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子曲徑幽深,鳥雀啾鳴。

崔嘉柔跟在仆從身後,著意打聽那薛琅到底在向白銀親王吹了什麽耳邊風。

仆從搖搖頭:“貴人們說話,仆到不了跟前。更何況,仆也聽不懂大盛雅言。”

“他們神情如何?親王可是麵對那薛琅喜笑顏開?”

仆從這回答得很是肯定:“確然笑得都很親切。說起來,薛都護長得真好,不愧是中原出了名的美男子。”

“他長得好?”嘉柔不由憤憤,“你是沒見過世麵,你看看本夫子,本夫子才叫長得好!”

仆從卻誰都不得罪:“潘夫子也長得好,同薛都護是兩種不同的好。”

兩人繼續往前,中間移步換景,到了開闊處,但見園子的東邊,在一圈花枝繁茂的牡丹花叢邊,麵向水榭建著一座架空的方形地台,台子四麵皆掛著緋色如霧薄紗,在花樹的陪襯下很是旖旎。

風將薄紗掀起,薛琅帶著淺笑的臉便時不時一閃而過。

白管家正站在地台邊,見嘉柔已被帶到,連忙上前,一張嘴卻是一把破鑼嗓子:“你可算來了,兩國相交,需一譯者。我傷風嗓音難聽,有傷龜茲體麵。你正好既精吐火羅語,又通大盛雅言,最適合不過。”

當譯者?

所以,並非是要除她飯碗,而是體體麵麵坐進地台裏,給親王當譯者?

她倒是聽聞過,兩國在正式場合相交,縱然互通對方的語言,也要刻意找兩個譯者做些多餘的翻譯之事,來體現各國的排場。

龜茲雖已臣服於大盛,可在地緣上仍相對獨立。龜茲的親王同大盛的官員相見,自是要擺出些態度來。

她雖是大盛之人,可如今捧著白家的飯碗,站在龜茲的一邊也說得過去。

既來之則安之,無論是當譯者還是保護飯碗,她崔嘉柔都不怯場。

她穩了穩心神,將衣衫上的褶子一捋,“請!”

白管事上了地台,在外稟報過,裏頭伺候的婢女便掀了簾子。

嘉柔在外除下皂靴,一撩衣袍,踩著地衣穩穩而入。

她行到白銀親王身畔,抱拳行過禮,轉首抬眸間,薛琅那張四平八穩的臉終於落入了她的眼中。

白親王在一旁略做介紹,她咧開嘴,笑得很是春風化雨:“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薛都護,真是俊美異常,動人心魄,令人神往之。”

薛琅麵上浮現些許笑意,眸光卻似深海一般冷卻。

兩國之間的會晤正式開始。

薛琅也帶了自己的譯者。

無論薛琅或白銀親王說什麽,雙方的譯者都將原話按最接近的含義轉成另一種語言,送到自家主人耳邊。

雙方尊者不見得不懂對方的言語,故而譯者也都是做做樣子,在中間做不了什麽手腳。

薛琅今日前來,果然要是撬走嘉柔的飯碗的。

他帶來的幾人中,有三位儒雅男子從三旬到五旬不等,便是要舉薦給白銀親王的夫子。

據稱,此三人皆是聖賢門徒,名滿長安。每屆科舉三甲榜單中,至少有十數人曾拜此三人為師,實在稱得上桃李滿朝堂。

嘉柔也曾聽聞,一年前聖人欲為二皇子在宮外延請嚴師,便曾考慮過此三人。誰知聖人還未動手,此三位聖賢立刻絕食明誌,堅決不願一生英名折在二皇子那位紈絝手裏。此事也便就此擱置。

未成想,聖人一個都請不去,薛琅不知使了何種手段,一請就請了仨。

此時前兩位夫子已一一介紹完自己,輪到了第三位,嘉柔也隨之將目光凝注在第三位夫子麵上。

這一看險些讓她從胡**滾落。

這不是,教小舅父的那位張夫子?

