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席已是三更。

就寢自是在都護府中。

嘉柔還是住在薛琅營房的隔壁。

這是一間極敞亮的房舍, 日頭初升的第一縷光一定最先照進來,月華圓缺的最後一抹銀輝也一定最後才離去。

如果開著半扇窗,睡在床榻上, 在晴朗的夜晚, 正好能看到簷外的一方天,和天上的幾顆星子。

嘉柔上回住進來時,便知曉這是極好的一間房舍。

然她卻莫名地有些心緒難安。

房中的火盆熱得讓人心生煩躁,她坐起身, 隨意綁了發髻, 攏上披風, 靜靜打開了房門。

疾風已住, 秋末的第一場雪還在無聲無息飄落。短短幾個時辰, 竟已漫過腳腕。雪上皆是腳印, 是不久前最後一批從將軍營舍中離去的將士留下。

薛琅房中的燈燭還亮著, 他伏案的身影久久印在窗紙上。

嘉柔從不知武將也是這般勞累。

原來他們並不是隻需練兵與衝殺。

還有很多伏案俗務要占用更多的歇息時間。

王懷安端著一個紅漆盤從裏頭出來, 瞧見她,便快快往前行了幾步,方低聲問道:“潘夫子怎地還未歇息?”

她看著紅漆盤裏盛著的一隻空瓷碗, 碗底裏一點汁水如漆。

她探手兩指提起碗沿,湊在鼻端一嗅。

苦的。

不是醒酒湯, 竟是湯藥。

“這是薛琅喝的藥?他怎地了?”

王懷安忖了忖, 方低聲道:“將軍此前征戰受傷留下些病根, 天寒時會發作, 骨頭跟針紮似的疼,少不得要服兩劑藥。”

嘉柔一怔, 她竟不知薛琅舊疾發作。

在整個宴席上, 甚至回到都護府, 他都行止正常,她未曾察覺一絲絲他難受的模樣。

“年初遇見潘夫子時,我打算同你買大力,本是一位郎中開的藥方,藥引需用驢皮。隻我見大力身子雖瘦、四蹄卻極壯碩,私心裏想著或許對將軍病情更加有效,故而才同夫子起了那樣的不睦來。”

她自是記得。

她誤會薛琅嘴饞想吃她的大力,使了牛屁去捉弄他。

原來是因為他的傷。

那時時值四月,龜茲尚有幾許寒冷。

她轉首又往窗紙上的身影投去幾眼,方問道:“既已服了藥,你怎地不勸他快去歇息?”

王懷安苦笑道:“這雪來得陡,到現下還沒有停的跡象。隻怕到了白日,鄉間便會陸續傳來鄉民被雪壓垮了房舍氈帳的消息。整個都護府都在為救災做準備,將軍哪裏能歇息。天冷,夫子快進屋。”

她點了點頭,看著他艱難地踩著厚雪離去了,方緊了緊鬥篷到了主將的房門外。

門尚半開,不知還在等哪位副將前來。

她站在門邊將靴底沾著的厚雪蹭去,他受聲音的幹擾抬了頭,瞧見她時卻先蹙了蹙眉,當即起身大步而來,先將她拽進去,方道:“怎地不歇息,還在外頭晃悠。”

他穿的還是他赴宴時的玄色棉袍,與她身上那件乃同色同款。周身酒氣與藥味相混,散宴歸來後尚未來得及梳洗便開始忙碌。

她知曉這個時候,勸他去睡的話皆無用,便隻笑一笑,“睡不著。”

他便帶著她坐在他桌案邊的胡**,沉聲道:“睡不著也不能在外亂跑,傷風不是小事。”

房中的火爐上銅壺熱水冒著白氣,他上前倒了一碗熱水擺在她麵前。

她捧著那碗,看著他又坐回桌邊,繼續翻查一疊舊文書。

“疼嗎?”她問。

他隻怔了一怔,方反應過來她問的什麽,不由一笑,“王近衛如今越來越嘴碎。不疼,隻微微有些麻。”

她知他不肯說實話。

若真隻是些麻意,便用不著用湯藥了。

她放下碗,湊上前問:“你在查什麽?”

