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番外 柳承青

時間已經過去多久了呢

柳承青意識模糊地想道。

現在他被關在一間牢房裏,四周光線昏暗,不遠處的牆壁掛滿了刑具,刑具上新舊血跡交疊,斑斑駁駁,愈發透著一股森然之氣。

粗重的鐵鏈束縛住了他的兩隻手腕,讓他的雙手被迫直直地舉過頭頂,整個身體由此被吊起,近乎懸空,隻有腳尖能勉強點在地上。

他未著寸縷,那副修長而緊實的身體上布滿了傷口和淤痕,幾乎找不到一塊比較完整的皮膚,其中竟不乏充滿曖昧意味的痕跡。

他渾身早已痛得接近麻木,他也累極了,連稍微動一動的力氣都沒有。眼皮沉重無比,腦子裏也一片混沌,他覺得自己隨時都會昏過去。其實在這種情況下,若是能真正昏死過去,反倒會好受一些。然而他卻連這樣的機會都得不到,他的腦中總有一線清明吊著,讓他無法徹底地墜入黑暗。

時間究竟過去多久了

這個問題,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自從被封印進血玉之後,他便再也分辨不出時間了。

這當然不能怪他,這血玉裏本就日夜不分,又有一個個幻境接踵而來,宛如將他不斷拋入一個又一個不同的煉獄,他至今還沒發瘋都已經很不錯了。

他還記得在剛進入血玉之時,周圍是無垠的黑暗與死一般的寂靜。他動不了,也無法發出任何聲音,好像有一張無形的網將他的元神困死了。

但很快,他的眼前卻竟出現了光明。

火,到處都是火。

疼痛瞬間在渾身爆裂開來,他這才發現他居然重新擁有了身體,雖然未著寸縷。

可是滾燙的烈焰飛速席卷而來,他剛擁有的身體一下子被燒得皮肉都焦黑模糊。他想跑,但剛踏出一步就直接摔倒了,火焰愈發纏上來,將他整個人都裹住,吞噬著他的身體。他痛得思考不了任何的事情,隻能胡亂在地上打滾。

他以為他一定會死,可最終他卻沒有死。

他竟然又來到了一個全新的地方。

這裏是一片曠野,在陰雲密布的高天之下,淒厲的風呼嘯而過,刮得臉上有些發疼。

而他的身體上白淨完好,仿佛之前發生的事隻是一個過於逼真的夢。

但他已經明白了過來,剛才的事既不是夢,也不是真實。

他隻是到了幻境裏麵了。

沒想到,這血玉之中,還有這些在等著他。

師父,竟然對他狠心到了這個地步,不僅要他永生永世不見天日,還要他遭受這些非人的折磨

他突然感到很痛,痛得喘不過氣來。

其實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嗎,師父是恨透了他的。

可是為什麽,現在卻還是覺得這樣的痛,痛到胸腔裏的東西都被碾碎了一樣

頭頂的天空突然有了些變化,現出了無數支高懸的利劍,雪亮的劍尖齊齊指向了柳承青,似乎隨時都要一齊疾射過來。

柳承青察覺到了這變化,但他隻是眼珠略略向上動了動,他看著那些劍,臉上依舊空茫而呆滯,像是根本沒反應過來那到底意味著什麽。

然後那些劍發動了,像一道道閃電劈來。

他沒有躲,也沒有躲的餘地。

但他那一刻竟也不覺得怕。

就算再怎麽痛,又怎麽能比得上他內心的劇痛呢

幻境輪轉,每一次都是以慘死為結局。

到如今,已經經曆了多少次死亡,柳承青也完全搞不清了。他隻知道他早就恨不得幹脆真的死了算了。

畢竟,這樣身體和精神都一次又一次地被摧殘,難道不比死更難受嗎

腳步聲忽的響起,有人踩著石板的地麵,步伐穩重,不緊不慢地朝這邊走來。

柳承青陡然一驚,昏昏沉沉的意識清醒了一些,他蒼白著一張臉,半睜著的眼睛微微動了動。

在這片死寂之中,那足聲清晰異常,如就在耳畔一般。

柳承青卻突然察覺到一件事:這回來的隻有一個人,這在之前是沒有過的。

他在這個幻境裏已經待了一段時間了,剛來的時候隻是被鎖鏈吊著,不出片刻便出現了一夥人,每一個的麵孔都看不真切,卻一上來就對他百般。

他們將他了很久很久,久到柳承青昏過去了好幾次。最後一次醒來時,一切終於到了尾聲,他們整理好自己的衣服,似乎心滿意足地離去,隻留他繼續被孤零零地吊在這裏。

柳承青本以為,到了這個地步,這個幻境應該能結束了,但這些幻境本就是為了折磨人用的,又豈會如他所想呢在漫長的等待過後,許多人的腳步聲,伴著一些汙言穢語傳來,然後牢房的門被打開,這夥人進來了,重複之前對他做過的事情。

後來,這樣的事也依舊這麽反反複複地進行著。

其實這種事,要說痛當然比不上被烈火焚燒、萬劍穿刺之類,但卻反倒讓柳承青煎熬。因為這痛並不能剝奪他的全部感知,其間的囚禁時間也太久太久,在這些時候,他會想到很多事。他感到屈辱,感到恨,他還會想起自己的師父。他倒寧願去承受那些那些鮮血淋漓的痛了,因為那樣他至少無暇產生這麽多的感覺。

