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間裝扮精巧的廂房。

房中書櫃、多寶閣件件皆有, 窗邊還有兩扇草寫著李太白名詩的屏風。

地上鋪著精致的天竺地衣,其上繡製的是一副纏枝蓮紋圖。

又有一些水跡與地衣上盤虯臥龍般的枝條交錯而行,一直延續到通往臥房的門邊, 在地衣的邊緣戛然而止。

那門掩了半狹, 站在門邊就能看見裏頭青色床幔。床幔也隻掩了半邊,房中明明無風,床幔卻搖搖晃晃,連帶著床帷裏的銀香囊也跟著一甩一甩, 隱有暗香浮動。

床帳裏有人蜷縮在雲錦衾被下, 將頸子以下緊緊掩住, 隻露出了一顆腦袋, 和壓的七零八落的尚未散開的發髻。

臨近傍晚, 光影已不太明亮。

這般看過去, 床榻上的人麵頰確然有幾分蒼白, “他”閉著眼, 纖長的睫毛低垂,襯得這張平素過於生動的臉多了一絲難見的脆弱。

房中一時靜寂,似乎連呼吸聲都消失, 隻有莊子外僧人們的誦經聲隱隱可聞。

嘉柔忍著腹痛,雙手在衾被底下緊緊揪住尚未來得及穿上的衣裳, 閉著眼裝死。

是!誰!

哪個不開眼的將這薛獠招了過來?!

哎喲這世道, 男人不可信, 女人也不可信, 守門的還是她最器重的婢女,哎喲喂。

她在心中為自己掬了幾把辛酸淚, 一時恍神未能察覺周遭動靜, 待回過神時聽得房中不見聲響, 也不知那薛琅是不是見她沉睡不語就此離去。

她豎著耳朵細細聽了一陣,終於忍不住將一隻眼睜開一道縫。

入眼處先是碧青色床幔。

再是半開的雕花門。

門邊往床榻方向,是一架掛衣的衣桁,上頭掛著的便是她沐浴前從櫃中取出來的換洗的中衣,卻一時大意未曾帶去耳房。

衣桁邊又是一架高高的仙鶴燭台,上頭頂著一盞燭,尚未點燃。

看來,薛琅是見她睡著,又離去了。

她在衾被下撫了撫光溜溜的胸口,鬆了一口氣。

待再一偏首,一張棱角分明的臉毫無預兆撞進她眼中。

青年就站在她的床頭,一身黑甲襯托他挺拔峻立,配著一貫沒有什麽表情的臉,若手上再戴一頂尖帽子,手拿一根繩索,簡直就是來索命的黑無常。

她心下一急,一連串長咳登時脫口而出。

他眉頭終於略略一蹙,抬手到了她額邊,似要觸下去,半空裏卻又換了方向,骨節分明的手落在柔軟的床幔上,將半垂的簾布掛起來。

看起來一兩息內不會走,這是要長留了。

哎喲喂……

她咳得喉間火辣辣,也不見他有躲避之意,隻好停下,做出一副即將駕鶴西去的虛弱樣,顫抖著櫻唇,哆哆嗦嗦道:“將軍可是來送我一程?我這病來得凶險,怕是不成了……將軍身份高貴,日理萬機,還請快快離去。若將病氣過給你,黃泉路上強拉你作伴,我良心不安……”

話畢,又強逼出一串咳嗽。

她這一番戲演得自覺很是似模似樣,可他連半分動容都沒有,不過挑了挑眉,“本將軍曾聽一言……”

“將軍請講。”她虛弱中又帶了兩分堅強。

“說的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以你這禍害勁兒,本將軍看著至少有兩百年好活。”

“你……”她一時竟不知他是在拐著彎罵她,抑或給她別樣的祝福。氣急敗壞磨了一陣牙,心下又有了新的主意。

她重新睜眼,道:“將軍此回怕要錯看了。我潘安必有一死,隻將軍可記得你我第一次見麵時,我曾讚將軍宛如天上皎月,令人心動非常?”

他沒有如她所願做出一副惡心模樣,隻“嗯”了一聲,代表他聽見了。

她隻好繼續道:“我隻活了短短十六年,心中有大憾……”

“潘懷安之子,難道不是十七?”

“……!!”嘉柔一咬牙,“整歲,整歲十六,不是虛歲!”