他見她神色認真,並不隨口搪塞她,隻道:“先都護府中留著些舊日文書,裏頭記載著往年救災記錄,卻同旁的文書混在了一處。若能單獨尋出來,便能盡快知曉何處常發雪災,該提前備多少物資與金銀……”

她偏過首,方瞧見除了他桌案上一大摞舊文書之外,案側的地上也有一大摞,很多上頭都有被戰火焚燒的痕跡。

“我來幫你……”她忙道,“這些可不便外傳?若不是,我幫著一起尋。”

她用力睜大眼睛,“我沒有一點睡意,不信你看。”

他看著她澄清光澤的眼眸,因著太過強調,瞪得圓溜溜。

他不由一笑,終究對她招招手:“過來,我教你如何尋。”

她便湊過去,他從桌上一卷文書中尋出一張特有格式的紙張,將上頭幾處需記錄之處畫圈列出。又尋出一張空白宣紙,取筆啖了墨遞給她,同她笑道:“官府文書最是催眠,一刻不到你便要困乏。”

她忙道:“我才不會,我至少……至少挺兩刻鍾。”

他撫了撫她的額發,看著她抱著地上一摞文書坐去一邊,按照他所教的法子一頁頁去尋。遇上被火燒了的,便在所剩的紙麵上將能看清的字跡謄抄下來。

未幾又來了幾個副將與長史,各自抱著幾摞舊文書回房翻找。

燈燭飄搖,薛琅幾回轉首去看嘉柔,她都執筆認真謄抄,麵上縱倦意漸襲,也未曾埋首睡去。

一直到外頭雪光初現,報曉的鍾聲一聲接一聲在城中回**,嘉柔方擱了筆,長長伸了個懶腰。

待回首,卻見薛琅出了門,她便緊了緊披風,一路跟出去,瞧見外間的景象,卻不由大吃一驚。

外頭晨光尚淺,大雪已住,可院中的積雪竟已到了膝蓋高。

天上鉛雲密布,顯見這雪還未下完。

她過去站在他身側,望著這茫茫天地,低聲道:“這可算是雪災?”

他的神色前所未有的肅然。

他當即回房,高聲同王懷安道:“穿甲!”

他的盔甲已取出,王懷安手腳麻利,須臾間已替他穿戴完畢。

他將謄抄來的過往雪災消息翻查一番,轉身便於西州輿圖上點下幾處,同王懷安道:“傳本將令,每五百人為一隊,一共四隊,各負鍬、鋤、索、繩與糧草,往碎葉、龜茲、於闐、疏勒四鎮先行駐紮,遇災救災,無災暫候。”

王懷安立刻前去向各副將傳令。

他方看向她:“你怕是回不了鄉了。這幾日先在都護府……”

他的話剛說到此處,外頭便有人前來送信:“潘夫子,白銀親王莊子裏的下人求見。”

嘉柔不由吃了一驚,這般大雪,莊子裏有何時到了非尋她不可的地步?

她忙出了門,卻見是她偏院裏的一個粗使仆從。

仆從周身皆是雪,凍得滿臉青色,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來。

她立刻回房將那熱粥端出來,“莫著急,先暖暖身子。”

那仆從將一碗熱粥都飲罷,方籲了一口氣,隻著急道:“夫子快回去看看吧,左家郎君,出事了!”

舅父出事了?!

“出了什麽事?他怎麽了?”

那仆從卻說不清楚,隻翻來覆去道:“夫子回去,回去便知。”

她心下瞬間大亂,隻想到怕不是舅父的腿如何了。

昨夜下大雪,萬一那帶輪的胡床翻倒,將舅父的腿跌傷了……

她再等不得,連忙回首,卻見薛琅已站在門邊,顯然已聽見了方才的一席話。

他並不阻攔她,隻道:“先進屋吃飽,否則路上至少兩個時辰,要餓肚子。我不能陪同你前去,點十個兵一路送你。”

她知道他不喜舅父,此時非但不反對還要相助,是他的人品高潔。她顧不上同他客氣,匆匆將那粥飲下,隻將炊餅揣進懷中,抬腳便外走。

待從兵卒手中牽過大力,要上去前卻驀然回身,踩著厚雪艱難跑向前,一頭紮進他懷中,緊緊抱一抱他,沒頭沒尾道:“我都曉得。”

