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清風裏已帶著冷意, 趙勇將門板往邊上一放,忙著將薛琅往客棧裏請:“昨夜白家三郎遣人送來口信,說有個關乎他姻緣之事需阿安相助, 阿安今日一早便已回鄉……”

薛琅踱進客棧, 隨意打量周遭,心中想著白三郎這回事,八成是他要潘安認心上人為妹子之事。

初見潘安時隻當“他”吊兒郎當,可在龜茲隻收了唯一的徒弟, 對徒弟的事情, 樁樁件件皆上心。

又隻騎唯一一頭驢, 縱是草原上駿馬成群, 也未曾要再尋一匹寶馬。

這樣的兒郎……

趙勇今日好不容易見著他, 連忙要開口詢問軍服買賣一事, 門外卻傳來一聲響, 王懷安站在門邊上:“大都護, 庭州有信……”

北庭都護府便設在庭州,趙勇心知兩個都護府但凡通信,定然不會是小事, 隻得先道:“薛將軍快請去忙,將潘安的信留在此處便可。今日是中秋團圓節, 他最遲晌午必回來在此過節。”

薛琅抬手一揖, “如此我便晌午前來再尋他。”

趙勇隻得將人送出去, 卻見王懷安又回首, 他隻當他要同他說上兩句,卻見這位方臉近衛隻匆匆向客棧張望兩眼, 微微露出一點失落, 便跟在薛琅身後匆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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滔滔西川河支流奔騰不息, 縱然午時的日頭照得河麵金光粼粼,離河邊近了,也能感受到河水的冰涼。

八月的龜茲遠不如長安溫暖,白日尚且如此,到了夜間會更冷。

嘉柔往河畔邊後退幾步,從正在描畫的一張紙上抬起頭來。

白家莊子遙遙在前,莊子門前賓客如雲——白氏王族的團圓家宴要在莊子裏舉辦。

據聞這場家宴每年會在白氏幾個關係親厚的兄弟之間輪流舉辦,今歲本輪到另一位親王,然前日那親王備宴的府邸一不留神走了水,燒了個灰飛煙滅。作為王族除龜茲王之外最為有錢的親王,白銀親□□然接下了這設宴的大旗。其麾下的白管家不愧是個受親王器重的人才,短短兩日便將這場家宴置辦的妥妥當當,隻等各賓客上門,賓主盡歡。

因著陡然有了這般聚宴的機會,白三郎當機立斷決定,往宴請中間塞上一環“夫子認親”的戲碼,於這歡聚之時,讓眾人知曉他唯一鍾愛的巴爾佳成了潘夫子的義妹;而潘夫子又是薛將軍的情郎,四舍五入,巴爾佳便與薛將軍有了幹係。

薛將軍是誰?那是連龜茲王都要避其鋒芒之人。便連他身邊的貓貓狗狗都有些地位,更遑論是情郎的義妹。

六七個親王的團圓宴自是比不上敖包節的盛大,可好在這幾位親王在龜茲皆地位尊崇,又兼每人有六七位王妃,恰好每位王妃宿日閑著無聊最中意傳些閑話,一人頂一百張嘴。有了這些王妃,還愁整個草原不知曉此事?

如此中秋時夫子同巴爾佳結義,最多過兩個月他就能同巴爾佳成親,如果動作快,趕年根都能大了肚子。明年的這個時候,他白三郎晉升為阿耶,潘夫子晉升為師祖,實在可喜可賀。

是以嘉柔匍一接到白三郎的信,覺著她這位唯一的徒兒思慮的很是到位,今日便早早趕回,以助徒兒的一臂之力。

此時白三郎或許已接了巴爾佳在往回趕的路上,嘉柔卻不能在莊子裏等。

今日最早前來的白山親王她便沒能避開,那親王瞧見她在此,竟是吃了一驚:“如此佳節,潘夫子竟未前去與薛將軍相聚?須知花好月圓裏頭,便含情人相見之意啊。”

嘉柔昨夜才去合歡節上撐了場子,今日想繼續撐下去卻沒了麵具的遮掩,隻好道:“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將軍有要事出城,他若歸來,自會第一時間來看我。”

那親王卻又是吃了一驚:“將軍在城中啊,今日一早本王便在都護府近處遇見他,還寒暄了兩句……將軍竟是未第一時間來看潘夫子?”

