確答案。毫無疑問,類似的事情在這裏也發生了。”
“你是說我們需要在觀眾裏找到一位咳嗽者?”
“不是,這次沒有發現明顯的咳嗽聲。他肯定用了其他的暗號。”
“會不會用了傳呼機或者移動電話的鈴聲?”
“不會,我們確定他身上沒有這類玩意兒。再說不論是傳呼機還是手機,在演播室裏都是沒有信號的。”
局長卡殼了。“也許他在腦子裏植入了一塊記憶卡?”
約翰遜歎息道:“局長先生,我看你是科幻片看多了。聽著,不管是怎麽回事,你一定要幫我們查出來。我們不知道誰是他的同謀,我們也不知道他們用了什麽樣的暗號係統,但我百分之百肯定這個男孩是個騙子。你要幫我們證明這一點。”
“你有沒有考慮過收買他?”局長滿懷希望地建議道,“我的意思是他可能連十億有幾個零都搞不清。我估摸著,如果你甩給他兩千盧比,他準高興得找不著北了。”
我恨不能一拳把局長的眼珠子打出來。沒錯,在知識競賽前我還不知道十個億的價值,但那已然是曆史了,現在我知道了。我下定決心要得到我應得的獎金,九個零,一個都不能少。
約翰遜的回答讓我放下心來,“我們不能那麽做,”他說,“那會使我們在法律訴訟中處於不利地位。你知道,他要麽是個真正的贏家,要麽是個騙子。所以他要麽拿到十個億,要麽進監獄。沒有折中的辦法。你一定要幫我們將他實打實地送進監獄。如果非讓米哈伊洛夫現在就拿出十個億,他肯定得冠心病不可。”
局長直視著約翰遜說:“我明白你要什麽了……”他拉長聲調,“但這事於我有什麽意義呢?”
這話就像是暗號,約翰遜馬上挽起局長的胳膊走到屋角。他們竊竊私語,很機密的樣子。我隻捕捉到“百分之十”幾個字,然後就看到局長明顯地興奮起來。“好,好,約翰遜先生。你就當這事已辦成了。現在讓我把戈博爾叫進來。”
警官被召來了。“戈博爾,到現在為止,你從他那裏掏出了什麽?”局長問。
戈博爾怨恨地瞪了我一眼。“他什麽都沒說,局長大人。這個雜種不停地重複同一個故事,說他正好‘知道’,說他走運。”
“走運,呃?”約翰遜嘲笑道。
“沒錯,先生。我到現在還沒有用刑逼供,否則的話,他現在準唱得像隻金絲雀一樣。隻要你下令,先生,我立刻就能叫他把幫凶的名字統統吐出來。”
局長探詢地看了看約翰遜和南達,“二位覺得如何?”
南達激烈搖頭,弄得長發飄飛。“絕對不行。不能上刑。媒體已經登出了他被捕的消息。一旦他們發現他受到虐待,我們就玩兒完了。我自己的麻煩已經夠多了,我可不想擔驚受怕,被那些該死的宣揚公民權益的非政府機構告上法庭。”
局長拍拍他的後背,“比利,你小子怎麽跟個美國佬似的。別擔心,戈博爾可是這方麵的專家。這雜種身上不會留下任何痕跡的。”
膽汁像氣球般在我胃裏膨脹上升,我覺得快要吐了。
局長準備走了,“戈博爾,明天早上,我要共犯的姓名、作案手法的全部細節。你得不惜一切手段將我們想要的東西弄到手。不過要小心行事。記住,你能不能獲得晉升就全靠這個了。”
“謝謝你,長官。謝謝。”戈博爾賠上一臉假笑,“別擔心,長官。等我收拾完他,他搞不好會坦白怎樣謀殺了聖雄甘地。”
我極力回想是誰殺了聖雄甘地。他在死之前喊了那句廣為人知的“嗨,羅摩”。我能記得這個,完全是因為我聽說這個故事時太激動了,忘乎所以地大叫,“那是我的名字!”蒂莫西神父溫和地解釋說,那是主羅摩的名字,是印度教的一位神,他曾經被放逐到叢林中長達十四年。
送走局長和兩個男人後,戈博爾喘著粗氣回到審訊室。他狠狠摔上門,指著我說,“OK,婊子養的,脫衣服!”