嘉柔在被底又捂住了心口,覺得今日她怕真要氣絕而亡。

那什麽掃地僧,你就不能算準一點嗎?哎喲還不如去海裏尋藥算了。

“繼續。”他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她咽下喉間老血,忍著性子續道:“我這一大憾事,便是未能同我中意的男子同床共枕,未能體會將俊俏郎君擁入懷中的感覺。我同將軍好歹相識一場,還請將軍寬衣解帶,上得床榻,解我心中之憾……”

她將話說罷,心下想著,這回定然將他惡心跑,將隔夜飯都吐出來。

等了好一陣,卻未等來他的反應。

待忍不住再探首,卻見原本站在床頭的他不知何時已悠閑坐在靠窗的胡**,手中捧著一卷書冊,正是她才看了一半的《搜神記》。

寬大的窗沿上擺著一盤蒲桃幹,一盤梅子,還有一盤西域杏仁,是她平日看話本子解悶時吃的零嘴。

他倒是一點不把自己當外人,捧著她的書,吃著她的零嘴,仿似到了他自己的地盤。

方才她說的那番話,竟連一點點效果都未起。

才咽下去的那口老血瞬間翻湧而上,她緊咬了後槽牙,聲音順著牙縫一個字一個字蹦出去:“薛!琅!”

這中氣十足、全然不像彌留之際的兩個字,終於引得他抬首。

他冷冰冰凝注她兩眼,方放下書冊,略提了聲音:“進來。”

外頭陡然有了腳步聲。

隻是幾息的時間,一個身穿袈裟的光頭和尚就站到了臥房門前,眼看著要一步跨進來。

她登時暈了一暈,直著嗓子喊出來:“站住,再敢往前一步,我咬舌自盡!”

戒葷被她一聲厲喝鎮住,忙收回了邁出一半的腳,雖不進來,卻也不離開,隻站在臥房門邊躊躇道:“大都護……”。

薛琅終於從胡**起身,踱到了床畔,板著一張臉道:“看你對老阿吉之事那般熱心,未成想,你卻是個諱疾忌醫的。”

她光溜溜躲在衾被底下,心下又憋屈又羞臊,還無法解釋。

回想起在長安,與她有些齟齬的另一個男紈絝曾同一位已嫁婦人交好,夜夜前去相會,某夜終於被人堵在了被窩裏,光溜溜打了個半死。

她那時還笑話那紈絝活該,何曾想到有一日她也要光溜溜被人堵在被窩裏。

一點也不好笑。

她隻得抬首,幹笑兩聲,驚奇道:“咦,怎地就忽然神清氣爽了呢?一定是外頭高僧們的經文驚跑了邪祟。我現下已大好,你等快離去吧。”

薛琅看著她幾無血色的嘴唇,半分不理會她,隻向門口的戒葷努努下巴。

戒葷腳一抬,又要進來。

她當即陰慘慘一笑,略略將腦袋一抬,蓬亂的烏發垂下幾捋,伴著越來越晦暗的夕陽,竟陡然多了幾分詭異的魅惑。

“小爺給了你機會,你若還想進來……”她放柔了聲音,向戒葷拋個媚眼,“懷中抱個和尚,小爺還未曾體會過。不知你那禿頭摸起來是何滋味。小爺等不了了,你快快脫衣上榻,正好這衾被都是現成的……”

戒葷看著她秀美到極致的一張臉,聽著她婉轉嬌媚的一把嫩嗓,隻須臾間,那如玉的指尖都從衾被裏鑽出來一根,正向著他勾勾……

他激靈靈連打兩個冷戰,雞皮疙瘩噌噌爆了滿身,連告辭都來不及說一聲,唰地便不見了人,獨留一張袈裟落在了地上,當做有醫僧曾經來過的證明。

嘉柔心下終於泛起一股得意。

惡心不死薛獠,我還惡心不死你一個禿奴?

她趁勝追擊就要向薛琅故技重施,床畔卻多了一張胡床,薛琅一撩衣擺便坐了下去,一張臉冷似仙女峰上積年的冰雪。

她從這張臉上,看出來一些莫名其妙的怒意。

仿佛她再這般拿喬,下一息他必將掀開她的衾被,將她看個精光光,然後嘖嘖兩聲,道:“不過如此。”

如果真有那一刻,她必定豁出一條命,也得將他剝得光光,對著他上下打量後嘖嘖兩聲,在被他砍死之前留下一句遺言:“你也不咋地!”

如若僥幸不死……她腦中忽然多了個不適宜的念頭,如若僥幸不死,那她是不是就成了調戲過西南王、咬傷過西南王、還將西南王剝得赤條條一.絲.不.掛,最終卻還好端端活著的那唯一的壯士?