她小舅父兒時患病,因家中信了巫醫,鎮日跳大神驅鬼,未能得以及時救治,最終導致雙腿不良於行。祖父痛心之餘,仍然堅持讓小舅父念書,便是不考科舉,也要博古通今,成世間大儒。

小舅父果然不墜期待,念書極有天賦。開蒙兩年後,便拜在了這位張夫子門下。

舅父身殘,念書又極好,最得張夫子喜愛。

又因她自小頑皮,卻同小舅父感情最好,便被家中寄予“能學一點是一點”的期待,很長時間都充作小舅父的書童。但凡小舅父前去書院,她就伴在舅父左右,替舅父翻書,給舅父磨墨,有人笑話舅父腿殘她就想法子捉弄回去。

可她天生好動,如何能坐得住,常常在課上鬧出些亂子來,最不為這張夫子所喜。

最後以某次張夫子打瞌睡,她拿著一坨蜂膠上前,一下便將張夫子的一撮胡子盡數粘完,以被張夫子手持戒尺、氣急敗壞她趕出書院結束了她的書童生涯。

距離上一回見這位夫子,已過了四年之久。現下這位夫子依然白皙儒雅,風采卓然。沒了她的搗亂,甚至還留起了一尾美髯。

若他也同樣認出她來,以他對她的厭煩,除了當場指出她是誰,還要將她罵個狗血淋頭。正巧薛琅隨時拿個麻袋到處尋她,又是一個甕中捉鱉。

聯想到她被押回長安,強逼著穿上喜服,被送進一個陌生的後宅。一個豁了牙的郎君掀開她的紅蓋頭,抽出一支馬鞭在半空中“啪”地一抽,向她獰笑著:“為夫最善訓馬,現在就讓我來訓一訓你這匹最烈的胭脂馬,哈哈哈哈……”

她身子猛地一顫,似被那鞭子抽中,收回神識時已是汗水淋漓,下意識勾了腦袋,半分不敢與這位張夫子有眼神接觸。

好在這位張夫子還將注意力放在親王身上,並未看她幾眼,一番介紹結束,便含笑頷首,等待親王下定論。

白銀親王撫著胡須,著實讚了幾聲好,麵上卻又帶出幾許遺憾,同薛琅道:“實是不巧,小兒的夫子於三日之前,已是尋到了。”

這話是直接用雅言所說,並不需嘉柔去譯。

薛琅麵上顯出一道疑色:“卻是何人?”

白銀親王彎處和藹的一笑,“實在巧得很,正是這位潘安,潘夫子。”

“噗”地一聲,嘉柔發出一串驚天動地的長咳。

所有人不負眾望的,全將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其中那張夫子離她最近,看得尤其認真。

她如芒在背,隻想扯出裹胸布將整個腦袋蒙進去。

薛琅平平的聲音傳來:“倒未看出,潘賢弟竟有大才。”

那話中大有諷刺,仿佛她就應該是個麵朝黃土背朝天的田舍汗,不該有些學問。

周圍皆靜,仿佛所有人都在等她回應。

她止了咳嗽,勾著頭道:“老子曾言,‘有德而不顯,有為而不爭’,可見老子他老人家說得極有道理。”

薛琅麵上浮起一點不達心底的淺笑,“可惜,為了三郎的前途,薛某還是要爭上一爭。”

他轉向白銀親王:“三郎還年輕,若有名師教導,未來不可估量。所謂真金不怕火煉,親王不若讓位潘夫子與三位聖賢比試一場……潘賢弟認為呢?”

嘉柔束在袖中的手倏地握緊。

可惡,想讓她當眾出醜!

“怎地,潘賢弟可是不敢?”

“我,我怎麽不敢……”她一邊嘴硬,一邊急切想著,等不及白三郎出來唱戲了,還是先裝暈躲過一劫。臉麵什麽的都是小事,不被送回長安才是大事啊!

她當機立斷扶住了額頭,身子一個趔趄,瞅準了親王身側一塊鋪得極厚的虎皮毯就要往下倒,地台外忽然傳來一聲奏報:“主人,三郎求見。”

仆從的話音剛落,白三郎已劈裏啪啦從遠處跑了過來,顧不上除靴便幾步竄進地台,飽含深情地喊了一聲“父親大人!”一頭撲進了白銀親王的懷中。

少年雖才十六歲,卻壯實得像草原上天生天長的野牛,那般縱情一撲,徑直將他阿耶撲了個仰倒,父子二人雙雙壓垮薄紗,咕嚕嚕滾下了地台。

變故隻在一瞬間。

在座眾人下意識齊齊起身,驚愕地看著眼前景象,隻不知這是白銀親王父子在共享天倫,還是白三郎狗膽包天要弑父。

扶,還是不扶呢?