他也不問她到底曉得什麽,隻將披風後的帷帽給她戴好係上,“現下出去,回鄉路上的積雪該已被安西軍清掃了不少,莫行太快,急則生亂。”

她“嗯”了一聲,鬆開他,匆匆翻身上驢,帶著人便疾馳而去。

待出了城門往鄉野去,沿途皆見鄉民氈帳塌毀,哭聲陣陣。安西軍同各親王帳下的私兵已投身救災,忙碌不堪。

她無暇顧及,隻縱驢不停往前,待終於回到莊子,下了驢便往偏院跑。

待一把推開舅父所居的房門,腳步卻不由一頓。

安四郎好好地坐在四輪胡**,衣衫整潔,發髻光亮,完全不像曾被人擄走的模樣。

她不由一怔,先回首去看門外的仆從。

“這……昨夜七公主帶人明明擄走了左家郎君,仆半夜出發往城中去給夫子報信之前,他還未歸來……”

她心下大驚,一把掩上門窗,盯著平靜的安四郎,“舅父,你,她……她對你如何了?可是打了你?”

安四郎麵上卻沒有半分傷痕。

她當即要揪他的衣裳,他撥開她的手,隻淡聲道:“我無事,虛驚一場,莫擔心我。”

她當即回首,問一旁的玄青:“舅父身上,可有傷處?”

“並無,郎君……周身都好好的。”若不算後背的幾處抓傷的話。

“難不成,她向你下了毒?”她登時麵色大變。

敖包節上薛琅中了孔雀綠時的模樣還曆曆在目。那還是薛琅及時服過解藥,卻仍要將沾了毒的腐肉剜去一塊。

她也是那時方知,許多刁鑽毒藥都是出自西域。

隻她去探安四郎的手臉,看他的眼眸與唇色,卻並無中毒的痕跡。

“她擄你,到底所為何事?”她仔仔細細看著她舅父,又沒有受傷,也未中毒,周身看似並無變化,可不知怎地卻似乎又同往日不一樣。

可這不一樣究竟在何處,她卻完全說不出來。

安四郎依然咬死一句話:“我無事。”

又道:“我乏了,你出去吧。”

安四郎性情陰鬱,往日但凡他有不想說的,安家任何人都不可能問出來,隻有她尚能哄得舅父說上兩句。

隻今日他卻連她都不說了。

他越發這般,她越發明白一定發生了什麽。隻舅父咬死不說,她卻拿他無法,隻得同玄青道:“照顧好舅父。”方轉身而去。

院中空曠,一株寒梅斜斜從花園中探出來,露出一點粉淡花蕊。

安四郎推動車輪到了窗前,怔怔望了半晌,長長歎了口氣。

-

婢女端來火盆,房中漸漸和暖。

嘉柔令婢女關掩上門,方問道:“昨夜之事,你詳詳細細說一遍,不可漏過一個字。”

那婢女便將昨夜事細細道來,亥時初刻七公主如何出現在莊子門前,如何交代下人先去請潘安、若潘安不在再尋個能替潘安拿事的,下人如何去請了安四郎出去,那七公主如何忽然撒了一把迷藥將包括安四郎在內的三個人都迷暈,最後卻隻擄走了安四郎一人。

她聽著這話,不由生疑。

難不成七公主真是為了她而來,本是要擄她,卻因她不在而擄了舅父?

既是為了她,公主為何不在宴上候她,卻要舍近求遠專程跑來莊子?

“夫子歸來前的半個時辰,七公主方帶著人親自將左家郎君送回來。她說,說……”

“說什麽?”

“她讓婢子告訴夫子,莫打算尋她,狡兔三窟,她能去的地方多,最後不過是將夫子累死。”

“哼!”她勃然大怒。

擄過她,還擄過她舅父,卻還這般猖狂。

這女魔頭真真可惡!

可惜不是在長安,如若在她的地頭,她定要她好看!