還是位女壯士!

她正胡思亂想著,不妨耳畔傳來帶著冰碴的一個字:“手。”

“蛤?”她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怔怔將手探出去,隻露出個指尖。

他伸手便拽住了她的指尖。

她尚未來得及反抗,他已將她手拉了出去,兩根骨節分明的手指探上來,落在了她的纖細的腕上。

那指尖微涼,激得她不由打了個了冷戰。

光陰已黯,侍女輕手輕腳進來,點燃鶴頸燭台上的燭火,放在靠近床榻處,又悄無聲息離去。

憧憧燭火照亮了他的臉,也似驅散了他方才縈繞周身的怒氣。他一動不動沉浸在燭火中,隻有搭在她腕間的手因為尋脈偶爾細微移動。

“你會醫術?”她咬著半邊唇,一顆心吊在半空裏。

他淡淡瞥她一眼,並不答她。

燭台漸漸縈繞不明香氣,同他盔甲的生鐵氣相混。

他指尖的硬繭磨著她腕間細嫩肌膚,微微發癢,令她不由憶起兒時,有個人的指尖也布滿了硬繭。

那是獨屬於武人手上特殊的一道繭,位於拇指與食指上,呈橫向,是數年如一日練習射箭,每支羽箭在指尖停留不過一息,長年累月之下,也磨出了這般厚繭。

那個人最愛捏她的臉頰,每逢她被厚繭刺得哇哇叫,他便會哈哈一笑。

若正好恰逢每半月一次的離營日,他便將她一把撈起架在肩上,在漫天晚霞下出了軍營,同她一起回府。

故去的印象早已模糊,她連那人的長相都已快想不起。

隻此時卻又憶起那時營中的風,和從營牆外斜照進來的夕陽。

腕上的刺癢還在繼續,她忍不住要抽離。

“莫動。”他往前傾身,已按住了她的手。

掌中的手細膩柔軟,纖細的仿佛微微用力就能捏斷。其上布著細汗,沾濕了他的指。

他鬆開那手,麵無表情道:“另一隻。”

她凝注著他的神色,他一如既往無喜無悲,辨不出到底探到什麽。

她磨磨蹭蹭換手,他重新搭上指尖,半盞茶後方離了手,麵上神色不辨喜怒,隻淡淡問道:“患病就醫,天經地義,為何拒絕?”

她一時有些怔怔,這是……沒有診出她是女子?

高高吊起的心在此時終於落地,她忙支支吾吾搪塞:“湯藥太苦……”

又假意問:“如何?可是真的能活兩百年?”

“現在擔心,晚了。” 他從胡**起身,施施然出去了。

“什麽意思呀?你究竟何意?”她這時候反而著了急。

莫非她今日出血不是她來了葵水?卻是得了什麽了不得的大病?

怪不得她今日痛得厲害,此前根本沒這般嚴重,完全不耽誤她吃喝玩樂當個紈絝。

她一骨碌爬起身,想要穿衣裳追出去,將將從被窩摸出一根裹胸布,門邊人影一閃。

她連忙睡倒,裹胸布卻收得晚,還有長長一截垂在床榻邊。

他去而複返,一步就跨了進來。

她幹笑兩聲,硬著頭皮拿起裹胸布放在額上,“熱,擦擦汗……”

他徑直行到窗邊,拿起她那卷《搜神記》,很是自然往懷中一揣,目不斜視走了出去。

“喂……”她要繼續喊他,卻又不敢再動,一直到那腳步聲離去,出了廂房,房門“吱呀”一聲掩上,再沒有動靜。

真走了?

天色已擦黑,幾盞豔麗的宮燈提前在簷下亮起。

薛琅並未立刻離去,站在簷下,同被嘉柔嚇出來的候在外頭的戒葷和尚道:“脈象微弱,偶有滑脈,觸及圓潤而不顯。”

戒葷有些驚訝,“此脈象在女子中極為常見,乃葵水不調之症。而男子屬陽,難見滑脈,脈象圓潤更是稀罕。”

他一時食指大動,真想衝進去親手再把一把,試試這稀世奇脈究竟是何種手感。

可一想到方才裏頭那小郎君如妖邪現世的模樣,如今還心有餘悸。

思及此,再不敢肖想世間奇脈,隻倍加虔誠地念了一聲佛號,方道:“此脈頗為奇特,卻並無性命之憂,與女子葵水不調同源,都乃氣血有虧所致。灑家先開一劑女子葵水不調之方,在其上做小小改動,先服兩劑看看。”

