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論前安西大都護同突厥人之間的仇怨, 可以說上整整一月不重樣。

可若用三言兩語來概括,則是崔將軍以其用兵如神的手段力克突厥人的每次來犯。

即便五年前最後一場大戰裏,崔將軍和兩萬安西軍都折在裏頭, 那也是一場兩萬安西軍對五萬突厥軍、以少打多的勝仗。最終突厥餘部不過剩下幾千人, 元氣大傷,倉促退到了昆侖山背後的天竺國。

故而,說以崔將軍的戰死而結束了兩方數年積累的仇怨,還牽強了些。

突厥人如今的使命重在光複, 雖說不至於專程派人遠去長安襲殺崔氏家眷, 可若半道遇上了, 那也必是不可放過的。

龜茲城夜間的熱鬧因著一聲“抓突厥細作”而結束, 這個夜晚靜得令人心悸, 連一聲小兒啼哭都不可聞。

第二日集市上出攤的商販驟然減少, 街腳跳胡旋的舞姬也不見了身影。

這般蕭條延續了三日, 直到第四日, 都護府外貼出告示,言安西軍已將所有細作抓獲、請民眾勿需驚慌,往日的繁華熱鬧這才漸次回歸。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亮“長安客棧”門外已褪了色的店旗時, 博士們也依次卸下門板,準備開門迎客。

往日這時候, 第一個上門的定然是討債之人。隻如今舊債已結清, 新債還未欠下, 第一個到來的, 換成了前來尋趙勇的一位安西軍兵士。

因趙勇曾為先大都護崔將軍的近衛,過往跟在崔將軍身畔, 與突厥人打交道最多, 故而有些要事需向他請教。

兵士的態度極是尊敬, 用詞也很謙卑,趙勇自也不能托大,隻令其略作等待,便匆匆回了內宅脫下胳膊肘已磨得透亮的舊衣,換上一件能外出見客的六成新的褐色圓領缺胯袍,又匆匆用濕巾帕擦去靴上的浮灰,方去了大堂。

彼時嘉柔已起了身,亦步亦趨跟在趙卿兒身畔陪著灑掃。

一雙杏眸底下兩團青紫,顯見心裏裝著事兒,夜間又未歇息好。

他便交代她:“世伯去去就回,你的事莫著急,世伯另有打算,說不定今日就能成。”

他所言的另有打算,卻是因幾日前曾瞧見數百大軍進了龜茲城。打聽後方得知,那是都護府急缺獸醫,故而從大盛遣來了一批。

除卻獸醫後還有兩百軍士,便負責護送獸醫。

若這兩百人並非前來並入安西軍,則肯定要返回長安。

這便是嘉柔的機會。

如今既有龜茲公主對她虎視眈眈,她崔五娘的身份又暴露不得,就隻有離開龜茲、返回長安這一條路。

原本這條路上最大的威脅便是馬賊。

可若隨軍共行,馬賊自不在話下。

東去之路,便成坦途。

嘉柔向他哭訴被公主癡戀的當夜,趙勇便想到了此法。

隻是又忽然鬧出了捉突厥細作一事,都護府守衛陡嚴,據聞連一位龜茲親王前去求見,都被拒之門外,更遑論是他。

今日倒是巧得很,都護府專程派人尋他。待他前去後順便托請一番,說不定就將此事辦成了。

他又叮囑道:“我不在時,龜茲王族任何人前來尋你,你都切莫露頭。”

嘉柔無精打采點點頭,待趙勇離去,忖了忖,又回房換上了一身客棧博士的短打扮。

她在趙勇這裏已有四日,白銀親王同三郎縱是在行宮狂歡三日,也該回莊子了。屆時問過仆從,得知她早已離去,遲早是要前來趙勇這處相問的。

她最擔心的便是她那關門弟子,白三郎。

三郎平素雖孝順於她,可如今心裏隻揣了一個“情”字,急缺一座礦迎娶他的心上人。說不得一時情蠱迷心,生了背叛師門之念,將她一綁就向七公主投誠。

莫看白三郎與她同歲,可高大結實似一頭牛,也是個她打不過的人。

還是換下光鮮的衣裳,短暫地掩一掩她的風姿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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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護府各處依然警戒森嚴,往來兵士腳步匆匆,不敢多言。