她賭氣坐了一陣,方同婢子道:“收拾些幹糧,外頭都護府的十個將士還急等著走。”

婢子忙去後廚,將各式肉脯裝了一包,又端了數碗溫好的酒,好驅寒。

嘉柔帶著婢子到了月亮門外,將吃食與酒水送上前,方道:“請轉告將軍,今日事乃虛驚一場,勞煩幾位阿兄冒雪相送。”

忖了忖又道:“薛將軍曾說‘事急生亂’,如今我將此話回贈於他。雪災要救,他也要抽空歇息,待雪災平息,我再去都護府探他。”

那幾人自是應下,將酒水飲罷,揣上肉鋪,方縱馬離去。

嘉柔一路送出去,但見遠處屯田營冷清一片,這個時候隻怕多數都已外派救災,留下的隻負責鎮守營中。

不止安西軍,白銀親王也一大早便帶著白三郎到處去巡視,以免轄下的鄉民被突如其來的大雪擾得流離失所。

反倒是他麾下在外放牧的仆從的氈帳因秋日恰好加固過,方逃得此劫。

隻救災一事卻不僅僅是安西軍的事。

過了兩日,便傳來消息,言將士們的氈帽與冬靴皆缺。

各部落的王妃們帶頭親自給將士們縫製鞋帽與冬服,鄉間民眾們自是效仿。

拿不了針線的男子,便自發跟著莊子的私兵前去救災,刨雪救人,重建氈帳。

便連嘉柔的偏院都參與進去,李劍破天荒不再固守著她,整日扛著鋤頭往外去;餘下的自是幫著縫製鞋帽,搓麻擰線,日日忙個半宿。

一直過了七八日,兒郎們搭建氈帳之事還在進行,這縫製氈帽與棉靴一事卻終於告一段落。

嘉柔將針線一丟,便昏天黑地的睡過去。

一覺睡醒時已是晨光漫天。

房簷上積雪的融水滴答不歇,秋末大雪後的第一個大晴天將整個偏院照得亮堂堂。

外間鳥雀啾鳴不斷,隱似留守龜茲的喜鵲吵個不停。

嘉柔隨意攏了衣衫便去了院中,仰著首往院中樹梢上看了好一陣,方喃喃道:“也不見有何喜事,喜鵲卻叫得歡。”

婢女端來洗漱熱水,她正要返回房中,卻聽“吱呀”一聲,她舅父的房門被從裏拉開,一道緋紅身影大喇喇邁出來,便要往外頭去。

她大吃一驚,大喊道:“站住!”

跳下台階便去阻在了七公主麵前:“你,你怎地會在四郎房中?!”

七公主容光煥發,比哪次都更嬌豔。

她雖穿著一襲冬裳,胸口卻開得極低,飽滿的雪脯隨著呼吸一起一伏,於這冬日光景中十分誘人。

七公主聞言,向她挑一挑眉,聲音蠱惑又神秘:“一個美貌女郎同一個英俊郎君共居一室一整夜,你說,他們能做什麽?念書麽?”

“你,你將我的……他,你將他如何了?你欺負了他!”嘉柔隻覺腦中轟的一聲。

那七公主慢悠悠道:“你小小女孩不知這其中滋味,此事怎能稱為欺負?該叫歡愉,兩個人的歡愉。”

“你這個女色胚,你為何要挑上他,我打死你!”嘉柔一聲咆哮,便合身往前撲去。

七公主輕易一轉身,便躲去樹背後,“試問這世上,有誰既有潘安的幾分英俊,又有薛將軍的冷冽嚴峻?不,我應該說,你麵上有他的幾分英俊,薛將軍身上又有他的幾分冷冽,可你們終究都不是他。而更完美的是,他患有腿疾,跑也跑不脫。試問,這世上最完美的男子,有哪個女子能抵抗得了?”

嘉柔險些咬碎一口銀牙:“你無恥!”

七公主卻哈哈一笑,“很快本公主便會是你的長輩,怎能這般辱罵長輩?”

她再次將嘉柔細細打量一番,方頗有興致道:“你究竟是誰?安三娘?還是安四娘?”

嘉柔不由一怔。

舅父連這都說了?

不,決不會是舅父所言。

這兩位妹妹都尚未成親,舅父沒有拿幾個小輩的名聲討好這妖女的道理。

她當即同仆從高聲喝道:“你等都出去,我同七公主有話要單獨講。”

仆從們退個幹淨,七公主方搖搖頭,“倒都不像。我隱約記得安三娘長著兩顆大門牙,安四娘唇邊有顆饞嘴痣。那麽你是……崔五娘?”

她大吃一驚,不由脫口而出,“你怎會知曉這般多?”