等了等又壓低聲音道:“此小郎君似中意男子,怕是也與血虧有關,何時能補起來尚不明。大都護最好時時遠離,千萬莫被他纏上……”

薛琅便想起方才潘安在房中故意逗嚇戒葷的一幕,眼底不由閃過一絲笑意。

他上一回當已是極限,這般久若還相信潘安乃斷袖,過去這些年就癡長了。

仆從送來筆墨,戒葷提筆寫好方子,薛琅忖了忖,接過來轉譯成吐火羅文,交給候在門邊的婢女,“轉告你家夫子,想一想他阿耶是為何而死。他既是忠良之後,他的命便不獨屬他一人。諱疾忌醫,小病拖大,乃大罪。煎好藥後,看著他服下,若他不用藥,你二人一起,軍法處置。”

侍女嚇得雙腿打顫,撲通跪地。

他高高在上,繼續交代:“多備蜜餞。”

話畢,長腿一邁,轉身便走。

待將將出了偏院門,正與腳步匆匆的王懷安遇上。

“大都護,巫醫們都已捉齊。”

薛琅點點頭,接過王懷安手中的馬韁,躍上馬背,偏頭看了眼老阿吉家的帳子外那熱鬧的篝火與熙熙攘攘的鄉民,策馬飛馳而去。

-

因薛琅對病情語焉不詳,嘉柔很是擔憂了幾分。

夜間侍女跪地,雙手呈上湯藥,戰戰兢兢苦勸嘉柔:“聽說薛都護的軍法最是無情,無論男女,打板子皆要除掉下裳。婢子乃女子,若那般暴露人前,縱是未被打死,也沒臉活下去了。煩請夫子用湯藥,莫讓婢子受那軍法,沒臉而死……”

嘉柔心道,她也是個女郎,她也要臉啊。

她咬牙切齒了一陣,忽而想起,該死的軍營裏有條該死的規矩,言女子不可出入營中,否則逢戰必敗。

軍營裏都難見女子露頭,打板子哪裏能打到女子。也不知這婢女去哪裏道聽途說,聽來這不實的規矩。

她思忖的這一陣,婢女跪在一旁已是哭得梨花帶雨,鍥而不舍把放涼的湯藥熱了又熱,總之不看著她飲下誓不罷休。

她曆來就有憐香惜玉的毛病,不忍看婢子這般為難,又細細思量了一陣薛琅其人,雖說醫術不濟未診出她乃女子,可也不至於強逼她飲下毒藥。

這一頁再不掀過去,不知又要生出什麽事來。

她長歎一聲,隻道:“隻今後,非我允許,斷不可便放人進房……”

婢子淚眼摩挲:“不是夫子允諾的嗎?”

她何時允了?!

罷了罷了,她端起湯藥深吸一口氣,一飲而盡,將將呲牙咧嘴移開碗,婢女便將蜜餞源源不斷地塞進她的口中。

唔……夠了,夠了夠了……唔唔,真夠了……

不知究竟是那湯藥的作用,亦或嘉柔的葵水不調隻是暫時,這一夜她腹痛全消,第二日已是大好,又是她吃喝玩樂皆不耽誤的女紈絝。

清晨日頭高聲,僧人們的念經聲又在草原上響起。

草原上多了幾頂四麵皆空唯有頂子的帳子,前來看熱鬧的鄉民們繼白住了一夜,又歡歡喜喜在帳中吃用著白銀親王款待的稀粥、炊餅或冷淘。

老阿吉的帳子外守著幾個安西軍,皆手持大刀,肅然而立。

嘉柔本想進帳探望老阿吉,被安西軍毫不留情攔在外,言除了醫僧外,任何人皆不能進出。

老阿吉在帳子裏平靜地睡著,因湯藥裏添了安神藥材,她後半夜再未長咳,睡得很是平靜。

又過了五六日,嘉柔的葵水早盡,老阿吉也出了帳子,麵朝西而坐,手腳麻利地開始切草料時,草原上再次傳出新的消息。

這消息說由安西都護府牽頭,已同整個西州共計兩百六十八位巫醫們劃下了道道,日後西州草原上,巫與醫要分家。算命、問卦、探生死,可尋巫師;而人與牲口患病,全歸僧醫、郎中與獸醫。哪個巫醫敢插手,自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據聞就有兩個巫醫不服,被戳了好幾個洞,如今隻有出氣沒有進氣,也不知是真是假。

