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侄二人各懷心思,在漸漸偏西的日頭下踩著青磚回了長安客棧。

客棧門口圍著些龜茲商販,不知因何事吵吵嚷嚷,趙勇的妻室曹氏正陪著笑在門前應付這些人。

見兩人回來,曹氏隻同嘉柔和和氣氣打了招呼,便扭頭進了客棧,將這副爛攤子留給趙勇。

趙勇滿臉尷尬,不欲讓嘉柔瞧見這些,隻同她道:“你先進去歇息,世伯同幾位老友說說話。”

她點點頭,抬腳慢悠悠邁進去,吵鬧聲在身後複又響起,吐火羅語和粟特語交替其中,隱約似是“還賬”“還要欠到何時”等話。

她腳步一頓想要回頭,想到趙勇逞強的樣子,便又往裏去了。

倒是出乎她的意料,客棧大堂六張食案都坐滿了人,伺候人的博士許是從未見過這般多人,又是斟酪漿,又是送清酒,忙得團團轉。

見崔嘉柔進來,其中一張案前有個高眉深目的龜茲大漢高舉了手,用流利的大盛雅言揚聲喚道:“潘賢弟!”

嘉柔雙眸一亮。

是她一路結伴而行的白氏商隊的首領,白烏拉,他果然帶著人來住店啦!

隨著白烏拉這一聲喊,其餘八九個大漢也紛紛熱情呼喚,似見了失散多年的親兄弟一般,

白氏商隊隸屬於龜茲王族一位名為白銀的閑散親王。

雖說自龜茲歸順大盛後,所有的王都幾乎閑散下來,而這位白銀親王又格外的閑散,自小對政事全無興趣,隻專心於積累錢財。前幾年早早組建了來往於大盛和西邊諸國的商隊,如今已壯大到二十幾支。從中原運往大食、天竺等國的絲綢、瓷器,泰半都經白氏之手。

這位同嘉柔稱兄道弟的白烏拉,便是其中一支商隊的首領。今次回到龜茲,前去交割了賬目,便應嘉柔之邀,來給“長安客棧”捧場。客房點了五六間,安排了近十個兄弟住進來,隻等歇息半個月,商隊的馬車重新裝滿貨物,才會再度啟程。

嘉柔上前同眾人寒暄過,陪在一旁說些閑話。

商隊眾人正在議論的,是白銀親王要給他家三郎尋西席之事。

親王托白烏拉遠下長安時,重金攜一位通曉詩書的賢前來龜茲,好教他家幼子博古通今,免得日後去了中原遊曆,被人笑話。

這不是個好差使。

大盛朝雖萬國來賀,有容乃大,胡人在長安也綿延幾代,入宮為妃、入朝為官者不算少,可世人提起胡人九姓,仍會麵露不屑。

若白三郎身在長安,誠心尋一位有名望的西席,並非難事。

可想要那位世所尊崇的老聖賢騎在馬背上翻雪山、下河穀、度沙漠,成功避開河西馬賊,終於能坑次坑次到達龜茲,即便那聖賢能放得下-身段,身子骨也不一定能招架的住啊。

更何況,據說此前三年間,已有五位中原來的西席被白三郎趕走。

眾人正在哀歎連連,崔嘉柔卻豎起耳朵,“那西席是一定要男子?女子呢?”

“中原還有女子當先生?這倒是有些稀奇,”白烏拉被問得一懵,隨後又道,“自是要男子,日後同小郎君同進同出,也更便宜。”

客棧門口,趙勇好說歹說,終於把上門討債之人打發走,待到了大堂時,正正好聽見白烏拉在介紹白銀親王此人:“就是那位親王,在草原上養了最多的羊群的那位啊……”

“府上沒有黑狗?”

“一隻都沒有,親王喜白,養著兩隻大大的白毛犬,洗淨毛後漂亮極了。”

崔嘉柔一雙杏眸亮晶晶:“我要去,這活兒,歸我啦!”

趙勇不甚強健的心一抽,“不成,咱可不興去給人放羊的!”