趙勇被徑直請去了監中,卻是先認了一回人,看看被捉的細作可是熟麵孔,又同負責此事的副將說一說突厥內部各方勢力的舊事。

也是此時方明了,突厥細作確然逃了一人,都護府對外聲稱的“皆已抓獲”隻是幌子,隻怕還有後手。

那副將抱拳:“今日所言還請趙公切莫流出一字。”

趙勇自是應下:“將軍放心,趙某雖腿腳不成,可安西軍的規矩從不敢忘。”

待從監中出來,巧得很,正正遇上那位護送獸醫的將領,王侍郎。

趙勇昔年也曾與王侍郎有過幾麵之緣。

那時王侍郎還不是侍郎,隻是兵部一位文書,做些歸攏各營遣散兵卒、戰死將士名錄的筆頭事。

兵部文官最受輕視,每每與各軍營打交道,總是免不了受些閑氣。

隻有趙勇禮待有加,從不粗鄙。

二人之間的這樣一番過往雖隻是蠅頭小事,然時隔多年再去追憶,自有一番溫暖與傷懷。

趙勇當年那般行事,自是崔將軍對營中約束之功,方才結下善緣。

數十年後,這番善緣的“果”能用在嘉柔身上,也算是種瓜得瓜了。

得知王侍郎還要率軍返回長安,趙勇並不暴露嘉柔的身份,隻言有位子侄也要回長安,托請王侍郎沿途略作相護。

王侍郎自是滿口應下,隻道還有三五日就啟程,趙勇隻需提前備好包袱皮便可。

這番消息送到嘉柔耳邊時,許是被高興衝昏了頭,不知如何去開心,半晌隻幽幽歎了一口氣。

如今也隻能這般了。

一晃便過了五日,離啟程隻剩下一兩日。

都護府審問突厥細作一事暫且告一段落,薛琅也終於有些空閑,向王侍郎問一問崔五娘之事。

論王家與崔家的交情,並非王侍郎與崔將軍二人身在朝中而多麽親厚,反倒是兩家的小輩互有來往。

先是王家大郎同崔將軍的族弟經常相約一處玩。這兩個娃兒都習武,常互相切磋武藝與騎射,共同成長。

王侍郎很滿意。

再是王家二郎同崔將軍的小舅子安四郎乃一同習學的同窗。安四郎雖腿腳有疾不良於行,於念書一途卻有大智慧。正巧王侍郎的二子念書極稀鬆平常,這位當父親的巴不得安四郎常與二子在一處,好於功課上有所提攜。

若說唯一不滿的,便是他家三娘,同崔五娘之間也常常約在一處玩。

他三十五上才得來這麽一個寶貝女兒,自是稀罕非常,從三歲起就請了無數的女夫子,將她教得琴棋書畫、女紅廚藝皆了得,行路都是步步生蓮,儀態萬方。然未成想一朝遇上崔家那個女紈絝,帶得自家幺女整日打馬溜狗,翻牆上樹,過去十幾年的心血盡數荒廢。

後來一段時間,那女紈絝未再出現,崔家夫人卻於一日尋上來,淚水漣漣求他暗中托人尋一尋崔五娘。

他第一反應竟是長長鬆了一口氣。

自家寶貝女兒,可終於能不受那女紈絝的荼毒了。

隻是他對崔五娘雖心有憤懣,卻多少也有些長輩對小輩的關心在裏頭,連夜就同崔安兩家分析過崔五娘可能去的地方,各自分派了人暗中去尋。

再想到崔將軍埋骨的龜茲,雖根據崔夫人所言崔五娘從未在喪父之後表達過思父之情,然萬一這女紈絝走的就是“反其道而行”的路子呢?

於是,新任大都護薛琅便於兩個月之前,收到了王侍郎的那封信,托請薛琅在龜茲打聽打聽,又叮囑他切莫走漏風聲,免得此事傳出去,妨害了女紈絝的名聲。

王侍郎不由苦笑:“整日在外看戲聽曲起哄架秧子的紈絝,還要顧及名聲一事。”

或許此前聽過潘安提及崔五娘前去南海尋長生不老藥一事,又憶及兩年前他回京城獻俘的大事上被崔五娘帶出的亂子,薛琅已提前受到崔五娘行事風格的洗禮,如今聽見王侍郎口中所抱怨的事,竟覺得也不過稀鬆平常。