看熱鬧的鄉民早在兩日前便已滿足了各種好奇,帶著“僧醫果然比巫邪厲害”的判詞回了草原各個角落,將此間見聞講給未能前去的鄰人與親眷。

白銀親王的莊子外,終於恢複了每日的嫻靜。

莊子門前漫天草原重新撒滿珍珠似的羊群,古蘭小姑娘同她阿兄央卓日日騎在騾背上,手持馬鞭一臉警醒地放著羊。

親王他老人家也終於能鬆一口氣,撿起自己最深愛的魚竿,坐在自家門前,在小河中釣幾尾不甚聰明的魚兒過過癮了。

又過了十來日,離龜茲王壽宴已近,王宮派人送來請帖,邀請親王攜家眷赴宴。

白銀親王等這一日久亦。

他專程叮囑崔嘉柔:“潘夫子請一同前去,屆時要三郎在他們麵前背幾首詩,耍幾招投壺,最好再對幾句飛花令,讓他們都瞧一瞧,我兒如此長進,才不是草原第一大紈絝。”

與此同時,遠在龜茲城內的安西都護府,也收到了來自龜茲王的請柬。

送請柬之人卻非王宮的仆從。

來者是位高鼻深目的龜茲女郎,正值十六七歲的妙齡,身著大盛最流行的短襦半臂對襟與高腰束裙,一對雪脯在裙腰之上半遮半掩。而一頭烏黑秀發則同草原上的兒郎一般結成無數小辮,最後通通高聚於腦後,暢出光潔的額頭,又嬌豔又辣口。

“原來你便是西南王。”女郎聲如鶯啼,操一口不甚流利的大盛雅言,別有一番雅趣。

她負手繞著薛琅打量了一圈,最後摸著下巴點點頭道:“大盛第一美男子,你這般模樣,很對本公主的口味。我叫伽藍,是指在天空自由飛翔的靈鳥。記住我的名字,我阿耶的壽宴,你要來喲。”

她步出房舍,踩蹬上馬,向他粲然一笑,似靈鳥一般飛出了都護府。

六月仲夏,牧草肥美,河水滔滔,五色菊與山茶花開遍龜茲草原。

龜茲王的六十壽宴,在伊犁河穀外的兩灣交匯處的行宮舉辦。邀請的賓客在往年龜茲王的兄弟、姻親、臣子之外,今年還多了安西都護府的薛將軍。

白銀親王一改往年的疲賴拖拉,五更時分便催促全家上路,待抵達時,先到的隻不過幾位品階不顯的小王,而那位薛大都護更是連影兒都沒有。

龜茲王嫡兄庶弟眾多,早先因兄死弟及等陋習,又有些血脈上的混亂,兄弟之間情義頗淺。

往先但凡與不甚親近的兄弟們遇上,白銀親王不過輕抬眼皮湊合點點頭,是連多一分興致都不願給的。

這些兄弟們也很是知曉如何膈應白銀,不需談論各自牛羊與美人,隻需提一提自家兒郎新近又學了何種本事,有了何種長進,再做出一副關懷後輩的模樣問一問白三郎近況,白銀親王的臉就能垮一整日。

而今日,這位親王被仆從們引入偏殿,兄弟之間將將打了個照麵,白銀便主動上前攀談,言語親切,笑容動人。

待關懷過對方的牛馬、豬羊與棉花,便主動提及雙方兒孫。

這一提,話題自然而然便落到了白三郎的長進上。

短短兩刻鍾,白三郎便背了三首詩、談了四回對聖賢語錄的理解,講了六位大盛王侯的生平與禁忌。

小王們自知白三郎本是連詩聖與詩仙各自是誰都辨不清楚的人,未成想靠一個夫子點撥,短短一個半月就進益至此,自是吃驚不已。

白銀親王很是滿上有光。

祖墳冒青煙。

這一趟來得值。

當又有一位小王攜家眷到來,白銀親王又要主要上前攀談時,白三郎終於受不住,向他師父發出求救的目光。

對於這位關門弟子,嘉柔自是要照顧兩分,正巧她也陪同的無聊至極,便上前壓低聲同親王打商量:“還是該留幾手,現下將三郎的長進都曝光,待宴上當著王上之麵,反倒少了震驚四座的談資。”

