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風撩動帷幕紗簾。

無上尊貴的龜茲王族宴席, 在醉酒的親王與其年輕妃子貿然遵循古禮的敬酒下,瞬間開啟了比家宴還要隨意的氛圍。

年過半百的親王們尚能忍住心中悸動,撫著胡須笑而不語。然宴上小輩們已是激動地拍著桌案, 齊聲喊著:“飲酒!飲酒!飲酒!”

數雙眼睛, 盯著尊位上最亮眼的兩個年輕郎君。

一個宛如當空碩陽,一個仿似夜中皓月,前所未有的相配。

可是否真的斷袖情深,卻與“相配”二字無多少幹係。

“飲酒!飲酒!飲酒!”下首的郎君們激動地麵紅耳赤, 呼喚不停。

上首的潘安帶著幾分無措看向麵前的薛琅, 指望他能振臂一呼召喚來數萬安西軍, 震懾住這一群起火架秧子的王族小輩。

然似乎隻有一瞬, 薛琅已到了她身前, 隱隱的酒氣無聲無息籠罩了她, 熏的人頭暈。

他的眸光本該深沉如汪洋大海, 此時卻滿是欲與民同樂的聲色犬馬。

他唇角噙著絲漫不經心的笑, 隻緩緩抬手,琉璃酒盞中紫色的酒液就流進了他的嘴。

她驀地瞪大了眼睛,他已向她探手, 隻一瞬間就將她壓轉的往後傾去,寬大的衣袖遮住了她的臉, 也遮住了她的驚叫。

他的臉驀然在她眼前放大, 近得她能清楚看見他的眼眸中倒映出她驚恐萬分的臉。

她下意識就要抬手捂嘴, 他的唇卻堪堪錯過她的臉頰, 於衣袖的遮掩下,落在她的耳畔。

“可會裝醉?”外頭的狂呼下, 他的聲音低沉, 似隔著好幾個夢境。可那噴在她頸子上的呼吸, 卻比所有的夢都更真實。

她的眸光隔著霧氣落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那裏藏著幾分她看不真切的狡黠。

隻過了短短兩息,他已扶著她的背坐起身,麵上換上幾分滿足之色。

周遭掌聲連番雷動,呼哨聲不斷。

他勾著唇望著她繾綣一笑,又探手過來,帶著繭的指腹落在她櫻紅的唇角,將並不存在的酒汁輕輕抹去。

那起事的親王見一旁的潘安麵色緋似桃花,嬌羞不勝,哈哈一笑,向薛琅拱手:“萬萬未想到,大都護竟是性情中人。值得相交,值得相交啊!”

薛琅回禮,“喜得佳人,一時放浪形骸,見笑見笑。”

一句話畢,坐於遠處的幾個親王登時身攜美人,繞過重重桌案,不懼千山萬水到了跟前,已各自手持酒盞,想要換個花樣繼續依古禮敬酒。

薛琅淡笑道:“潘賢弟怕是醉了……”

經此提醒,嘉柔終於從昏昏沉沉中回過神來,一手便扶住了額頭,身子微微一晃,“頭暈……”

薛琅當即體貼地扶住她,回首同龜茲王道:“潘賢弟醉酒,我先送他去歇息。”

龜茲王當即喚來宮使要扶著潘安去,卻難抵薛將軍與潘夫子有情人才成眷屬的熱乎勁兒,最終依然是將軍扶著夫子,宮使在前帶路,一路出了地台,往提前備下的一處宮殿去了。

白大郎看著那二人離去的背影,轉首問伽藍公主:“他二人,你信嗎?”

伽藍公主一聲冷笑,跟著站起了身。

宮殿裏,宮使匆匆離去,要去催促醒酒湯。

裝醉的嘉柔從床榻上翻身而起,撫著胸口長長籲了口氣,後怕道:“太嚇人了,難道斷袖都要在人前親熱至此?”

待眸光同坐於胡**的薛琅相遇,不知怎地內心生出幾許別扭,不去看他,隻下了床榻,站在窗前打量著外間。

但見候在院中的宮人雖站得筆直,卻頻頻往殿中張望,顯然對她與薛琅這一對新出爐的斷袖兄弟十分好奇。

薛琅跟著站過來,這才道:“若不在人前做出些親密之舉,又怎能讓人真的相信?”