一時忽然又想起潘安來。

怪不得崔五娘失蹤之前最後所見的人是潘安,這二人行事上倒是有些相通,許是因此投契,崔五娘才會對潘安透露她欲往南海去的安排。

後來他也向王侍郎回過信,讓派人往南邊去尋一尋。

然此次根據王侍郎的反饋,崔安兩家苦苦相尋,唯一拿到線索的居然還是薛琅。

隻是南海這條線,卻依然未得到丁點兒崔五娘的蹤跡。

薛琅隻得問道:“那崔五娘到底是何長相?有何特征?你那信中語焉不詳,實難想象。”

王侍郎不由苦笑。

“她知曉我不喜她,是以便是偷偷來尋小女外出玩耍,也是刻意避開我。我有限撞見過幾回,她立刻似猴子般翻牆爬樹跑得飛快,我就隻見個大樣。倒是她兒時的模樣我還記得清楚,然女大十八變,靠兒時猜現下,怕是不能盡信。”

他訕訕道:“一時說出她是何模樣,我倒也難說清。可若見到她,必是能認出的。”

在給薛琅的信中,他雖寥寥幾筆留下過其特征,當時是崔夫人在一旁口述,他匆匆記下。又因她到底是崔將軍之女,身份特殊,信中不敢盡言,更不敢附上畫像,免得這信旁落到突厥人手中。屆時突厥人按圖索驥,反而要生大事。

時隔這般久,若問崔嘉柔麵上何處有顆痣,哪裏有個小疤,他卻是半分記不清了。

他又提議:“不若將你提及的那潘安尋來,你我再多問問他,說不得又有新線索。”

薛琅聞言,也隻能如此。

他喚個兵卒前來,令其前去客棧相請潘安。忖了忖,又備了筆墨紙硯,請王侍郎將崔夫人的樣貌畫下,既然崔五娘肖似其母,有崔夫人的模樣做參考,總比抓瞎強。

兵卒這一去,去得卻有些久。

蓋因白銀親王果然派家臣前去長安客棧,向趙勇打聽潘夫子的行蹤。

而果不其然,白三郎也在其中。

又果不其然,其想見潘夫子的心情十分迫切,露出他紈絝的本質來,不等人請,就已竄進客棧裏,帶著人翻找得雞飛狗跳,卻也未能尋見他的夫子。

趙勇原本同白銀親王有些交情,趁機提及潘安要辭工回長安,也不是不成。

隻是那七公主此次欺人實在太甚,而白氏一族竟無人出手阻攔,都是個樂見其成的模樣。

他對白氏心中有氣,自不承認潘安在他這處,反倒指著白氏家臣的鼻尖破口大罵,言他將一個活蹦亂跳的大活人交到了白銀親王手中,如今大活人給弄不見了,白家還將此事隱瞞至今。若非今日來尋,他竟是全然不知。

那家臣被罵得勾著頭不敢辯駁,再三好言賠罪,養尊處優的一張臉頂著厚厚一層唾沫星子。

待他拽著白三郎離去後,圍在客棧門口看熱鬧的路人才漸次散去,隻留下一個穿著粗布衣衫、頭上戴著頂鬥笠的農家小郎君。

小郎君慢吞吞進了客棧,將鬥笠摘下放在櫃上,向趙勇豎了根大拇指:“趙世伯果然英勇過人。”

趙勇憤憤然:“你替世伯還了那般多債,世伯若連一口氣都替你出不得,我還是人嗎?”

“若今日那七公主也尋過來,世伯可要再將她罵走。”

“這……”趙勇不由黯然,“世伯隻敢揀軟柿子捏,隻怕並非那七公主的對手。若是你阿耶在,就好咯。”

經此一耽擱,兵卒終於能在白家人離去後同趙勇搭上話,言薛將軍有請潘安。

趙勇不由問道:“小兄弟可知是何事?”

兵卒卻不知究竟何事。

他又轉頭看嘉柔:“你莫是又惹了他?”

嘉柔思索了一番,卻有些拿不定主意。

幾日前她逃離白大郎的窟寺時,確然讓他不太高興。哪怕最後進了城,在都護府前分別時,他也不太搭理她。

隻是,都過了這般久,他還記仇呢?

她這一思忖,趙勇心中卻略有咯噔。

他身在龜茲城,尚不知薛琅與嘉柔於龜茲鄉間多次交手、如今已積累了些交情,隻擔心嘉柔莫又闖了什麽禍招惹了薛琅。

他又問兵卒:“薛將軍當時的臉色,是高興是生氣?”