嘉柔不由一怔。

薛琅竟在城中?

隻這位親王如此質疑,她隻好做出一副笑而不語的神秘,以求四兩撥千斤。

那親王見她如此,隻當二人尚有不為外人所道的風月安排,便“嘿嘿”一笑,方揭過此事不提。

隻一位親王她可如此應付,可今日來的不止是幾位略略八卦的親王,還有數十位極端八卦的王妃。

她的“笑而不語”如何能應付過來。

最好還是先避出莊子,等白三郎接來巴爾佳,她短暫出席,於眾人麵前結義過,便騎驢進城回客棧為好。

眼前水波粼粼,已帶上了幾許寒意。

她原本於昨夜套圈得來的木牌上得了靈感,睡前便在紙上繪下了一隻狼,又給狼的額間添了一隻角,脅下添了一雙翅,如此再鑄刻成一方銅牌,也好回饋於薛琅;今日回了莊子,原本要提著本子尋個清閑處繼續改一改那圖,隻被白山親王這般一相問,她好不容易才生出的勃勃興致便漏了氣。

此時圖上的狼被她繪成一隻吐舌散熱的犬,她卻沒了修改的興致,隻折起來揣進懷中,雙手疊在腦後躺去厚草上,長長歎了口氣,道:“你說,薛琅到底還想不想同我繼續做戲?”

她身畔兩丈之外,李劍抱劍而立,雙眼底下是一抹烏青,聞言並不接她話茬,隻隔了好幾息,方道:“可是鳥?”

她見他還在猜昨日的謎,便不再理會他,隻喃喃道:“他縱是想換個人繼續做戲,去哪裏再尋比小爺更俊俏的郎君?難不成他越來越自慚形穢,終於覺著他配不上我潘安?他堂堂大都護,倒也不用如此妄自菲薄……”

頭頂郎朗朔日,從白銀親王的莊子裏已傳來聲聲弦樂,想來宴請已起,莊子裏豢養的舞姬已在地台邊翩翩起舞,聊以助興。

而遠近各條路上坦坦一片,白三郎尚未歸來。

莊子裏的羊群們依然在一望無垠的草坡上吃草,古蘭小姑娘同她阿兄央卓各騎一匹騾子,手持鞭子於羊群邊驅趕亂跑的羊。

過去四個月,古蘭家的小羊長大,母羊產仔,羊群已健壯了一大截,兩兄妹鎮日於這片草坡上奔波不息。

待將過河吃草的一小群羊趕回來,古蘭方得了一陣歇息。她瞧見嘉柔時是一臉的驚詫,發出了與那位親王一樣的疑問:“今日團圓節,夫子怎地未同薛將軍一處裏團圓?”

嘉柔便擺出一副笑而不語的模樣,古蘭小姑娘卻看不懂這神情,“夫子可是在強顏歡笑?夫子千萬莫這般,有我與阿兄陪著夫子。”

她不由默默歎口氣。

古蘭卻又問:“夫子這般歎氣,可是因為思念薛將軍?”

“你覺著我可應該思念他?”

“該的,”古蘭重重點點頭,“夫子思念薛將軍,奴與阿兄思念耶娘。中秋佳節,便是該思念最親近的人。”

她心中倏地生出幾許悵惘,撫一撫古蘭的小腦袋瓜,摘去她發梢上的幾片草屑,低聲道:“我也思念阿娘。”

“阿耶呢?”古蘭的雙眼亮晶晶,“不念阿耶嗎?”

她被問得一愣,卻不由轉首,目光落在一河之隔的安西軍屯田營中。

薛琅在那處有一個小院,小院門口有兩株櫻桃樹,此時應該早已落完果子,隻剩下單調的葉片了吧。

她捏一捏古蘭的小臉,往山坡處努努下巴:“快去追羊,你的羊跑啦!”

