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包節的第二日, 前來參與這一盛會的男男女女皆知因潘夫子與薛都護之前起了些嫌隙鬧了些別扭,在誤會消除之後,二人瞬間被壓抑了幾日的**反撲, 於軍帳中單獨相處了半日, 消耗腰子若幹。

待晌午的日頭斜斜照著草原時,薛將軍終於同潘夫子手牽手出現於人前,也不過是麵色有些蒼白而已。

眾人紛紛發出兩大驚歎。

驚歎一:男人果然體力好,兩個男人在一處更是能折騰。

驚歎二:男人和男人之間動了情, 竟也如此天雷勾地火。

總之, 經了這一場傳說中的“大戰三百回合”, 這一對斷袖兄弟的真情更攀高峰, 對這二人有心者皆男默女淚, 軍帳前溜達的人也終於消失。

滔滔姑墨川之水一路往東流, 於夕陽下浮光躍金。

循著水畔而行的兩位郎君行的緩慢, 卻因各有各的攝人風姿, 引得一河之隔的男男女女們時不時引頸張望。

嘉柔垂首踩著自己的影子,有些支支吾吾:“我一時情急用大了力,今後你想娶一房新婦和和美美過日子, 怕是要多花些功夫同她解釋。”

“哦?”薛琅行的緩慢,麵上神情卻是淡淡, “你倒是不擔心損了你的名聲。”

她幹笑兩聲, “我日後回了大盛, 沒有人知曉在龜茲之事, 縱是出格些也無甚大礙。”

他微微一頓,複又往前, 不再多言。

迎麵幾位親王跑馬歸來, 於河畔邊同二人相遇。

親王們話中有話地寒暄:“兩位大盛郎君, 皆是……英雄出少年啊。”

薛琅含笑抱拳,“謬讚。”

親王們哈哈一笑,又問薛琅可要前去今夜的篝火盛會。

敖包節上的篝火會,是整個敖包節上最熱鬧的一刻。屆時會生一蓬最大的篝火,近千的草原民眾圍著篝火烤肉、飲酒,載歌載舞,歡度佳節。

最尊貴之人,是要坐於最尊崇之位。

薛琅心知他不可能一直躲在帳中,必定是要於眾人前亮相,隻微微一忖正要應下,潘安卻搶先道:“將軍乏得很,從頭到尾卻是不成。”

薛琅便順著這話頭,道:“確然有些困乏,篝火燃起時倒是能去略坐一坐。”

親王們“哈哈”一笑,又話中有話地揶揄了一番二人真情之厚重,方駕馬離去了。

嘉柔此時方道:“出來時軍醫曾叮囑我,千萬不能讓你飲酒,烤肉更是不能多吃,會上火。”

薛琅笑一笑,“你倒是聽他的話。”

“軍醫的話怎能不聽,”嘉柔認真道,“難不成你這個將軍,是帶頭不遵醫囑的?”

他勾了勾唇角,“聽,自是要聽。”

腳邊河水潺潺,幾尾魚兒時不時從水中躍起,“撲通”幾聲又重回水中。

嘉柔望著遙遠的被馬兒踩出來的一條路,若白三郎接來了巴爾佳,便會順著那條路而來。

她同薛琅打商量:“那些贏來的寶貝,原本我是想當做結義之禮送給巴爾佳,可今日又拿去收買了人心。我能否用你送我的那串紅珊瑚手串?”

她麵上有些訕訕:“我知道將收到的重禮轉送出去不甚厚道,可我昨夜大話已經說了出去,如今兩手空空,卻不好見巴爾佳……”

“東西既已送了你,你想如何處置,自是都由你,”他道,“隻是,你來龜茲不是為了謀生?那串手串若轉賣出去,你半生的富貴都不愁,你輕易便送了人,倒是大方。”

她被問得一怔。

據趙勇所言,潘永年家中十分貧寒,數年也未曾改善。她這般揮霍,半分不似潘家之人。

她正要想個合理的解釋,他已道:“自然,你一手的高超賭技,不缺銀錢。既如此,為何又要給人當夫子,要靠手藝掙錢?”

她聞言倒是有些鬱鬱:“當年我曾發過毒誓,不能靠豪賭過活,昨夜已是破了戒,不知何時就要遭受報應。”

“毒誓是什麽?”

“我的臉。我當初曾發誓,若有一日豪賭,我這張驚為天人的臉就要破相。”她越說越後悔,“要是有一天真破了相,就再也鎮不住那些圍著你打轉的郎君同女郎啦。”

他聞言微微一笑,緩緩湊近了她,極仔細看著她的臉。

她不知怎地麵上一熱,抬手去撥鬢邊散發,便見他的手輕輕往她左頰一指,“這處起了個紅包,破相了。”

她一怔,抬手去摸臉頰,果然在左頰摸到一處小凸起,觸之極癢,不知何時被蚊蟲叮咬過。

“這算破相?”