尖銳的、劇烈顫跳的疼痛從我身上每一個毛孔裏滲出來。我的雙手被粗糙的繩索綁在木頭橫梁上。橫梁離地麵有九英尺高,我的雙腿懸在空中,雙手和雙腳就像要被扯斷似的。我完全赤**,胸前的肋骨突出來,像餓得瘦骨嶙峋的非洲小孩一樣。
戈博爾對我的刑罰已經持續了一個多小時,可他還沒有住手的意思。每隔半小時左右,他都會換一種新的刑具。一開始他把一根塗了辣椒粉的木棍插進我的肛門裏,就像一根滾燙的釘子穿透了我的後背,我痛得幾乎背過氣去。接著他將我的頭摁進一桶水中,直到我的肺差點兒炸裂開來。我連咳帶喘,幾乎被嗆死。
這會兒,他手裏揮著一根帶電的電線,像舞排燈節的焰火棒似的,圍著我手舞足蹈,像個醉酒的拳擊手,然後突然撲向我。他用**的金屬絲猛戳我的左腳底。電流像熱毒一般擊穿我,我劇烈地彈起、抽搐。
戈博爾對我吼叫:“雜種,你還不想講你在賽場上使了什麽花招嗎?是誰告訴你答案的?隻要你告訴我,這種折磨馬上就可以結束。你可以吃到一頓美味的熱乎乎的飯菜。你還可以回家。”
但此刻家對我來說已然十分遙遠,一頓熱乎乎的飯菜隻讓我想吐。如果你長時間沒吃東西,饑餓感便會枯萎並且消亡,隻在你肚子深處留下隱隱約約的疼痛。
現在,第一波惡心開始衝擊我,我幾乎失去了知覺。穿過厚厚的迷霧,我看見一個黑發飄垂的高個女人。風在她的身後咆哮,揚起的烏發遮住了她的臉。她身上的白色紗麗輕薄如紗,飛舞飄蕩如風箏。她張開雙臂喊道:“我的兒子……我的兒子……他們對你做了些什麽啊?”
“媽媽!”我尖叫著向她伸出雙手,想要穿越迷霧的阻隔,但戈博爾粗暴地掐住我的脖頸。我感到自己在奔跑,身體卻寸步不前。他接著連連扇我耳光,打得我眼前直發黑。
戈博爾再次拿出筆。這是一支筆尖冒著金光的黑色鋼筆。藍墨水在筆端閃耀。“在你的招供狀上簽名。”他命令道。
自供狀的內容很簡單,“我,羅摩·穆罕默德·托馬斯,特此說明,七月十號,作為一個參賽者,我在《誰將贏得十個億》知識競賽節目中作了弊。我對所有問題的答案一無所知。在此,我放棄領取頭等獎或任何其他獎金的權利。我懇求原諒。我是在完全清醒、沒有任何人給我不當壓力的情況下寫下這一供述的。簽名:羅摩·穆罕默德·托馬斯。”
我知道簽下這紙供狀隻是一個時間問題,我已經堅持不了多久了。我們一直被告誡永遠不要與警察較勁。像我這樣的街童本來就處在食物鏈的最底層。我們上麵是那些慣犯,比如小偷,他們上麵是詐騙勒索者和放高利貸者,再上麵是犯罪集團的頭目,在他們之上是富商巨賈。但在所有這些人之上的是警察。他們有赤裸裸的強權帶來的各種工具。沒有任何人監督他們。誰能懲辦警察?所以我遲早會在自供狀上簽名。再挨上十個、也許十五個巴掌之後;再被電擊五次,或者六次之後。
突然,門外傳來一陣**。警察叫嚷著,聲音越來越大。然後門突然“砰”的一聲被撞開了,一個年輕女子衝進來。她中等個頭,身材苗條,長著瑩潔的牙齒與可愛的彎眉毛,額頭中央有一個大大的藍色賓迪。她穿著白色紗麗克米茲,與之搭配的藍色圍巾和皮涼鞋;她的黑色長發披散下來,左肩挎著個棕色的包。總之,她有一種特別的風韻。
戈博爾慌張之下碰著了自己手裏的電線,疼得吱哇亂叫。他正要去抓闖入者的衣領,卻發現對方是個女的。“你他媽的是誰呀?有這麽闖進來的嗎?你沒看見我正忙著嗎?”