白銀親王極是認同,笑眯眯撫一撫短須,停下了顯擺的嘴。

一師一徒也終於得以外出透一透氣。

這日的卯日星君不知是否忘了人間吉日,陰沉沉不見高升。少了日頭來添彩,行宮看起來灰頭土臉,精致不及白家莊子,規模也很是了了,還不如宮外原野來得有趣。

賓客源源而至,白三郎兩袖中各藏了一副投盅,就等著這般大場合裏大殺四方。行宮中多是耳目,不好施展,自是要去外頭才能瀟灑。

龜茲但凡有紅白喜事,歡慶總要持續三兩日。宮外又紮了許多精美帳子,用於安置各王們的家眷與隨行仆從未來三日的起居。

白三郎直奔各個帳子去尋人豪賭,嘉柔沿著山坡轉了一圈。清晨起的太早,還是尋一處偏僻處睡個回籠覺是正經。

可惜今日盛會,行宮內外皆是人,想要尋個無人處實在不容易。

她也是因此發現,龜茲王族中美人如雲,竟不遜長安。又兼龜茲民風比長安更熱情,女郎自是更豪邁、更不拘小節。

譬如她行了沒幾步,便有七八個半袒著雪脯的盛裝女郎攔住了她,大大方方問道:“聽說今日要來個長安第一美男,可就是你? ”

喲,有見識啊!

嘉柔忙掏出腰間紙扇,唰地撐開,擺出個倜儻的姿勢:“貴主們好眼力,確是在下。”

幾位女郎見她身量嬌弱,並無威武雄壯之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一番,回首又問她:“是安西都護府薛將軍?”

嘉柔登時耷拉了肩膀。

怎地又輸給了薛琅那廝?

“我乃潘安,潘夫子,也是從長安來,絕對是美男中的翹楚。”

女郎們便笑嘻嘻問:“你一介夫子可高攀不上我等,你若不計較名份,來本姑娘帳中司帳,也自是歡迎的……”

嘻嘻哈哈了一陣,方才散去。

嘉柔便想明白了姑娘們的心思。

看來無論在龜茲還是長安,這般場合都是各世家聯姻的好時機。

她阿娘操心她的親事,自她十四歲起,但凡各王侯家中有宴請,一定會赴宴。哪怕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阿娘也能想法子弄來一張請柬。

可惜,她雖有一張好看的皮囊,女紈絝的名聲卻拖了後腿。最後,凡是曾一起出席盛宴的她的堂姐、表姐都出嫁,堂妹、表妹都定親,而那些她吃過的席麵除了讓她圓了幾圈,在姻緣上並無半分助力。

依照她的經驗,像今日場合,薛琅自是香餑餑無疑,而他隨行所帶的各位副將也定被各位王們視作囊中之物。

罷了,這個熱鬧她不適合亂湊,做壁上觀看看戲最合適。

正在此時,行宮門邊禮炮聲聲,一行遠道而來的威武將士們已在行宮前下馬。來者皆身穿安西軍的明光鎧,各個威武不凡。

為首的青年將軍身姿挺拔,不怒而威,同前來相迎的龜茲百官互相見過禮,便踩上專程為貴客而鋪設的天竺地衣。當經過嘉柔身邊時,深沉的目光隻略做停留,便大步往行宮去了。

草原上的姑娘們紛紛低聲竊喜:

“他在看我。”

“他也在看我!”

“他的得明明是我!”

嘉柔在心中打了個冷戰。

糟糕,他看的或許是我!

-

午正時分,龜茲王的壽宴正式開宴。

香草蔓蔓,流水潺潺,這場有安西都護府到場的重要宴席擺在行宮一處名為“羊泰殿”的水榭上,取護佑羊群與護佑龜茲的雙重吉意。

水榭雖不大,可水榭後頭連著成片平坦草地,恰巧今日日頭不顯,頂上搭上帷幔,幔中兩側依次擺上食案,如此既不耽擱賞鑒歌舞,周遭景致又這般鬆快,還追隨了長安時下盛行野宴的風潮,實是頗為用心了。