“算的,”他一本正經,“這小山一般的紅包,險些壓得你直不起腰,怎麽不算破相。”

她不由“哈哈”一笑,俯身於水麵映照自己的臉。**漾的水麵倒映出她的麵頰,也映出她身後的他。

他麵上帶著微笑,雖著一身冷肅的黑甲,整個人卻透著溫和。

原來真正的西南王,是這樣的一位郎君。

天色漸漸暗沉下來,朔月初升,掛在頭頂不遠處,仿佛觸手便可及。

嘉柔跳起身去夠了幾把,自嘲地哈哈一笑,坐在了草坡上,隔著一條河,看著對麵慢慢生起了篝火。

女郎們等待期間,開始用粟特語吟唱起一首悠揚的小曲,是祝阿耶健壯、阿娘美麗、草原永無病痛,西域永無戰亂。

他緩緩到了她身邊,向她探出手。

她怔了一怔,憶起他尚有傷在身。

離他受過傷不過才過去半日,他對外已是活動自如,總讓她忘記半日之前他曾有性命之憂。

她站起身接住他的手,他稍稍借一把力,便坐在了她的身畔。

對岸的篝火漸漸有了亮度,同天上的月華交相輝映,在河對岸投下熒熒橘光。

有些人一家幾口都來參加盛會,圍坐了一小堆,彼此說笑的模樣很是溫馨。

她默默看了一陣,翻開他的掌心,嚐試從這樣的手掌中,窺見另一人的印記。

然已隔了十年,她早已忘記那是怎樣的手,隻隱隱憶得同樣帶著厚繭,牽著她的手時,都有些剮蹭的。

眼前的這隻手極大,展開時比她大了好幾圈;骨節分明,有力卻不顯粗笨。

這樣的一隻手,握劍時自是極穩,若是握筆,也很是合襯。

當她的目光再觸及他的掌心,卻微微一頓。

那裏有一條手紋,從虎口往外一寸開始,以一條筆直的線,終結於手掌內側,將他的手近乎均勻的一分為二。

這是,斷掌?

她曾識得一個斷掌紈絝。

那紈絝十四歲上無父,十六歲上無母,留下一番浩浩家業任他敗家,說了幾門親皆無所成。

坊間皆言,斷掌刑克至親,命帶殺氣,不堪為配。

她不由抬頭看他。

他神色依然溫和,卻又似比方才多了些涼薄。

他勾了勾唇,要將手抽出去,她忙按住他,卻不知如何安慰。

尚未想清楚,指尖已似捏著針一般,沿著他掌心那條斷掌紋做穿針引線狀,一路縫到了最尾端。

安慰的話輕易便脫口而出:“我乃命運的裁縫,替你縫上斷紋,包你從此行大運、發大財,耶娘成雙、賢妻在懷、兒女成群,全天下人都和你做朋友!”

待話畢,又意識到自己這相祝毫無意義,庸俗得很。

她頗有些訕訕,抬眼卻見他麵上笑意皆斂去,雙眸一瞬不瞬地望著她,那裏頭似情緒翻湧,卻是她看不懂的模樣。

她隻得輕咳一聲,道:“我念書不多,都是胡說……”

“好,”他終於開口,緩緩合上那隻手掌,捏住不展,像是想將她方才的縫補留住,啞聲道,“這份厚禮,我收下。”

她見他竟笑納,實在是個善良的人,同他粲然一笑,“原來這般便是厚禮,我能日日都送你厚禮呢。”

他的眼眸明明滅滅,依然捏住那隻手掌,聲音低不可聞:“潘安,你是從何處而來?”

“我……”她心下一驚,不知他是否看出了她的什麽破綻。

正待此時,從對麵那條窄窄的小道上終於跑來一匹馬,馬上的郎君壯得似野牛一般。

她連忙站起身,趁機便朝那郎君高聲喊道:“三郎……為師在此處……”

白三郎的馬很快循聲而來,最後停在了幾丈遠之外。

他下了馬,鬆開馬兒去吃草,隻塌著肩膀到了近前。

“巴爾佳呢?”她上前問,又往那條道上投去一眼。那小路已恢複了安靜,再不聞另一道馬蹄聲。

白三郎對著滔滔的河水長歎一口氣,“她病了,今日來不成了。”

“什麽病?怎地此前未曾聽你提起過?”

“女人的病,據聞來得陡,要持續好幾日。”

嘉柔明白了,該是葵水不適。

隻既然人來不了,這認親之儀是辦不成了。

她見白三郎實在失落,便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龜茲那般多的節慶,總能將許多人聚集在一處,一起觀看這盛大一幕。”

白三郎默默地點一點頭,回頭看向嘉柔與薛琅:“真羨慕夫子同將軍,能夠有情人終成眷屬。”

嘉柔幹笑兩聲,也給他送予厚禮:“所謂好事多磨,可見你這樁好事,是真正的好事,日後一定巴爾佳在懷,兒女成群,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孫孫無窮盡也。”

白三郎輕易被她的厚禮感染,咧嘴一笑,氣壯山河道:“等日後徒兒同巴爾佳有了兒女,也請夫子的兒子來白家教書;有了孫兒,也請夫子的孫兒來白家教書;但凡徒兒子孫不斷,便全讓夫子的子孫來白家教書!”

嘉柔:“……”

她跳上去一把便拍在白三郎腦袋上。

“小爺的兒孫就不能出人頭地,要生生世世給你白家做牛做馬?在敖包節上麵向巨石發出這般詛咒,合適嗎?”

白三郎:“夫子,徒兒不是此意,夫子你聽我說……”

“孽畜,毀我兒孫!”

“夫子,我不是……”

對麵篝火已盛,火光輕易照過河岸。

薛琅坐在草坡上,含笑望著遠處那一對追逐的師徒。

不遠處腳步紛紛,北庭都護府的趙都護帶著將士巡視到此,稍稍停留以做歇息。

他看著薛琅的模樣,低聲問:“你同那潘安究竟是做戲,還是為真?”

“自是做戲。”

“我看不像,”趙都護瞥他一眼,“雖說人生如戲,你演得這般真,倒是有些嚇人。”

“你多慮了。”薛琅拽住他的手臂,借力緩緩站起身,負著手慢慢往那追逐打鬧的二人而去。

趙都護看著他的背影,自言自語道:“你莫是身在其中,亂了心境而不自知。男人再好,他不能生兒育女啊!”

作者有話說:

下一章,激動人心的時刻要來臨了。

我明天盡量多寫,如果手快,就白天三點之前發一章。如果手慢,就還是淩晨0點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