七公主聽她如此說,卻反倒怔了怔,“原來你真是崔五娘?你倒是膽子大,敢往突厥人一直盯著的龜茲跑。”

轉瞬卻又笑嘻嘻,“如此看來,日後你要喚我一聲舅母。既如此,你我恩怨一筆勾銷。”

話畢轉身便要走。

“你站住!”她哪裏肯輕易放她走。

七公主回首,“你便是真想同我打一場,今日卻不成。本公主要去雀離大寺將戒葷和尚擄來給安郎治腿疾。明晚再打。”

話畢打個呼哨,立刻便有兩個昆侖奴牽著馬站到了月亮門邊。

一人伺候她披上披風,另一人扶著她上馬。清風一忽兒吹來,她一甩馬鞭,便隨趁著風勢而去。

嘉柔咬緊牙關、雙手握拳。

還有明晚!

她蹭地回首,但見安四郎不知何時已到了門邊,明媚的日頭照在他麵上,反倒為他的平靜中注入了幾許悲涼。

她提著如灌了鉛的雙腿,“咚咚咚咚”朝他行去,重重站在了他麵前,“安!四!郎!我希望你能給個合理的解釋!”

安四郎坐在胡**,嘴唇囁嚅半晌,方道:“三年前,她曾去過一趟長安,因一時受傷被我所救。我不知她身份,曾將她帶回府中養傷……”

“我怎不知?”

“那日,”安四郎看她一眼,“便是你於西南王獻俘路上生事,街巷兩旁觀看的民眾受此驚擾起了一陣短暫的慌亂。她恰逢在那處,因此被踩踏受傷。當日聖人便下了聖旨令你禁足兩月,你不能出府,自是不知。待兩月後你能出府,她早已離去……”

嘉柔身子不由一晃。

“原來我剛到龜茲便被她盯上,她真正看上的不是我,而是你?害我擔驚受怕的背後黑手,竟是你?”

安四郎沉默良久,方道:“我的腿是這般,又怎能帶累她。你若有能耐,便幫我勸退她,也算是好事一樁。”

她忙蹲低下去,伏在他膝邊,“你同她一處,是她強迫你,你不願意,可對?”

安四朗一時沉默,一雙耳根當即紅透。

“我呸!”她似兔子般跳起,“你願意的?你同她快活了,你現下讓我勸她。我如何勸?她是個瘋子,你不知?”

她來來回回於院中走來走去,想破腦袋也未想出個皆大歡喜的法子來。

待踱到院中間,腦中忽然一動,轉身看著他:“你前來龜茲,到底是為我而來,還是為她?”

“我……我自是為了你……”

他雖如此說,可這話中的吞吞吐吐卻瞬間將她激怒,她簡直不敢相信,“我可是你嫡親嫡親的外甥女,你竟然不是專程為我而來?”

安四郎忙道:“我真是專程為你而來……”

嘉柔卻一把推開房門,便一頭紮進床榻上,哭嚎道:“你當什麽舅父,我錯看了你!”

安四郎聽著她的哭聲,長長歎口氣,喃喃道:“我隻是,偶爾也會想起她……”

人生第一次,嘉柔同她舅父的關係降到了冰點。

她自己用飯,再不是每日與他同案而食。

飯後她自己遛彎,再不管他去何處。

無人說話時她便同大力吱哩哇啦,才不去尋他講笑話。

玄青前來勸道:“舅甥哪有隔夜仇,郎君一整日悶悶不樂,你快去逗逗他吧。”

她才不去。

“他現下缺的哪裏是我,明明是另一個女郎。隻等著她夜裏來,早上走,快活似神仙!算一算日子,她今夜就會再次前來,他這般鬱鬱寡歡,無非是相思難耐,度日如年罷了。”

待話畢卻又更煩躁。

千不該萬不該,三年前不該在薛琅回京獻俘的路上藏在樹上想看他。

最後美男的臉絲毫未看到,身上多了個紈絝的名頭,竟還給小舅父拉了一條姻緣線。

而她到了龜茲後那些雞飛狗跳,竟還拜這條姻緣線所賜。

她怪過來怪過去,最後卻發現她自己才是始作俑者。她遭受的這一切,最後反成了自作自受!