因著早間到處皆是人,嘉柔最後尋去馬廄靠著大力睡了一個飽覺,被宮人尋見時已是遲了一刻鍾,卻也將將好錯過了一開始那些齊聲祝壽的繁文縟節。

她跟在宮人身後前往羊泰閣時,遠遠便瞧見水榭中地台比別人高了幾許,龜茲王盛裝出席坐於主座,他身畔便是安西都護府的薛琅,同他齊高而坐,隻按左右略分尊卑。

龜茲王的另一邊略矮了一坐,卻是一位極為貌美的龜茲女郎,並未前去一幔之隔的女客席上,出現在這男客中間,實為醒目。

嘉柔來得晚,隻被宮人安置在宴尾一方食案上。

宮人流水般穿梭在宴席中,將美酒與菜色呈上,撤下已食空的缽與盤。

一道炙羊肉傳到嘉柔的食案上時,已是放涼了多時。好在夏日天熱,將羊肉一片片薄切,蘸上胡椒先吃一口,又佐兩片拌波棱菜,解膩爽口。

她正坐於食案前用了一陣,又與鄰桌諸客推杯換盞,不一會便已是混得相熟。

前頭尊位貴客之間開始恭維攀談,底下的少了約束,也自三五相湊說些閑話。

先開始說的自是草原上風聲最大的“醫僧鬥巫醫”一事。

時隔大半月,此事以訛傳訛,如今已歪到,說是有人親眼目睹,某日夜間三更時分於老阿吉帳子外,釋迦摩尼祖師同數個巫醫惡靈相鬥,待將惡靈收於法寶中後,釋迦摩尼祖師趁夜騎著仙牛離去。而第二日老阿吉便已神清氣爽下了地,放羊時羊群不敢過河,老阿吉以六十歲高齡之軀,將幾千頭羊兒們一個個扛過河,還麵色紅潤,步伐矯健,連一個大氣都不喘。

得知嘉柔便是白銀親王新請的夫子,就住在老阿吉的帳子外不遠處,其他幾人便向她打聽真假。

說大話的老丈五十來歲,喝多了蒲桃酒,已成了個大紅臉,同她外祖父飲過酒後的情態一模一樣。

她便道:“幾千頭倒也不至於,老阿吉一家隻養了兩千頭羊,老阿吉最多也隻扛得兩千。可莫忘記她還有兩個孝順孫兒,每人也各扛了五百頭,讓老阿吉輕鬆不少。”

聽者和說大話者聞言,皆很滿意。

待如此漫無天際的胡吹了一陣,話題便扯到了龜茲與大盛聯姻一事上。

依然是那紅臉老丈起了個頭:“聽聞王上原本是要將伽藍公主嫁去長安宮中,今日看此情景,竟是想同薛都護結親家。”

眾人便齊齊往尊位上望去。

龜茲王身畔的伽藍公主此時正遙遙舉杯,向著薛琅隔空敬酒,舉止大方率性,毫不扭捏。

而龜茲王便看著此情景,含笑不語,甚為放任。

薛琅正坐與上,或許是飲過酒之故,麵上神色少了沉肅,眸間反倒多了風流之意,煞是惹眼。

他手中本拿著一個琉璃酒盞把玩,見公主敬酒,便將杯中餘酒飲一口,同公主之間算是有來有往,雖不見多麽熱情,卻也絕無拒絕之意。

嘉柔身畔另一位郎君便道:“伽藍公主乃龜茲第一美人,這薛都護怎地這般不冷不熱,莫不是真的隻中意男子?”

還是那位人生經驗十足的紅臉老丈道:“你等知道什麽,薛都護縱是再中意美人,也不至於當眾便色迷心竅,總要擺著些架子,方能凸顯大盛的威儀。”

嘉柔倒對此頗為認同。

薛琅在人前板著一張冷冰冰的臉,可實際上最是狡猾。半月前還順手拿走了她的《搜神記》,到現下也未歸還。

可見此人十分能裝,同外界的傳聞全不相符。

美人在前,莫看他一副淡然溫和之樣,說不定早已是心緒澎湃,忍了又忍。

隻是照此情形,不久前在行宮門口遇見的那些攔路的女郎們倒是要撲空了。

以她淺薄的眼光來看,這位伽藍公主不但位份極高,容貌也可堪評讚,競爭力極是強勁。

一時宮人們又前來送酒,那紅臉老丈飲得有些糊塗,開始四處勸酒。

嘉柔便借口如廁去庭院中走了一走。

待再回去時,紅臉老丈已被宮人提前扶下去,眾人皆引頸朝最前頭看,那裏坐著的都是全龜茲品階最高之人。

嘉柔也跟著看過去,卻見她的好徒兒又站在了眾人目光聚集處。

原來她短暫離開的這一陣,他已被他阿耶推出來,當著龜茲王的麵又表演了一番“紈絝竟會背詩”這種奇景,此時正咬著後槽牙在接受龜茲王的誇獎。

白銀親王在一旁得意洋洋:“臣近來不過是換了一個夫子,竟就點石成金,實是我龜茲兒郎之幸。”

白銀親王往後一指,眾人順著他的示意紛紛回頭,目光皆落在嘉柔身上。

她隻好站起身遠遠向龜茲王作一個揖,“龜茲物華天寶,地靈人傑。晚輩在長安便曾聽聞王上與白銀親王之美名,實是向往之至。”

龜茲王來了興致:“哦?長安也有本王的傳說?都說的是什麽?”