話剛問出,他自己就有了答案。心道,都護府如今那個將軍,年紀輕輕卻時時刻刻都板著臉,要從其神色上做推測,還真有些難呢。

果然那兵卒想了想,說了句廢話:“不悲不喜,和平日一樣。”

如今趙勇已替嘉柔做好了離開的準備,隻等啟程。他不願在這節骨眼上生出亂子,隻有陪著嘉柔前去一趟。

沿途又瞧見路邊已有攤販賣早杏和早桃,又各稱了半筐,同她交代:“見了薛將軍,給他說兩句好話,請他吃杏吃桃。伸手不打笑臉人,他縱是對你不滿,你已這般伏低做小,他身為大都護,也不能對你太過分。雖說世伯這般想有些小人了,可凡事不可無防人之心,也是人之常情。”

嘉柔應下,默默想,她對薛琅多少有些了解,他雖狡猾,狡猾處都用在大事上。

這般小事上,他才不會去思量。

隻她如今要離開龜茲,前去告個別,也算是她同他相識一場。

這一走,此後世間再無潘安。

他縱是日後憶起她來,實則也是個虛無。

如此一想,又忽然有些傷感。

待進了都護府,那兵卒帶著兩人一路到了薛琅的營房門外。

隻耽擱了太久,如今門窗盡掩,裏頭早沒了人。

一番打聽方知,薛都護等不到人,已同王侍郎去了旁處。隻到底在何處,都護府這般大,一時卻難以尋見。

兵卒心知回來得晚,事情未辦好,不免有些仿徨。

趙勇見他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唇上的胡須都還嫩得很,卻已遠離故土到了龜茲,不免有些憐惜小輩,取了幾顆桃子和早杏送給他,道:“你自去忙你的,我二人在此處等。待大都護回來,我便說是我那客棧事情多,方耽擱了時間。”

兵卒心下感激,又搬出兩個胡床置在樹下,好方便遮陰納涼,這才捧著桃與杏離去了。

樹冠高大的胡楊樹,將日頭遮了近半。

趙勇和嘉柔各拿了一個桃,邊吃邊說些不相幹的閑話。

過了不多時,卻又有個副將滿頭大汗尋了過來,“趙公正好在此處,快去與我認認突厥人的字。這七拐八拐根畫符一般,實是將眼睛都要看瞎。”

趙勇隻得站起身,交代嘉柔乖乖坐著莫闖禍,又拿了些桃和杏好送人,方跟著去了。

嘉柔一人在樹下坐著,一邊啃著桃一邊想著下一站又去何處。

總不能真的去海裏尋長生不老藥。

當初薛琅逼問她,她隨口搪塞說她去了南海。

實則她暈船。

兒時她跟著耶娘去曲江池劃船,那日正好食了滿腹的殷桃,最後吐得哇啦啦。

那時她阿耶在岸上同相熟之人多說了兩句話,未曾跟著上船。遠遠看她那般,隻當是吐血,一個騰空就跳到了船上。

許是關心則亂,她阿耶老馬失蹄未曾站穩,搖晃得船身一翻,一家三口盡數落進了水中。

自從那以後,莫說坐船,她但凡看見一條河就腹間翻騰。慢慢長大後,兒時的毛病方才克服。

可說坐船卻是不可能了。

海邊去不成,該去何處呢?

出來四個多月,她委實有些想她阿娘,想阿弟,想外祖父和舅父們。

或許先回一趟長安,躲在暗處看他們一眼,再啟程往旁處去。

總歸是萬萬不能留下同不相幹的男子成親的。

她正想得出神,日頭下一道長長的影子卻將她籠罩。眼前一黯,她不由抬眼,但見斑駁光影下,是薛琅極其偉岸高大的身影。

他今日難得未穿那沉重的鎧甲,隻著一件玄色窄袖缺胯袍,腰間連蹀躞帶都未束,發髻隻用白玉束發攏著,看著像是哪家的郎君才從學堂回來,反倒不像是個殺伐決斷的將軍。

就連麵上的神色,都像是溫潤的。

“怎地做這番裝扮?”他負手而立,眼中帶著點笑,溫和道。

她出來時未換衣裳,還是做一副鄉村農人的短打扮,隻是腦袋上未扣那頂大大的鬥笠。

她笑了一笑,一時卻不知該說什麽,隻問他:“吃不吃桃?這桃可甜了。”

待彎下腰要去拿時,卻不由一愣。

滿腳下都是桃核。

藤筐裏卻空了。

趙勇捧著到處送人餘下的早桃原本還有幾個,雖不太大,色澤卻極好看,似瞧見心上人時含羞帶臊的女郎的臉。

未成想隻一陣陣就被她吃得一個不剩。

那杏兒倒是還多,隻她已經嚐過,能酸死人。

她拿起兩顆,一時有些拿不準,問道:“你可能吃酸?若能,這對你就是美味。”

薛琅倒是一笑,道:“都留給你吃吧。”

待等了兩息,起了個新話頭,“你可有兄長?”