那掃地僧果然誆騙她。

早知道她就不該來龜茲,應該踏上前往南海的金光大道。

南海能賜她長生不老藥,這龜茲卻要將她活生生逼瘋。

一想到夜裏七公主就會再次前來,她便焦躁難耐。

屆時要如何出手?

她一邊想要舅父快樂,想要他走出他的陰鬱與沉悶;一邊卻又不願眼睜睜看著舅父同那個妖女快樂。

那妖女性情不定,萬一過上兩日便將興致轉到旁的男子身上,屆時舅父豈不是更要落於萬劫不複之地?

她越想越煩心,幹脆牽著大力便要往城中去。

隻臨行前同婢女道:“李劍給鄉民蓋完氈帳回來後,你莫透露我去了何處,隻讓他好生歇著,歇夠了大聲念念佛經,讓那些什麽男男女女好生參一參。”

她翻上驢,沿途不歇,一直等到進了城,將驢停在都護府門前時,尚隻是午時。

守門的兵卒瞧見她,笑道:“潘夫子來得不巧,大都護辰時外出,尚未歸來。”

嘉柔聞言,卻一時有些失落。

她進城時隻想著散心,並未專程要往都護府來。

隻下意識到了此處,卻生了一門心思想見薛琅的心。

未成想,他卻不在。

見她似有些鬱鬱寡歡,便又道:“可大都護給幾位副官賞了席麵才送進去,潘夫子跟著用些酒菜,說不定大都護就回府了呢。”

也隻有如此了。

兵卒進去通傳,未幾一位副將便出來迎接,將她徑直帶到夥房,笑道:“夫子來得巧,我等尚未動筷,一起用些。”

她便坐下,看見桌上擺的蒲桃酒,便倒了滿杯,連飲兩盞,也並不見心中煩惱壓下。

人說借酒消愁,到底是她這愁不叫愁,還是這酒不是酒。

她又倒了一盞,要仰頭飲下,邊上一位副將卻忙奪過酒盞,道:“這可不是普通的蒲桃酒,釀酒時便泡了胡椒粒。冬日飲來暖身最好,飲多了卻極易上火。你若流了鼻血嚇到將軍,我等怕要吃瓜落。”

她這才覺出口中確然有些胡椒味。

又有人往她麵前的缽中夾了幾塊吃食,“若還想暖身,嚐嚐這鹿血腸,男子吃來大補。”

身畔的將士們開始劃拳,她並不參與,隻將那鹿血腸吃盡,又飲了些旁的米酒。

待薛琅踏進門檻時,她已是有些昏昏沉沉。

瞥眼瞧見他,她主動一笑,站起身便撲進了他懷中,“我等你,我一直等你。”

他看她滿麵通紅,不由蹙了眉,“誰灌他酒?”

將士們唬了一跳,忙道:“知他年歲小,不敢灌他。許是他剛到時誤飲了兩杯胡椒蒲桃酒……”

他看她這般模樣,定是醉了,隻同火頭營的人道:“熬些醒酒湯送過來。”方扶著她往營房中去。

她一路上倒是乖覺,並未耍什麽酒瘋。隻到了房中,他要將她放上床榻,她卻勾著他的頸子,一疊聲道:“我隻喜歡你,我再也不喜歡他……”

他身子一頓,抬首看她,但見整顆腦袋都紅似滴血,這是酒話無疑了。他本該付之一笑,卻反倒低聲問她:“你可知我是誰?”

“薛……薛……”她“薛”了半晌,也沒“薛”出後一個字,末了幹脆道:“我相好,我唯一的相好。”

她探指觸上他的眉眼,描繪著他的輪廓,“天下第一美男子,是我的相好。我最最最中意你啦……”

他深深地望著她,喉中喑啞:“是怎樣的中意?”

“我要同你……”她躺在了床榻上,很努力想了半晌,“同你成親,快活。比他們都快活,天天快活……”

他怔怔望著“他”,過去日日想要確定“他”的心思,未成想在此時卻如此實現。

“他”說的可能是醉酒時的兒戲,但更大的可能卻是“酒後吐真言”。

他願意相信,這是“他”的肺腑之語。

她雖醉了,卻還談興極濃,將手指擋在唇邊,先“噓”了一聲,方低聲道:“我告訴你個秘密,我衣裳裏,有,有好玩意兒……”

她的手往她衣襟裏探進去,“我掏出來給你看,有兩個!”