嘉柔一本正經道:“安西都護府未重建的五年,龜茲仍然行而有序,可見王上治國之能。長安上下皆言王上紫微星下凡,乃至尊之星,仁慈、吉祥、福祿,永保龜茲安康。”

她這小嘴似開了光,吉祥話似不要錢地隨意潑灑,又兼是在龜茲王大壽之日,聽得這位尊者心花怒放,卻又本著嚴謹之心要刻意問一問身邊的薛琅:“這位潘夫子在長安可是盛名在外?”

嘉柔心中略微咯噔,不由看向了薛琅。

他正抿了一口葡萄酒,聞言緩緩放下酒盞,向她投去氤氳的一眼,“確然曾聽聞過。”

嘉柔不由放了心。

龜茲王哈哈一笑,豪邁道:“潘夫子於龜茲有功,賞!”

她心中不由竊喜,看向薛琅的目光裏也帶著笑。

今日她得財,他得姻緣,兩人都有進益。

宮人前來同她交代,賞賜一陣會專程送進屬於白銀親王座下的帳子裏,待散宴後她自會看到。

她雖說並非貪財之人,可自小從未缺過銀錢,到達西域之後手中拮據,不免有些施展不開。

她如今雖已賺了一個金餅的束脩,可欲采買之物已在心中排出長長一頁紙,一個金餅怕是根本不夠。

如今也不知龜茲王到底會賞些何種寶物,心中很是惦記,隻宴席卻還不散,歌舞已進,弦樂已起,舞姬們在台上腰肢盈盈轉著旋子,她也隻好壓下猴急之心,假模假樣欣賞歌舞。

這一欣賞倒讓她看出來些什麽。

眾多舞姬的烘托下,那位正在薛琅麵前舞姿曼妙的,不就是龜茲王的愛女,伽藍公主?

未想到這位公主,竟然還有這一手。

一時弦樂一陣急似一陣,薛琅麵前的公主也將腰肢擺動地令人眼花繚亂。

待最後一個琴聲落下時,公主也以一個驚險的姿勢穩穩頓住。

場中掌聲雷動,讚歎聲不絕於耳。

舞姬悉數退出,獨留伽藍一人。她拎著裙擺上前,仰著尖尖下巴,大膽相問:“薛將軍認為如何?”

薛琅頓了頓首,“甚好。”

伽藍蹙眉,對他的反應不甚滿意,卻也不再殿上多言,轉身便走。

待沿著水榭長廊往外而行,經過嘉柔身畔時,臂間一簇舞絛姍然落地,連帶著縫在上頭的的珍珠與碎寶石嘩啦啦作響。

“貴主留步,”嘉柔彎腰揀起舞絛送還,同時送上真誠讚美,“貴主舞姿曼妙,十分動人。”

伽藍接舞絛的手一頓,雙眸在她麵上細細打量幾番,眸中倏地煥發嬌媚光彩,如鶯

啼般的嗓音在水榭各處清晰**開:“你是叫做潘安?你這般模樣,很對本公主的口味。我叫伽藍,是指在天空自由飛翔的靈鳥,記住我的名字啊。”

嘉柔怔了一怔,直覺有些怪誕,伽藍的一雙細膩如玉的手已將那墜滿珠子的舞絛一起按在她在手上,“此物既同郎君有緣,便贈與郎君。”

待直起身,又向她嫣然一笑,轉身離去。

嘉柔手中捏著舞絛,傻呆呆回首,但見宴上靜寂一片,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她。

隻是一瞬間,眾人便不約而同轉首,將眸光齊刷刷投向尊位。

在那裏除了龜茲王之外,還有一位大盛的青年將軍。

將軍雄姿英發,倜儻風流,實乃人中龍鳳;可坐在另一端的小小夫子貌若潘安,秀美俊俏,同那薛將軍是兩種不同類型的好看。

更重要的是,看這伽藍公主之意,竟是在看上了威武將軍的同時,又看上了俊秀的夫子。

哇,好刺激。

嘉柔不由怔怔望去,但見上首的那位青年淺淺飲了一口蒲桃美酒,輕抬眼皮,似笑非笑向她看過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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