-

龜茲城晨光乍起,“長安客棧”後院門打開,一騾一驢分別馱著趙勇和潘安出了街麵,順著青石磚路一直穿出西城門,隱沒進了龜茲鄉間無邊無際的碧翠草原中。

不久之後,客棧的各個博士也將內外灑掃幹淨,開始準備迎客。

辰時剛過,便來了兩位男客。

其中一人高高大大,麵色赤紅,額頭和下巴各長個一個水泡,看起來分外逗趣。

另一人比前頭那人還要高挑,玄衣皂靴,十分俊朗。隻他麵上無甚表情,不怒自威,令人半分不敢造次。

王懷安守在客棧門外,薛琅踱進去,將客棧環視一周,問道:“趙公可在?”

迎客的博士隻在月餘之前大都護帶領黑甲精騎進城時,遠遠瞻望過他的懾人風姿,可還從未近距離一窺其容,並不識得。

見他氣勢不凡,話又不像住店的問法,博士隻當來了討債的硬茬,隨口搪塞兩句,一溜煙地跑進了後院,將主母曹氏帶了過來。

“叨擾夫人,請問趙公可在?”薛琅話問得客氣。

“並未在家。”曹氏連日來被上門討債的債主纏得頭疼,不敢隨意接話,隻應付著,待趙勇回來由他自去應對。

“昨日前來投奔趙公的潘安、潘大郎,也可請來敘話。”

“不在,出去尋活兒了。”

薛琅沉吟幾息,又耐著性子相問:“去何處尋的活兒?走了有多久?”

曹氏見這位中原男子一句接著一句,頗有幾分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堅持,便換上了吐火羅語:“△○☆□%*&○☆□%……”

薛琅:“……”

他到龜茲不過短短一月,雖說已提前著手學習龜茲常用語。隻此處胡人聚集,各種胡語繁複多樣,要短時間內掌握一門語言,實在不是簡單事。

隻事關崔五娘之事卻隻能暗中打聽,他不便隨行帶著譯者,果然被胡語難住了。

“△○☆□%*&○☆□%……”曹氏見他不接話,料準了他不會,更是咕嚕咕嚕個不停,竟是一時都不歇。

薛琅不再強求,抬手一揖:“謝過夫人。”轉身出了客棧。

辰時的朝陽亮閃閃投在街麵上,早起的龜茲城民閑著無聊,已是你彈琴來我跳舞,於歡快曲聲裏開啟這太平春日。

他望著往來眾人,想起了銅缽上的那個小小的“柔”字。

崔將軍的嫡女究竟流落在何處,是否真的被人所劫,現下隻能從那潘安身上找缺口。

王懷安並不知薛琅前來尋潘安的真正意圖,低聲獻計:“大都護,不若卑職帶著人在此處蹲守,將那小崽子綁了。”

薛琅輕搖頭。

那潘安若是尋常市井無賴,昨日想要從他口中得知什麽,便不能容他逍遙到今日。

可他乃忠勇之後,又諸般狡猾,硬不得軟不得,很有些棘手。若逼他太過,他一張嘴隨口亂說,自己會更被動。

隻能先穩住他,再從長計議。

薛琅暫且拋開此事不提,一邊往前走一邊道:“為白銀親王尋的西席,何時到齊?”

“今早新到的兩位已安排進都護府歇息,最後一位明兒這個時候,也應該到了。”王懷安回應,“大都護放心,此回找來了三人,白親王哪怕再挑剔,也保準能選中一人。此事,一定萬無一失。”

薛琅點一點頭,“待人到齊,讓他們歇一歇,後日便出發。”

“是。”

-

寬闊筆直的鄉間路一直往前延伸,在路的盡頭,橫跨著龜茲最甜的西川河。

那位傳說中的白銀親王,據說因為中意釣魚,便將府邸建在西川河附近。

四月的清晨還有些冷,崔嘉柔胯-下的大力打了個響亮的響鼻,身畔騾子上的趙勇也跟著長長歎了口氣,打破了沉悶。

“你老老實實同我講,這般著急尋活兒幹,是不是以為我財力不豐,擔心給我添負擔?”趙勇問。

“哦?世伯為何以為我以為你財力不豐?莫非世伯過往都是裝有錢?”崔嘉柔紙扇一擺,笑眯眯反問。

趙勇被噎住,反將一軍:“阿柔可是一路上用光了銀錢,手頭不寬裕?”