隻有嘉柔心中暗暗叫苦。

她的傻徒弟倒是按照她的交代,及時趕來救她了。可這個技巧也拿捏的太不到位了,有他的相助,她這日子是越過越有判頭了!

已有仆從與豪奴前去攙扶親王,親王雖未老邁,可這般一摔一時半刻站不起身,坐在地上恍神。

白三郎抱著他爹的粗腰,大戲正式開唱“‘

梁上有雙燕,翩翩雄與雌。

銜泥兩椽間,一巢生四兒。

四兒日夜長,索食聲孜孜。

青蟲不易捕,黃口無飽期……’”

周圍人:“?”

他磕磕巴巴背完詩的上半段,繼續動情道:“父親大人,夫子今日給兒教此詩,兒方知這並非是在說春燕,而是在說人,說的是世間最可敬之人,便是父親同母親大人啊!回想起幼時,兒口中生瘡,父親大人急得三天三夜吃不下飯,待兒病好後,父親大人也足足瘦了兩大圈;兒又想起那年,兒被蜂子蟄腫了後臀,是父親大人親自吸出了蜂毒,自己的嘴卻腫了好幾日……”

在他的深深切切中,白銀親王終於意識到自家三郎在做什麽,怔怔間抬首問:“潘夫子,這,這是你教他的?”

嘉柔正好借機從地台上下去,將後背留給那張夫子,半蹲在親王身畔,道:“確然是晚輩所教。”

“隻用了一上午?”

“確切來說,隻有一個時辰。可見三郎天資聰慧,隻要因材施教,必然出人頭地。”

親王又問:“這詩中說的什麽,也是你告訴他的?”

“這個倒不是,晚輩隻說這是一首講春燕如何照顧雛崽的詩。由燕子聯想到人,這卻是三郎自己由感而發……”

她提袖在眼角拭了一拭,聲音裏混了些哽咽,“可見親王平日疼惜三郎,點點滴滴他全然記在心間,才能自發悟出如此之多。晚輩自幼喪父,從不知有父親倚仗是這般滋味,晚輩好生羨慕……”

她輕咳兩聲,一旁的三郎又是嗚哩哇啦一陣哭嚎,口中斷斷續續喚著:“父親,兒的好父親……”

白三郎是親王的老來子,自小恃寵而驕,行事最是由著心性來,隻有親王跟在他後頭收拾殘局的,何時有過抱得緊緊、哭著喊著叫耶之行。

五十歲的老親王又激動又感動,百感交集皆化成一陣鼻酸,摟著白三郎便老淚滂沱:“三郎,耶耶的好兒子……”

“父親,兒的好父親……”

“三郎,耶耶的好兒子……”

一片父慈子孝裏,白銀親王終於吸著鼻子抬首,“薛都護,你關心三郎的好意本王心領了。可便是孔孟二聖前來,這換夫子一事,本王也無論如何不能應承你了。”

嘉柔唇角一勾,略帶得意向薛琅挑一挑眉頭。

薛琅仿若未見,長長籲了口氣,慨歎道:“親王與三郎真真父子情深……不瞞親王,我也曾自幼失怙,不曾體會過父子溫情。見親王與三郎如此,好生羨慕。”

親王處在一片暖意融融的溫情中,此時由己度人,心中陡然對他起了幾許憐惜,“今日本王辜負了將軍好心,實是憾然。你可有何種心願?告訴本王,隻要在本王權力範圍之內,定讓你如願。”

薛琅聞言,似是為難地想了許久,方道:“將士們屯田蓋屋適合的用地,尚還不夠。若能跨過長安橋以西,同曾經崔將軍用地差不離,則更好了。”

“本王應承你。”親王慷慨道。

薛琅抱拳謝過,終於偏首,向嘉柔不動聲色挑了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