他不知她帶了什麽寶貝給他,也想要看一看,卻見她的手揣進衣襟裏再也不動,眼睛緊緊閉著,須臾間便呼吸悠長,沉沉睡了過去。

他不禁失笑,將她的手抽出來,擺放在她身側,又給她蓋上棉被。

王懷安已帶著人端了三個火盆進來,待不遠不近地放好,方同他道:“將軍,趙副將有要事稟報。”

他點了點頭,卻不急著離去,隻掖了掖她的被角,見她額上已出了汗,便將半開的窗扇也關上,方掩門而去。

火盆中的炭火越來越旺,嘉柔隻覺全身都似燒了起來。她踢了棉被,迷迷糊糊拉扯著衣衫與裹胸布,隻冬日衣厚,她如何用力都拉不脫,幾番掙紮,反倒將她折騰醒來。

她腦袋漸漸清醒,體內卻仍然有一股無名之火似佛祖跟前的三味真火,烤得她口幹舌燥。

她接連除下幾層衣裳,隻將最外頭的長袍穿上,隨意係上蹀躞帶,便拉開房門搖搖晃晃行了出去。

外間日頭亮晃晃,她鬼打牆似的胡亂走了一陣,方憶起,此前在夥房用飯時似乎見了薛琅。

隻現下,他又去了何處?

-

主將營房裏,幾位稟事的副將離去,薛琅坐在桌案前,腦中想著的卻是年輕郎君的酒話:

“我中意你。”

“我想與你成親,日日快活。”

他也中意“他”。

也想與“他”朝朝暮暮。

想同“他”一起煮茶,一處說笑。

想同“他”策馬奔騰,看盡長安花。

桌上有封才收到的家信,信中是母親的老生常談。

總催他抽空回長安,她又為他提前相看了多少女郎。

他取出一張紙,隻深吸一口氣,便揮毫寫下回信:

“兒身在邊關,生死難料,不願耽誤旁的女子,此生不再與人議親。

母親若貪享兒孫繞膝之樂,可從族中清貧人家過繼兩個孩童……”

待他擱筆偏首,眸光方透過半開的窗扇,落在外頭的一棵樹下。

樹下站著位俊美小郎君,削肩細腰,身形清瘦。“他”的眸中尚有兩分酒意未退的惺忪,麵上仍是緋紅一片。

郎君腳步蹣跚,扶著樹身歇了兩息,繼而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

他看得不由一笑。

隻下一息,卻見一團絹布從“他”的衣衫裏滾落,堆在了腳麵上。

而“他”的胸口一瞬間反倒明顯地多了一團什麽……

他尚未明白這意味著何事,但見潘安兩手上探,怔怔摸了摸隆起的胸口,再垂首去看腳下,麵上一個驚愕,倉皇抓起腳下布帶從窗外消失。

待再出現時,“他”的胸口已恢複了平坦。

“他”先鬼鬼祟祟往四處看了幾眼,確信方才一幕無人瞧見,方從腰間抽出紙扇,做瀟灑狀站到了他營房的門口,卻似因為心虛,持扇遮住了“他”的胸口。

“將軍好雅興,練字啊?”她訕訕問道。

薛琅看著她手中紙扇擺放的位置,想到她方才的一係列動作,忽然有個過往的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將軍可疑惑過,潘安為何永遠是一副雌雄難辨之貌?又可曾留心過,他到如今仍無喉結?更可曾發現,每隔一個月,他周身會有淡淡血腥之氣?”

他屈指將那家信慢慢捏成一團,麵上溫情漸退,唇角勾起一抹涼薄淺笑:“潘賢弟,果然好手段。”

她不知他這般莫名其妙的誇讚從何而來,他烏沉沉的眸子盯著她,讓她憶起傳說中幽靜的深海。

傳說那裏藏著神秘的海怪,能瞬間卷起滔天巨浪,將過往船隻全打翻,把所有船客吃得骨頭都不剩。

他已經許久許久,未曾用這般眸光看過她。

她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體內涼不下去的三味真火,轟然熄滅。

作者有話說:

好了,你們要的全拿走,剩下的我承受。

告一天假,腦子動不了了。周二正常下午三點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