古蘭轉首一瞧,已有二十幾頭羊過了河,逃到了河對岸的草坡上,追得慢一點,就要將親王在那裏種下的一溜萬壽菊啃得精光。

她“哎呀”一聲爬起身,翻身上騾便去追趕羊,那些羊見有人追來,反而跑得更遠了。

嘉柔不由微笑看了一陣,漸有倦意襲來。她往重又躺下,掏出紙扇遮在麵上,隔開耀眼的日頭,“替我盯一陣,三郎若帶巴爾佳回來,你便喚醒我。”

她睡得迷迷蒙蒙,耳邊似聽得李劍悶悶的聲音:“可是玉皇大帝與王母娘娘?他們住在天上,會不會比天高?”

她在心中為自己的機靈很是得意了一番,心想你慢慢猜吧,迎著暖洋洋的日頭,很快睡了過去。

如此不知睡了多久,耳畔忽然一陣亂糟糟,似夾雜著孩童的哭聲。

幾許之後,她終於被喚醒,卻不是李劍,而是古蘭。

晌午的日頭已然偏西,晚霞過早地在山邊露出一點裙角,隻怕再過半個時辰就會鋪滿半個天。

從親王莊子裏傳來的熱鬧依然在持續,弦樂不知已換了幾回。

古蘭雙眼已哭得紅腫,“夫子,羊丟啦,羊走丟啦!”

嘉柔今日睡得有些魘住,腦袋瓜尚有些轉不動,隻想著古蘭的耶娘不是已外出尋羊了嗎?如今已走了大半年,古蘭這時候才哭怕是有些太晚。

她前去河畔撩起清水洗了把臉,沁涼河水激得腦中清醒,抬首往山坡上望去,但見親王的羊群依然鋪天蓋地灑在草坡上,央卓雖騎著騾子,卻身陷於擠擠挨挨的羊群,麵上滿是驚慌,口中不停歇數著數。

李劍難得說上兩句話:“丟了兩百頭羊……”

古蘭哭得哽咽:“至少兩百五十頭……奴與阿兄都未曾瞧見那些羊去了何處,要趕羊回圈時,數目不對。我已同阿兄數了好些遍……

嘉柔忙道:“莫怕,我們回去尋親王,讓他安排人手一起尋羊。”

古蘭當即跪在了她麵前,嗚咽道:“夫子,千萬莫讓親王知曉。去歲年底便弄丟一群,今日又丟了這許多……奴,奴……”

嘉柔立刻道:“你莫哭,我明白。”

她外祖父家中便開著農場,她知曉兩百五十頭羊不是小數目。去歲年底古蘭耶娘弄丟了幾百頭羊,白銀親王未曾追究,此回若再弄丟這般多,縱是寬懷如白銀,也不可能再笑得出來。

龜茲人又十分講究意頭,今日本是團圓佳節,她回到莊子時,瞧見莊子門前一棵本長得極好的杏樹都被砍去,隻是為了追求節慶時的求吉求雙。那杏樹多出了一棵,平日無礙,今日卻是單數,視為不吉。

在這般團圓之日,親王莊子裏卻發生羊群丟失的“分離之事”,親王怕是要大動肝火。

她更擔心的是,羊群一旦受驚,失措之下可能會群起跳崖。

決不能讓那般慘像發生。

“莫怕,我們一處去尋。”

中秋日晌午的客棧買賣一如往昔。

行走在外的旅人是沒有家可以團聚的,該投店便要投店,輕易矯情不得。

櫃上的博士將將接了一波住客,便見客棧進了人,長身祁立的安西大都護薛琅一身玄衣進得門來,引得堂上眾人紛紛凝觀。

“潘安可歸來?”薛琅往客棧內環視一周,於大堂內並未瞧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博士忙哈腰道:“還未歸來。”

還沒有?

不過是結義而已,怎會耗時這般久。

生了什麽岔子?