她篤定地搖了搖頭。

她聽趙勇提及過,那潘家就隻有一根獨苗,再無旁的娃兒。

隻是不知他為何要問這個。

他點了點頭,眸中多了點認真的神色:“本將軍認你做個義弟,你可願意?”

她捏著杏的手一頓,抬首看向他,眼中片刻茫然,似一時未聽清。

他緩緩道:“西南王的義弟,在這龜茲敢動他的,隻怕也沒幾個。”

她終於明白了他的話中意,想要說些什麽,喉間卻有些發哽。

她確然想過有個阿兄,能在被人笑話她沒有阿耶時上去揍人,或者阿娘因她調皮而教訓她時能出來替她頂一頂。

隻現下他說要當她的義兄,她卻無福消受了。

她清了清嗓子,抬首也笑道:“可惜了,我已做好了回大盛的準備,這兩日便要啟程呢。”

他麵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隨後便恢複如常,又道:“也好。”

頓了頓,又補充道:“大盛自然更安全。”

一時周遭陡然安靜下來,隻有一旁的王懷安急得火燒火燎,忍了又忍,終於打破這寂靜,悄聲問嘉柔:“大力呢?要跟著你回去?”

“自是要跟著我,我在何處,它在何處。”

王懷安不由耷拉了肩膀,“好不容易能哄得大力讓我摸一摸,竟就這般前功盡棄了。”

薛琅這才道:“回大盛之後,可想好了去何處謀生?”

“去……西域既待不得,要不去西南吧。”她喃喃道,“隻不知在那裏可能活下去。”

要是沒有幾個似白三郎這般的紈絝讓她騙上一騙,想要過得逍遙怕也有些艱難。

他淡淡一笑:“以你的聰明,無論去何處都能活得極好。”

待頓了一頓,交代王懷安去他房中取來一個銅鑄的牌子,隻有娃兒的半個手掌大小,正麵用篆體寫著些武者持仁心雲雲的諫語,反麵中間是一隻凸浮出來的狼。

那狼犬牙分明,毫毛豎立,鑄刻的格外精致。

“這是我的信物,你保管好。日後去了西南,若是再遇上有人想強搶你,或是闖下了禍事,拿著此物去西南各州府或各山寨尋求相助,定會有人出麵幫你。”

她彎著細細的頸子,輕輕嗯了一聲,也不看他,隻道:“之前我引燃牛屁險些傷了你,你莫往心裏去。”

他笑了笑,“本將軍倒也不至於這般記仇。”

一時又有副將前來回稟政事,還有旁的事相商,他便叮囑她切莫跑遠,便跟著腳前去了。

她捏著那銅牌站了一陣,好生揣進衣襟裏。

再抬首時,不遠處趕過來一群牲口,是都護府自今日起要將臨時養在府裏的牲畜往鄉間屯田處轉移。

其中一頭七八個月大的褐牛不知是否被杏子的清酸氣吸引,調皮地躲開牧監的鞭子,向這處慢悠悠行來。

它全身皆被褐毛,隻在額頭有一塊月牙形的白色印記。

竟是她剛到龜茲那日醫治的那頭牛。

和兩個月前初遇時相比,它已大了一截,隻怕再過半年,就能下地犁田了呢。

她抬腳迎上去,那褐牛果然認出來她,親昵地用腦袋蹭她的手。

她一下又一下撫著它,低聲道:“今後食草料要慢些,你是一個一小把草咽下去都會再反芻的種類,怎麽能急吼吼嚼不碎草,把自己吃成個滿腹臭屁的大肚子呢?”

她蹲低下去,又細細探了探它的腹間,果然世間萬物都不會虛度光陰,不過才兩個月,它在如何更好的食草上已大有進益,如今康健得很呢。

牧監前來趕牛,她又撓一撓它的腦袋瓜,方退到一旁去。

牧監的鞭子甩得響亮,並不舍得真的抽在牛身上。褐牛受到聲音的提醒,便也慢吞吞跟著走了。

趙勇回來不久,王懷安便急急前來通傳,言大都護與王侍郎都已歸來,喚嘉柔前去問話。

嘉柔聽著“王侍郎”這三字,卻不知怎地就想了她在長安時相熟的王家三娘的阿耶,其官位也是侍郎,隻是身在兵部。

王雖不是小姓,可憑她當紈絝積累下的消息,六部十三省,除了這一個王侍郎,還真沒有旁的王侍郎。

莫非,她離開長安的幾個月,又有王姓之人升了官?