腳步聲來到了近前,接著門嘎吱一聲,被緩緩推開,先是有一線微光透了進來,接著便是更多的光明。

柳承青知道那是燈,他已經熟悉了這幅景象,在這個幻境中,他實在已見到這個景象太多次了。

他眯起眼睛,避開那現在對於他來說過於強烈的光。光卻移到了麵前,有人伸出手,微有些粗糙的指腹觸碰到他的皮膚,攫住了他的下巴,又稍一用力,將他低垂著的臉抬起來了一點。

“柳師兄。”

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

柳承青沒反應。

捏住他下巴的力道突然大了,他痛得皺起了眉。

“柳師兄到如今,還是對我不屑一顧麽”那人冷然道,手更加收緊了。

柳承青抽了口氣,終於勉強睜開了眼,看見一張臉。

這張臉十分普通,不算難看,但也絕稱不上好看。

現在這個人盯著他,眼神沒有半點溫度。

“你還記得我嗎,柳、師、兄”

柳承青沒聽見似的,像在走神。

但他隻是太疲憊了,也太倦乏了,根本連動一動嘴都懶得。

盡管他已經想起了這個人的名字,那是一個和他的相貌一樣普通的名字。

“也對,畢竟柳師兄從來不將我們這些無名小卒放在眼內的,”這人露出一個冷笑,倒顯得分外狠厲,“就算隨手殺了,想必也是轉眼便忘。”

柳承青感覺到那幾乎要捏碎他下巴的力鬆開了,然而下一瞬,吊著他手腕的力也猛地沒了。他的身體向下一墜,懸空的腳底踩到了實地。他早就沒有力氣了,根本站不住,膝蓋一軟就跪倒在了地上,又朝一側摔了下去,赤裸而滿是傷口的身體撞在又硬又冷的地麵,激得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他哆嗦著,眼睛掃到那個人,隻見那個人嘴邊仍噙著冷笑,隻拿餘光瞥著他,連頭都不屑低一下似的,像在看螻蟻。

“真慘啊,”他涼涼地說,“你在浮空仙島上出手偷襲我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有今天呢”

柳承青蜷著身軀,趴在地上粗重地喘氣,他隻覺得身上很痛,又很累,他隻希望一切能快些結束。那人似乎還在說著一些什麽,但他已經連聽都聽不進去了。

所以最後,當胸膛處傳來劇痛時,他看著貫穿胸口的利劍,甚至感到了一絲解脫。

接著卻又是新的幻境。

樹木蔥蘢,鳥語花香,再遠一些的地方可見村落人煙,山巒疊翠,似是一處世外桃源。

柳承青看見自己穿著一身黑色衣袍,這是他叛逃玄清宗之後穿過的。

近處忽有一陣喘息聲和衣衫摩擦聲鑽入耳中,他不由一僵,下意識地回頭看去

隻見在一片樹叢稀疏的枝葉之後,有兩個男人正抱成一團,吻得熱烈。

柳承青這一看,腦中卻嗡的一聲,似有什麽東西炸開了,轟然倒塌

那個跨坐在別人身上的,不是他的師父又是誰

周圍的事物好像都不存在了,他還來不及多想,他的身體便已本能般的做出了反應。他往前衝去,沒到一步卻猛地撞上了什麽,被撞得跌倒在了地上。

他掙紮著起身,想再往前,又被阻住了。他睜大了眼,這回總算不再硬衝了,隻是伸手往前一摸,竟似摸到一麵堅硬的牆壁。

他將兩隻手都伸過去,也推不動,這堵看不見的牆就這樣毫無道理地橫在了他的身前,把他和他的師父隔絕開了。

此時他的師父與他還不到一丈的距離,他卻隻能看著他的師父與那個男人糾纏在一起。他的師父顯然是沉醉其中的,甚至還可以稱得上情動至極,不然為何他滿臉緋紅,半闔的雙目中微光閃動,裏麵飽含著的情穀欠與愛意似要流溢出來了一般呢又為何他口中逸出的聲音那樣動人,勾得人的心都能徹底酥了呢

柳承青恨不得閉上眼睛,堵住耳朵,不再去看去聽,然而他竟又舍不得,隻因他已經太久沒有見過師父了,而且這個樣子的師父,是這麽的美麗。

這樣的美麗,他從未見過。

柳承青像身在冰窟,他冷得渾身發顫,不覺間已咬緊了自己的嘴唇。一道血線從嘴角處蜿蜒而下,他也顧不得去擦,他甚至根本都沒有發覺。

他當然知道,這隻是些虛幻的影子,可是,那又怎樣呢他依然不可能不為之所動的。

他的手掌按在透明的牆壁上,摳得指甲裂開了,鮮血直流,他也感覺不到痛。他隻是想起了最後一次見到師父時的情形,又想到眼前這樣的事情,在這血玉之外,或許正在發生。

他終於無法再看下去了,他痛苦地蹲了下去,還來不及伸手捂住臉,眼淚便已止不住地滾落在地。

這下他也不管了,幹脆直接蹲在這裏,哭出了聲音。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不知道周圍的事物是何時變了模樣,等他哭得流不出眼淚了,他才發現,四周很黑很黑,黑得看不清任何的事物,包括他自己。

他想動,卻動不了,他也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了。

這情形卻有些熟悉。

他記起來了。

這是剛被封印進血玉時的情形。

他的情緒還沒有緩過來,不知何處在一陣一陣的鈍痛,無數的畫麵在腦海中揮之不去。但是,已經連哭也哭不出來了。

什麽都沒有了,哪怕是幻境中那些虛假的影子。

隻有無邊無際的,永恒的黑暗。cc2907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