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明月掛在暗沉的蒼穹上, 天上沒有一片雲朵,一群一群的星子似銀河裏放牧的羊群,在天上安靜滾動。

崔嘉柔被牽引著, 順著又長又緩的草坡, 要往設在最前方的軍帳去。

她一路低垂著腦袋,時不時又抬首看一看身畔的這位青年將軍。

疑問似雪球一般,幾個瞬間便在心中越滾越大。

薛琅並非傳聞中那個不苟言笑、殺氣騰騰的西南王,她已一早知曉。

隻是不知, 他竟然還能搖一手骰子。

還一出手, 就將賭技比她還略勝一籌的鄰國王子壓製得死死。

她往後看了一眼被兩個白家仆從抱著的兩筐贏來的珠寶, 目光重又回到薛琅的麵上, “你, 你為何會……”

他行在她身側, 似陷入了一些久遠的回憶, 如刀鋒一般的側臉神色莫辯。聞言側轉了臉, 唇角微微帶了些涼薄笑意,“我年少時,也有些頑劣。”

也?

這是連她一起罵了進來。

她不由黑了臉。

作為一介女紈絝, 無論是聖人給她下聖旨之前或之後,她在長安都收獲了許多罵名。

何止區區“頑劣”二字可盡數。

她自來也不是個怕人罵的——若擔心被人罵, 還當什麽紈絝, 如何享受肆意妄為。

隻眼下被薛琅這般一說, 她卻忽覺有些刺耳。

說他自己就說他自己, 怎地還捎帶上她呢?!

她心下一怒,便要將手從他掌中抽出去, 他卻收攏五指, 也不見如何用力, 她卻無論如何都掙不脫。

他不由輕笑一聲,空下的那隻手胡**一揉她的額頂,“人小,脾氣還挺大。”

繼而方道:“我那時雖頑劣,卻遠沒有你能幹。不像你會獸醫,不如你懂得各地語言,不會分茶,沒有一頭能耐大的驢……”

她掙紮的身形一頓,忽然就有些高興,“真的?處處都不如我?”

他點一點頭,“除了這張臉同你不相上下之外,旁的,處處不如你。”

“哈哈哈……”她輕易就被哄得意。

待笑了兩下,想起來她和他之間還有些拐了彎的宿仇,便又板起了臉,“你贏的那一半,你全拿走,小爺一個不留,不招罵名。”

“這卻有些難……”他做出一副思忖狀,“我雖贏來一半,用的卻是你的本錢。這筆賬該如何算?”

“這個……”她卻有些犯難。她過往都是揮霍錢的主,花出去的銀錢半是本價、半是打賞,從來未細細計較過給多少才是最合算。

“那隨意,你看著給吧。”她豪邁道。

薛琅聞言,又是一笑。

草場四處點著火把,雖已過了二更,然第一日各種競技的賽場尚不夠完美,有熱血青年手持鏟子,要將圈出的那一片地的草根都鏟去,以期第二日能有個更好的賽績。

那些人認出了薛大都護,又瞧見了他手中牽著的另一個小郎君,紛紛停了手中活,踮腳引頸看熱鬧。

薛琅收回目光,繼續往前,問道:“聽說,三日前,是你的什麽大日子?”

她聽他提起此事,哼了一聲,“確然是我的大日子,可我卻不想告訴你。”

薛琅一笑,往後抬手。

王懷安忙將一個金絲楠木的小盒子呈上。

他將盒子遞向她,“姑且當做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瞧瞧,可看得上眼?”

她狐疑間接過那木盒,打開盒蓋,卻見裏頭擺著一隻眼熟的紅珊瑚手串,正是一位親王幾日前送給她,企圖讓她多在薛都護耳畔吹吹枕邊風。

珊瑚本貴,她見過最大的一株也隻有半人身高,擺在聖人最寵愛的楊貴妃的宮中。整座珊瑚最難得,其次便是巴掌大的小擺件。再碎一些的便磨成珠子,鑲嵌在金銀首飾上,頓時身價倍增。

能集齊一手串的珠子不容易,更不容易的是,每顆珠子上的紋路還近乎一模一樣,絕對是從一整棵珊瑚樹上取材。

她阿耶十年前來的龜茲,可此後數年依然有人源源不斷往崔家送禮。

似這珊瑚手串般的厚禮,若收了就是同流合汙。

她阿耶一生的汙點唯有她這個紈絝女兒,除此之外,名聲如雪一般白。

阿娘連厚禮放在府裏過夜都提心吊膽,是會連夜讓大舅父擬呈奏折,以那送禮人的名義向朝廷捐贈出去作為善款。

她雖是紈絝,可什麽能收,什麽不能收,她便是時不時瞅一眼阿娘如何做,也能學個八.九不離十。

“這不是白長樹親王所贈?不是不該收嗎?”

薛琅淡淡道:“水至清則無魚,本將軍既然給你,你便安心收著。”

她不由瞪圓了眼睛,“我收腰子時想的也是水至清則無魚,未料到,水至清在你這裏,還能更渾濁些。王懷安應該去管著你才對,他卻跑來訓我……”

她喉間一梗,三日前生辰那日受的委屈重新湧上心間,“我潘安光明磊落,縱是要使壞,也要壞在明麵上。我是曾提議想讓你認了巴爾佳做義妹,你既明確不願,我自也未糾纏。旁人送你的厚禮,先莫說我瞧不上,縱是真看上哪件,哪怕不合規矩,也會先開口朝你要,你不給便罷。說我手伸得長,我冤不冤?你禦下不嚴,讓他潑我髒水,我該不該向你擺臉色?”