嘉柔聞言,不由回想起離席時經過七公主的食案邊,那位女紈絝麵上神色莫辯,雖有些震驚,卻又不像是驚到顛覆內心堅持的程度。

她看向他:“可演得成功?你說,他們會信嗎?”

薛琅的眸光從窗外一枝六月梅上收回,並未立即回答。

不多時,窗外便顯現端來醒酒湯的宮使的身影。

嘉柔連忙重又躺去榻上,擺出個海棠春睡的姿勢,口中喃喃說著酒話:“好酒~~再來一嘴~~”

薛琅眼底閃過一絲笑意,從宮使手中接過醒酒湯,道:“我喂給他。”

宮使見堂堂大都護竟要做這種伺候人之事,心中萬分驚訝,輕抬眼皮,極快往榻上醉睡的潘夫子麵投去一眼。

也不過是一眼,已是驚鴻一瞥。

宮使不由心道,怪不得無論是七公主還是薛都護都為這張臉心動,宮中仆從們為此私下爭論了兩日,現下終於有了答案。

她垂首退去一邊,看著薛都護輕輕舀起一勺,先吹涼,再喂向床榻上的潘夫子,動作十分的體貼。

床榻上,嘉柔閉著眼飲了兩勺醒酒湯,已被酸得麵目扭曲。七八勺後終於忍不得,嚶嚀”一聲醒了過來,聲音中略帶了沙啞,問道:“我在何處?此間如此淡雅脫俗,可是已到了仙境?”

眼珠子一轉,便看到了候在邊上的宮使,又道:“果然是仙境,天上的仙女竟這般天香國色呢。”

那宮使被無意間誇得心花怒放,連忙上前,“夫子許是尚未全醒?不若再多多歇息一陣,起早了要頭疼。”

嘉柔想聽的便是這句話。

那動不動就親嘴的宴席,她可是一步都不想再踏足了。

薛琅忍笑,放下湯碗,“既如此,賢弟多歇一歇也未嚐不可。”

忖了忖又問:“你留在此間,可有所擔心?”

她明白他指的是七公主。

可想到在宴席上連她自己都險些以為薛琅真的要下嘴,那七公主定然也是信的,說不定此時已尋了個牆角對牆哭泣了呢。

“不擔心,將軍快請前去,莫耽擱了與眾親王述情的要事。”

他便點一點頭,“我將殿外的兩個兵留給你,你好生歇息。待宴席結束,我便前來接你。”

薛琅離去,嘉柔自是再睡不住,略略又裝了一陣,便顯得酒意已散,同宮使說些閑話。

她方才說這殿中仿似仙境,自也是刻意誇大。

見過了長安皇宮的巍峨壯麗,龜茲王宮雖有些異域風情,卻也稍顯遜色。

不過一刻鍾,她便興致寥寥,想到才進宮時,曾瞧見花園裏有一簇七星海棠開得十分燦爛,便在宮使的陪同下,信步踱出了殿外。

守在門外的兩個安西兵,立刻跟在了她身後。

過了未時,天上的日頭依然毒辣。

已有些許階位不顯的賓客提前退了席,悠閑地在宮中賞景。

王宮內宮雖也禁男人,然今日盛宴本就在內宮選址舉辦,各小王與王妃便也攜手並行,恩愛連連。

那宮使便笑道:“潘夫子定與薛都護定彼此苦戀了許久呢。”

嘉柔腳步一頓,心中好奇,“為何有如此一說?”

“夫子同薛都護雖眼中有情,卻彼此極為客氣,”宮使道,“若非長久的心有約束,又怎能在情動時依然顯得疏離有加、相敬如賓呢?如今夫子同薛都護既已衝破世俗,合該多加恩愛才是。”

嘉柔一怔,“你這是想岔了,方才在席間,我同薛將軍飲酒時,不是已有情動一刻?”