“我的名字是絲蜜塔·沙赫,”女子冷靜地向戈博爾宣稱,“我是羅摩·穆罕默德·托馬斯先生的律師。”她說著看向我,見我赤身**,匆忙調轉了目光。
戈博爾驚呆了,呆得根本沒有注意到我也同樣吃驚。我此前從未見過這位女子。我連打出租車的錢都沒有,根本不可能雇用一個律師。
“再說一遍,”戈博爾啞著嗓子說,“你是他的律師?”
“沒錯。你對我當事人正在做的事是百分之百非法、不可接受的。我要你立刻終止這種行為。根據印度刑法第330和331條的規定,他保留起訴你的權利。我要求你把所有跟逮捕他有關的文件都拿給我看。目前我沒有看到這個案子的備案記錄,警方也沒有按照憲法第22條規定告知過任何逮捕的理由。你還違反了刑事法第50項。現在,除非你能出示他的逮捕令,否則我要將我的當事人帶出警察局,私下進行商談。”
“呃……唔……我……我必須向……向局長匯報。請等一下。”戈博爾能說的隻有這些。他無可奈何地看著女子,搖搖頭,縮著身子溜出了房間。
我大開眼界,沒想到律師對警察能行使這麽大的權利,食物鏈這下不得不作修改了。
我不知道戈博爾是什麽時候回到審訊室的,他對律師說了什麽,或者律師又對他說了什麽。我再次失去了知覺,因為疼痛,因為饑餓,還因為幸福。
我坐在皮沙發上,雙手捧著一杯熱氣騰騰的茶。長方形的桌子上滿是紙張,上麵放著一個玻璃鎮紙和一盞紅色台燈。房間的牆壁被刷成了玫瑰粉色。書架上放滿了厚厚的、書脊燙著金字的黑皮書籍。鑲了鏡框的律師執照與學位證書掛在牆上。房間一側的角落裏擺著一盆發財樹。
絲蜜塔端著一個盤子和一個杯子回到房間。我聞到了食物的氣味。“我想你肯定餓了。我拿來些印度薄餅和雜拌蔬菜,還有一聽可樂。這是我冰箱裏所有能找到的東西了。”
我緊緊抓住她的手。她的手溫暖而潮潤。“謝謝你。”我說。我依舊不明白她是怎麽到的警察局,或者為什麽去警察局。她隻告訴我,她在報上看到我被捕的消息後,以最快的速度趕了過去。現在我是在她位於班德拉的房子裏。我決定不去問她是什麽時候把我帶到這裏,或者為什麽帶我到這裏的。一個人是不會向奇跡發問的。
我迫不及待地吃喝起來。我吃掉了所有的印度薄餅,把所有的蔬菜席卷一空,我喝光了可樂。我一直吃到眼睛都凸了出來。
此刻已是深夜,我吃飽歇足。絲蜜塔仍然跟我在一起,隻不過是呆在她的臥室裏。我們坐在一張罩有藍色床罩的大床上。她的臥室與我以前的雇主、電影明星妮麗瑪·庫馬裏的臥室不同。取代大鏡子與擱板上陳列的各種紀念品及表演獎狀的,是書和一隻大大的、有著玻璃眼睛的棕色泰迪熊。但跟妮麗瑪家一樣的是,她也有一台索尼電視,甚至還有影碟機。
絲蜜塔跟我並排坐在床邊,手裏拿著張光盤,“瞧,我想辦法弄到了一張你在知識競賽現場的未經剪輯的DVD光盤。現在讓我們來將整個過程仔細梳理一遍。我要你確切地告訴我,你是怎樣回答出所有問題的。聽好了,我要你告訴我真相。”
“真相?”