博士見他眉間一擰,忙道:“東家先一刻已套了騾出城去迎,將軍再等一等,或許要不了多久就能等到潘大郎。”

薛琅不置可否,待出了客棧,同王懷安道:“我等現下便出城。”

兩騎駿馬躍出城門,沿著一望無際地草原腹地飛奔而馳。

晚霞已鋪了半個天,一輪朔日泰半藏去山背後,隻留下一點點腦袋瓜,在遙遠的昆侖山外探頭探腦,終於堅持到一對人馬過了長安橋時,扯著晚霞一起徹底遁入山背後,隻留下一輪驚人皓月掛上了樹梢。

親王莊子前的草坡上,有數十個火把在草原上遊移,每個火把都代表至少一個人。

縱是龜茲中秋節的古禮,也沒有舉著火把在外奔跑一說。

薛琅眉頭一蹙,更快往莊子門邊去。

待剛躍下馬背,便見白管家一副心虛模樣要往莊子裏躲。

他心下不虞,手起刀出,白管家當即被一柄匕首釘在一棵樹上。

“發生了何事?為何要避本將軍?”他語聲淡淡,其中的威壓卻令白管家喘不過氣來。

“潘安何在?”他轉首四顧,向王懷安一點頭,王懷安當即往偏院方向一躍而去。

白管家深知再遮掩也無用,苦著臉道:“潘夫子,不見了……”

“什麽叫不見?”他一手便按住了白管家的肩頭,白管家當即痛呼一聲,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來,“莊子裏丟了羊,她去尋了羊……”

王懷安一去便已回來,“將軍,潘夫子的物件都在,隻他和大力不在偏院。”

他手中牽著小古蘭,古蘭咚地跪地,哽咽道:“奴同阿兄放丟了羊,不敢告訴莊子,央求夫子替奴一處尋找。夫子出去卻不見了音訊……”

薛琅知曉潘安憐惜小古蘭,宿日裏很是照應這位小姑娘。且“他”又是看重牲畜的,既這般事發生在眼前,以“他”的性子,絕不會置之不理。

白管家忙將話頭接過來:“我等匍一知曉此事,不敢怠慢,當即派人尋找,趙公不久前才到,也已外出相尋……將軍息怒,說不得現下已有人尋見他,正在歸來的路上。某有負將軍所托,未曾看好潘夫子,心中愧疚,適才才不敢見將軍……”

薛琅見他痛得瑟瑟發抖,額上冷汗如豆,不似說謊,方鬆開他,當即躍上一棵高樹。

但見夜色朦朧,遠處曠野已是一片黑寂,縱是朔月不吝月華,卻也照不亮這一片深翠草原。

遠處林間寒光一現,他當即踩著樹梢飛躍過去,卻是李劍持劍正在一棵樹上,也似他一般聚集目力往遠梭巡。

“他人呢?”薛琅一個劈手,便奪了他的寶劍,口中已現戾氣,“我將他交給你,如今他人呢?”

李劍訥訥難言,“我若說他用一道謎來逗引我同他分開尋羊,你信是不信?!”

“已尋了哪處?”薛琅無暇再追責,咬著後槽牙問。

“一共丟了兩百餘頭羊,我等已尋回了一百六十幾頭。潘安第三次出去後,到現下已有一個多時辰未曾現身……我等已將方圓五裏皆尋過兩回,隻要她在,不可能漏下。”

薛琅看了看方向,從樹上一躍而下,待到了莊子門前,隻同王懷安道:“去屯田營中搬人來,往東西方向尋。”

他順著馬背一躍而上,離去之前方同白管家道:“莫為難古蘭姑娘,今日事便是換個人,潘安也一定會出手相幫。”

白管家忙道:“將軍放心,是潘夫子急公好義,我等皆明白。”

薛琅一夾馬腹,如利箭一般射了出去。

時辰似水流走,天上的圓月越升越高,結束了這個被人間定義為花好圓月團圓佳期的夜。

子時夜風轉大。

三更開始霜降。

風將極遠處的動靜送了過來。

什麽牲畜“嗚嗚”的叫聲幽遠而淒厲。

深夜的冷風似匕首一般,刮得他肺腔生痛。

薛琅勒停了馬,望著漆一般的原野與密林,憑生第一回 生出了無把握的慌亂。

四更天了。

作者有話說:

本來想寫到兩個人相遇,時間來不及了。先發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