趙勇抱著剩下的半框杏,同嘉柔一起跟在王懷安的身後,待快到時,他將藤筐交給她,低聲道:“我先進去探一探,若咳嗽一聲你就進去,若咳嗽兩聲,你便立刻出了都護府,再買兩筐桃子進來。”

她明白,這是指若事情有些棘手,她要再多送些禮。

這個時節的早桃與早杏十分稀罕,多買兩筐也不算拿不出手。

話剛說罷,王懷安已是站到了一間房舍門口,向裏頭伸臂做個“請”的姿勢。

趙勇給她使個眼色,先一步往裏頭去了。

帶進了房舍中,隻見除了薛琅之外,還有一人他幾日前見過,正是兵部王侍郎。

王侍郎不知哪裏突然來的雅興,正在揮毫作畫,已是到了尾聲。

他這般隔了幾丈看過去,畫中像是一幅仕女賞花圖,隻畫紙倒放著,也不知畫得究竟如何。

薛琅便站在王侍郎的身畔,也在觀賞那幅畫,麵上是他一貫不喜不怒的表情,倒是看不出欣賞與否來。

王侍郎收了筆,拿起畫紙吹了幾息,見他進來,忙道:“正好你來得巧,快來看看,認認我畫的是誰?”

原來是尋人賞畫啊!

還當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呢。

趙勇心下一鬆,不由便咳了一聲。

等在外頭的嘉柔聽見這一聲咳,又等了等,不見第二聲,心知此行同她猜測的差不離,並沒有過不去的難事,便將懷中的半框杏往上顛了顛,抱著往裏走。

房中空落落,除了一張桌案,再沒有什麽多餘的裝點。

裏頭最明顯的三人,同時落入她的眸光。

趙勇,薛琅,還有……

王侍郎?!

六部十三省裏那位唯一的王侍郎!

她腦中近乎同時閃現她離開長安之前最後一次見他的情景。

彼時她剛偷偷與王家三娘外出聽曲子回來,王三娘不敢走正門,輕易回不了家。

於是她先爬上王家的牆頭,拽著王三娘的胳膊將其拉上來;再拽著王三娘的手將她吊下去。

三娘好不容易翻到了裏頭,往下降到半空,宅子裏卻傳來一聲武將中氣十足的爆喝:“又和誰溜出去鬼混了!”

王三娘登時落在地上,摔了個大屁墩。

她麻溜翻下牆頭,轉身就跑。

也就是那日,她回崔府後,發現了家中正堂西邊鋪了個席子,席上除了擺得滿滿當當的納征之禮,還有一隻大雁被縛了翅膀,在席子上撲騰掙紮……

數月前的一幕還曆曆在目,未成想,王侍郎竟又活生生站在了她眼前。

身後的門扉已不知被哪個不開眼的緊閉上,要轉身跑卻已來不及。

趙勇的聲音帶著笑意又傳來:

“阿安,快來見過王世伯,此番,你便是要同他一起回長安……”

嘉柔慌忙轉身,拿一顆杏就塞進了嘴裏,緊接著掄起拳頭便朝自己眼眶呼了上去。

轉過身時,趙勇也正好回了頭。

待瞧見她頃刻間就高高腫起的半邊臉和紅了一邊眼仁,固然在演戲上與她有些默契,也在此時近乎失聲:“你,你這是……”

他聲音中的驚詫太過明顯,薛琅與王侍郎同時從畫紙上抬首,待目光落在嘉柔的麵上時,雙雙驚愕的蹙眉。

把自己揍得眼淚嘩嘩流,嘉柔一邊暗自後悔用大了勁兒,一邊眼紅臉腫嘴又歪,“上火,牙,牙疼……”

作者有話說:

嘉柔:還得自己揍自己,55555女扮男裝實在太難了……

薛琅:現在哭還有點早。等大夥兒看過畫,先認一認你阿娘的長相,你再哭不遲。

嘉柔:大哥,我的親大哥!

——

終於寫完這一章了,沒想到竟寫了八千字。晚安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