她的話剛剛說罷,從身畔一條□□中便閃出了似一朵紅雲般的七公主,堪堪阻住了她的去路。

公主做一身大盛女郎的裝扮,一頭烏法梳成俏皮的靈蛇髻,身著紅綾金線織就的齊胸裙,一對半袒的雪脯在略偏西的嬌陽下明明暗暗起伏不停。

她手中一下又一下敲著她的嵌玉馬鞭,繞著嘉柔轉悠了一圈,忽然湊過來,神秘兮兮道:“本公主,全都知道了。”

嘉柔心中略有慌張,一轉眼想到如今安西軍的兩個威武兵卒可就跟在她身後,第一次沒有撒腿便逃,反而昂首挺胸,倨傲道:“知道什麽?”

“知道,你同薛將軍之間,是假的。”

“你眼拙。”嘉柔口中叱道,心下卻登時一慌。

哪裏出了紕漏?

怎地一個兩個都看出她同薛琅之間情誼不深?

“方才本夫子在宴席上,同薛都護親了小嘴,你可是未看見?”

七公主哈哈一笑,“你為了蒙蔽本公主,竟能當眾同薛琅親嘴,付出如此之深,可見對本公主有多麽重視。即便你們那小嘴親得真,可惜薛將軍要送你離席時,你二人之間的距離,能塞下一頭駱駝。而薛將軍竟然隻扶著你的手腕,怎麽,你那纖纖玉手不值得他牽上一牽?”

恰逢此時,正好有一個女眷攙扶著一位郎君從宴席下來行到此處。

那郎君醉得似一攤爛泥,不但將整個身子都壓在女郎身上,一隻手還極不安分,於女郎纖腰上不停遊走。

而那女郎非但不責怪,麵上還羞中帶騷,顯然樂在其中。

她眼睜睜看著一對正確示範擦身而過,心下微涼。

大意了,竟是在這些細枝末節上忘記了偽裝。

她出溜一下就躲去了兩個兵卒的身後,隻往兩人中間探出一顆腦袋,向伽藍公主叫囂:“你如此胡說八道,不過是覬覦本夫子的美貌,想要繼續行強取豪奪之事。可是你死心吧,我與薛將軍情深似海,日月可鑒。他如今就在前來尋我的半途,仔細他一刀出鞘,讓你血濺王城!”

伽藍公主笑嘻嘻往前一步,“薛將軍?他現下,隻怕已被美男子迷花了眼,忘記你這位夫子呢……”

薛琅往前拐了一道彎,離宴席隻剩不過幾息的路,邊上忽然閃出一個宮使,恭敬道:“將軍,潘夫子在外賞花,忽然間暈倒,奴心知將軍必會擔憂,特來告知。”

薛琅腳步一頓,“在何處暈倒?”

“如今被抬到花房裏,已差了人去喚太醫。”

薛琅看著眼前這位十分陌生的宮使,隻思忖了一息,便道:“請帶路。”

那宮使轉身便走。

薛琅當即大步跟上。

一直到了一處花卉繁盛處,但見前頭草木深深之處果然有一處花房,下半截用罕見的沉香木做牆,上半截卻是透明琉璃為壁。

從外隱隱可見裏頭珍稀花木層層疊疊,爭奇鬥豔。

花房外頭站著兩個宮使,見他前來,忙上前道:“大都護,潘夫子便在裏頭,方才蘇醒了一刻,隻切切呼喚了兩句薛將軍,便又暈了過去。”

“哦?他還喚了我?”他眼神一閃,腳步放慢。

“確是呢,請將軍快進去看看潘夫子。”

薛琅挑了挑眉頭,緩緩行到了花房門口,但見琉璃門半掩,濃鬱花香順著門縫洶湧撲出。

花木擺放得層巒疊嶂,看不出裏頭的人躺在哪裏。

他用腳尖緩緩抵開門,再轉首時,但見方才還候在花房外的三個宮人,此時已不知去了何處,連一個都不見。

他勾了勾唇角,眼中卻無任何笑意,將將要踱進去,卻從遠處傳來一聲急切呼喚:“不能進去,裏頭有郎!”