嘉柔將紙扇一收,扭了頭:“才不是,兒不知多有錢。”

“真不是?”

“不是!”

兩個窮鬼打了一陣機鋒,都沒從對方口中套出話來。

腳下的路繼續往前,路的兩旁是綿延不斷的青綠一直蔓延到天邊,成團的杏花樹似蓬勃的緋色雲朵,爭先恐後堆擠在兩邊隆起的山坳上。

山羊與牛馬仿佛灑在草坡中的各色珍珠,有白,有黑,有黃,在壯闊的草原上無休的滾動,放牧之人悠閑地躺在草坡上一座座帳篷邊,帶著寒氣的晨風拂過,杏花雨便灑落一身。

再騎上一陣,原本平坦的草場腹地憑白多了無數的土坯房舍,隻建了牆體,還未安屋頂,一間一間緊緊挨著。

房舍的背後,是大片大片已耕耘的農田,其上不知種了什麽莊稼,已鑽出一截寸許的嫩芽來。

忙活著蓋房與犁田的漢子們有近千,熱火朝天裏皆脫了外袍,隻著中衣與下裳。盡管如此,從他們的衣著上還是能看出,這是安西軍的人。

“是安西軍在按屯田製開始劃地建房了,”趙勇道,“這一片草場地質瓷實,當初崔將軍帶領隊伍到龜茲時,選擇屯軍之處,也是這一片。”

他沿著著房舍看開去,但見無論是房舍還是耕地,都在遠處一座拱形石橋處戛然而止。

他“嘿”了一聲,莫名有些得意,“此處本是白銀親王的封地,看來現下那薛都護還未徹底將白銀親王拿下。當初崔將軍可是帶著兄弟們將房舍蓋過了‘長安橋’,站在最端頭能瞧見親王坐在河邊釣魚呢。”

他抬手指向一處:“你阿耶的田舍當初便在那裏,有兩間房,平素不回城時,他便在此過夜。那門口栽了兩株櫻桃樹,將軍說等樹長大結了果子,就接你同崔夫人來龜茲。”

她回首望去,趙勇所指之處,確有兩株極蓬勃的大樹,才發了新芽,認不出是什麽樹,已被一間院舍包圍進去,隻將樹梢露出牆頭。

可是,她才不愛吃櫻桃。

兩人催著騾子和驢,再過兩刻鍾便到了西川河邊。河水嘩啦啦歡騰地流動著,一座拱形石橋跨在河麵上方,石墩上“長安橋”三個字從眼前一晃而過。

過了橋,再走不到一盞茶的時間,終於見著一座極大的龜茲樣式的圓頂莊子,被廣闊的草原與樹木包圍著。

莊子不遠處,西川河引出的一條支流邊上,一個發須半白的龜茲老丈坐在融融的晨光裏,正在悠閑垂釣。

兩隻雪白的長毛犬在河邊嬉戲,聽聞見動靜,便興奮地朝著兩人飛奔過來。

“那便是白銀親王,”趙勇翻身下落,同嘉柔道:“這是你最後一次撞南牆,等他回絕了你,再不許你瞎折騰。”

崔嘉柔跟著下來,鬆開手中韁繩,已有一隻白犬到了近前。她上前撫一撫白犬毛茸茸的腦袋,輕輕笑一笑,“還不到最後一刻,世伯可別小瞧人。”

作者有話說:

崔嘉柔:“不好意思,白家夫子的活兒,歸我啦!”

薛琅:“此事本將軍勢在必得,勸你小子莫搞小動作。”

崔嘉柔:“我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