“即便你真的作弊了也不要緊。我是來幫你的。你跟我說的話不會被拿到法庭上,用作對你不利的證詞。”
疑雲開始在我腦子裏蔓延。眼前這個女人是不是好得太過分?會不會是那個禿頭約翰遜派她來,想從我這裏套出犯罪真相?我能信任她嗎?
必須作出決定了。拿出我那忠實的一盧比鋼鏰。如果是頭像,我就配合她,如果是背麵,我就跟她說拜拜。我擲出鋼鏰。是頭像。
“你知道艾伯特·費爾南德斯嗎?”我問她。
“不知道。他是什麽人?”
“他在達拉維有一家非法工廠,專門造表帶上的搭扣。”
“那又怎樣呢?”
“他愛玩馬蹄卡。”
“馬蹄卡?”
“用紙牌進行的非法賭博。”
“這樣啊。”
“就是說艾伯特·費爾南德斯玩馬蹄卡,上周二他玩兒神了。”
“怎麽了?”
“他一連贏了十五把。你信嗎?連贏十五把。那天晚上他贏了五萬盧比。”
“那又怎樣?我還是沒看出你倆之間的關聯。”
“你難道還不明白?他在牌戲上走運,而我在知識競賽中走運。”
“你是說你隻是猜測答案,然後完全憑運氣回答出十二個問題的十二個正確答案?”
“不,我沒有猜答案,我知道答案。”
“你知道答案?”
“對,所有題目的答案。”
“那麽,運氣在這裏又是指什麽呢?”
“噢,他們隻問了那些我知道答案的問題。我不是走運是什麽?”
絲蜜塔臉上十足不信任的表情說明了一切。我無法再忍受下去,悲哀與憤怒讓我突然爆發,“我知道你在想什麽。跟戈博爾一樣,你認為我在知識競賽中做了手腳。跟戈博爾一樣,你相信我隻配在餐館裏端炸雞塊和威士忌;我就注定要像一條狗一樣活著,像一隻蟲子一樣死掉,是不是?”
“不,羅摩,”她抓住我的手,“我永遠不會那麽想。但你必須明白,如果我要幫你,我就必須知道你是怎樣贏得那十個億的。我承認,我確實覺得這事很難理解。老天,這些問題我連一半都回答不出。”
“那好吧,女士,我們這些窮鬼也會提問題並要求你們答出來。我敢打賭,如果由窮人來組織一次知識競賽,富人們怕是連一個問題都回答不出來。我不知道法國的流通貨幣是什麽,但我可以告訴你莎伊妮·泰欠了我們隔壁的放債人多少錢。我不知道誰是第一個登上月球的人,但我可以告訴你誰是第一個在達拉維非法生產DVD的人。你回答得出我的知識競賽裏這些問題嗎?”
“聽我說,羅摩,別這麽激動。我無意冒犯你。我真的想幫你。如果你沒有作弊,我必須搞明白你是怎麽知道答案的。”
“我無法解釋。”
“為什麽?”
“你會注意到自己的呼吸嗎?不會!你隻是知道自己在呼吸。我確實沒上過學,我確實不讀書,但是,我告訴你,我知道這些答案。”
“所以我需要了解你的整個生活,我需要搞明白你知道這些答案的原因。”
“也許吧。”
絲蜜塔點點頭,“我認為這是關鍵所在。說到底,知識競賽與其說是對知識的測試,不如說是對記憶的測試。”她整理了一下她的藍色圍巾,看著我的眼睛說,“我要傾聽你的記憶。你能從最初說起嗎?”
“你是說從我出生的那年說起?第一年?”
“不。從第一個問題說起。不過在我們開始之前,答應我,羅摩·穆罕默德·托馬斯,你會告訴我真相。”
“你是說就像電影裏的台詞那樣:真相,所有真相,隻有真相?”
“完全正確。”
我深深吸了口氣,“好,我保證。可是你的宣誓書在哪裏?《吉踏經》、《古蘭經》、《聖經》,哪本都行。”
“咱們不需要宣誓書。我就是你的證人,就如同你是我的證人。”
絲蜜塔說著從封套中取出一張閃亮的光盤。它輕輕滑進了DVD影碟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