繼而一道翠綠的身影狂奔而來。

薛琅轉首,看著潘安氣喘籲籲到了跟前,溫聲道:“可惜,被你攪合了好戲。”

嘉柔一愣,這才反應過來,他是已知此間有蹊蹺了。

他同她道:“你既已來,便坐在一旁,陪著我看餘下的吧。”

話畢,朝著花房負手而立,朗聲道:“白大郎,費心了。”

過了須臾,花房裏果然有了動靜。

白大郎從裏頭閃出來,被戳穿了詭計,神色略有些惶恐,幹笑道:“將軍好眼力,世間無人能蒙蔽將軍。”

薛琅轉身,尋了個精心截斷的楠木樁子,一撩衣擺坐了上去,同白大郎努努下巴:“既是已有所準備,便亮出來,讓本將軍瞧瞧。”

白大郎覷他一眼,一咬牙,抬手拍了兩拍。

但見從花房中依次出來三個郎君,年齡皆在十六七左右,各個長相十分秀氣俊俏,沒有一個是方下巴。

三人皆衣不蔽體,隻各抱了一株枝葉繁茂的花來遮羞。

偷偷將目光落在薛琅麵上時,雖極怯怯,卻仍帶著幾分嫵媚。

薛琅看向白大郎,“就隻這三人?”

白大郎倒是不做遮掩,“這已是我半月之內能尋到的最嬌俏的郎君了。”

薛琅搖頭,嘖嘖道,“論樣貌,離潘安已是雲泥之別。”

嘉柔當即“啪”地一聲撐開紙扇,昂首挺胸立於人前。

“論機靈,我相信若此時換做潘安,他絕不會讓自己處於這種境地……”

嘉柔便大喇喇插嘴:“怎能連一件衣裳都不私藏呢?若是我,定然留著自己的衣裳,想法子先丟掉薛將軍的衣物,讓他跑不出去。”

薛琅眼底閃過一絲笑來,續道:“論學問,你等可能背出任何一首李太白的詩句?”

嘉柔當即抬首望著青天,聲情並茂朗誦:“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遊;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此乃李太白的《渡荊門送別》,乃他旅途中巧遇友人,與友人細細話別之作。”

薛琅方看向白大郎:“請大郎給一個我不選潘安,卻要選旁的男子的理由。若說不出,你那窟寺,便交由安西軍收管了吧。”

白大郎身子突地一抖,額上已顯出豆大的汗珠,“白某愚鈍,一時想岔了,還請將軍莫怪責。”

又連忙看向嘉柔,“潘夫子何時回莊子?三郎日日思念夫子,阿耶也常說莊子離不得夫子……”

嘉柔聽出他話中的求救之意,想到她那一心向著她的徒兒,便也低聲同薛琅道:“不若先饒他這一回,此後他若還這般生事,我等便燒了他那窟寺,毀了他的壁畫,搶走他的雙驢,讓他什麽都得不到。”

她每說出一樣歹事,白大郎麵色就白上一分。

待一句話說罷,白大郎已是麵如死灰,汗水淋漓。

薛琅方起身,道:“既潘賢弟求了情,本將軍便放你一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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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的日頭已是光影融融,晚霞始發。

在龜茲眾王諱莫如深的送別下,如來時嘉柔同薛琅一馬一驢並肩而行,去時二人自也對影成雙。

經過了一個白日的暴曬,涼風漸起,夜市也即將開擺。

嘉柔坐在驢背上,一邊扇著紙扇,將她今日所得同薛琅道:“……未成想,你我之間的斷袖,竟未能將所有人都瞞住,可見此間竟有大學問,若不學上一學,旁人皆不信你我斷袖,日日都要前來糾纏。”

薛琅見她麵上愁容漸深,轉首往街邊望去。

夜市將至,臨街的鋪子已開始做迎客的準備,其中正好夾雜著一間妓館。

妓館邊上還掛著個牌子,上書“內有兔兒爺”五個字。

兔兒爺,以提供皮肉之樂而賺取銀錢的郎君。

其恩客,除了少數女郎之外,大多數皆是男子。

嘉柔隨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當即雙眸一亮,“今夜逛妓館的銀錢,你付!”

作者有話說:

嘉柔:當斷袖是個技術活兒。

薛琅:附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