她說著眼眶便有些濕潤,遠處火把的亮光映照過來,她的眼眸似兩顆上好的寶石,遠比這珊瑚手串上的珠子更為動人。

他溫和地看著她,掏出一張巾帕遞過去。

她毫不客氣接過來,連續擤了幾個大鼻涕,方板著臉遞還給他:“這是我給你的回禮,你既想同我繼續做戲,便請好好保存,莫委屈了我的一顆相思心。”

他不由忍笑,向她探出手,溫暖的指腹覆在她眼角,將她未拭幹的一滴淚抹去,方接過巾帕,折了幾折,重新塞進甲襟去,微垂著眼皮看著她,“是我未曾及時向王近衛表明我對你的信賴,才讓他說了重話,此事賴我。”

話畢轉首看向王懷安,“潘安年歲雖小,卻很有些大智慧。我既選了他,自是信任他。”

王懷安忙上前,抱拳道:“潘夫子,是我小人之心了,夫子還想如何罰我,我都願意。”

他心中想著,此回少不了要受些皮肉之苦。隻要將此頁翻過不提,受髒受疼他都願意。

嘉柔冷哼了一聲,側轉了身子,“我心中團了一團氣,不能就這般算了。怎麽罰你,你自己去想。可我這個人有些個毛病,血淋淋的看著惡心,讓我動手打人我嫌累,髒兮兮的也看夠了。你若想自己捅自己,或是負荊請罪,或再幹脆跳一回糞坑,全都無濟於事。法子你自己去找,總之你壞了小爺的好心情,你得賠回來。”

她回首對著薛琅道:“在小爺開心之前,沒有同你做戲的心情。”

“三郎!”她高喊一聲,一直遠遠跟在身後的白三郎連忙上前。

她高高仰著下巴,同白三郎道:“今日贏來的兩筐珠寶,一筐分給薛都護,他送人或丟進河裏都由他。另一筐你收著,明晚本夫子認義妹,這便是送她的大禮。”

話畢,再也不看薛琅,抬腳便先往前頭去了。

嘉柔窩在心中的火氣消了一大半,這一夜不知為何卻睡得不甚安穩。

睡夢裏,她還是站在月下的草原上,麵前是高大挺拔的黑甲將軍。

將軍在夢裏的手還是那般溫暖,他替她擦拭了眼角的淚,同她道:“本將軍出生入死許多年,能活到現下,便是因為從未輕易將一丁點信任賦予誰。你說你行事光明磊落,潘賢弟,我應該信你嗎?”

夢裏他的眸光十分溫和,同她和他初見時他眼中的深沉冷漠全不相同。

她被這樣的眸光注視著,忽然一句搪塞的話都說不出口,心中一陣慌亂,猛地睜開了眼睛。

帳中一片黑寂,隻有跟來伺候她的婢女在一簾之後呼吸悠長。

她披衣起身,隻生了些許動靜,婢女便立刻驚醒,隔著簾子先問:“阿郎?”

她低聲道:“我出去走走。”

“可要奴跟著?”

“不必,有李劍相陪。”

她掀開帳簾,李劍已抱著劍候在外頭,見她出來,一句話沒有,隻如平日那般,跟在她身後一丈之遠。

初晨的空氣極溫和,沒有一點點風。天色已透白,不見了月亮,隻有太白金星在東方的天際一閃一閃,代表黎明即將到來。

她踩著一簇簇碧草,走得很緩慢。

心中生了一些悵惘,卻不知要同誰說。

她回頭問李劍:“譬如你明明是個劍客,可你卻對旁人說你是殺豬匠,其實這未對旁人造成何種損失,你說,還算是欺騙嗎?”

或許她這個比擬有些侮辱人,李劍終於開口:“我隻殺人,不殺豬。”

“我說如果!”

李劍便重新閉上了嘴。

她隻當問不出來什麽,待要轉首,卻聽他道:“若不算欺騙,那你又為何擔憂地睡不著?”

“我是說如果!”

她就知道同李劍不能暢所欲言,正欲轉身回去,忽聽遠處隱隱一陣紛亂人聲。

灰蒙蒙的天色下,從下頭草坡上來了七八個人,衣著雖看不清顏色,可看樣式像是安西軍的明光甲。

她身子一頓,正待要再細看,一旁的李劍又開了口,冷冷淡淡道:“有血腥之氣,安西軍有人受了傷。”

會是誰?

她往前行了兩步,尚未到跟前,那一行人已是簇擁著一人極快往前頭軍帳而去。

沉沉霧色裏,那人身形極高,卻似有些微微弓著背。

她不知怎地,忽然吊起了一顆心,連忙跟上去,終於在那些人快到了軍帳時追上了最後一人,一把拽住那人的臂甲,著急問道:“是誰受了傷?可是薛琅?什麽人傷了他?傷勢可重?”

那人聽出她的聲音來,連忙壓低聲音:“莫聲張,大都護傷得不重,你跟著進來……”

作者有話說:

今天有些事情寫得少,明天我盡量多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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