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周,路祖康基本沒著過家,不是在接受調查,就是到處找關係借錢。

調查組的人又來過幾次,讓路祖康配合調查。

路祖康能說的都說了,他不知道黎平人在哪裏,他也聯係不上黎平,公司賬麵上的錢全都投進項目裏了,錢都在黎平手裏,其他的他是真的不知道了。

沒有人相信路祖康也是受害人,工地上的工人們到公司樓下拉橫幅討債,說路祖康坑騙農民工的血汗錢,這就是草菅人命;投資方們找不到黎平,一窩蜂地堵在家門口,舉著銀行憑證大喊著要路祖康還錢;公司資金鏈斷了,幾個項目無法推進,合作方紛紛索要違約賠償;員工們的工資發不出去,公司上下議論紛紛、人心惶惶。

謠言就是這麽開始傳開的,內網上有人猜路總是不是也跑路了,否則怎麽好幾天都沒在公司出現了。

底下有回帖反駁說路總不會的吧,路總這麽些年為人處世是有口皆碑的,也很關愛下屬員工。

但這樣的評論很快就淹沒在質疑聲中,資本家都是一個德性,黎平卷錢跑路了,路祖康和黎平是一丘之貉,能是什麽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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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言甚囂塵上,公司裏有幾個和路辭關係好的,被攛掇著給路辭打電話,打探路祖康的消息。

“我爸好著呢,”路辭盤腿坐在地毯上,麵前是拚到一半的樂高,語氣輕快,“你們別瞎猜了,我爸爸他有點事情,忙完了就回公司了……工資能有幾個錢啊,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家最有錢了!”

掛斷電話,路辭接著專心致誌地拚樂高,特別專注。

方牧氣得直掉眼淚:“他們怎麽這樣!平時路叔叔對他們那麽好,真是牆倒眾人推!”

路辭滿不在意地說:“牧牧,你別生氣了,他們著急也能理解,拿不到工資誰不著急。我爸經常說打工是很不容易的,拖什麽都不能拖工資,等我爸爸回來了,就給他們發工資了。”

林詠梅和阿姨在廚房裏做飯,香味充盈著整間屋子;路易再過一個多月就高考了,現在這情況估計出不成國了,林詠梅命令他在學校老老實實上晚自習,現在還沒回到家;路辭則是興致盎然地拚著樂高。

這個家看起來和平時並沒有什麽兩樣,所有人都保持著一種無言的默契,不約而同地假裝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

路祖康常在家裏說,事在人為,不管遇到什麽困難,隻要人不垮掉,總是有希望的。

反倒方牧是家裏最憂心的那個,這幾天哭多了,哭得眼睛都睜不開。

“小路哥哥,你怎麽不著急啊!”方牧急得在屋裏踱步,“你怎麽還有心情玩這個啊!”

“急什麽,”路辭頭也沒抬,“你不知道,我爸很厲害的,他當年是白手起家的,從一個農村來的窮小子做到這麽大,這點事兒算什麽啊,他三兩下就解決了。”

方牧心裏有氣,但又不能對著路辭說重話,抹著眼淚跑上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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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辭專心埋頭組裝劍道勇士的武器,黃金劍柄卻怎麽也安不上去。

他趴下身子,把接口看得很仔細,“哢噠”一下,還是沒裝上去。路辭愣了一下,才發現不是他沒對準接口,而是他的手在抖。

家裏的電話鈴又響了,一定又是催債的人打來的。

平時聽慣了的電話鈴聲此刻仿佛化作了一把利箭,箭尖直直穿透路辭耳膜,讓他渾身一顫。

接電話,電話響了就要接電話。

路辭指尖抖得更厲害了,他害怕電話,害怕那些人尖利的嗓音、刺耳的言語,他不想接電話。

但不能不接呀,如果不接的話,他們一定要誤會爸爸是和黎平一樣的人了,爸爸那麽厲害,爸爸是這個家的山,山是不會倒下的。

不過短短幾秒鍾,路辭手心裏全是冷汗,他猶豫且膽怯地看向電話聽筒,林詠梅從廚房出來,先他一步接起了電話。

“……芳姐,你再給我們一些時間,老路已經在周轉了,我們不會跑的。”林詠梅下意識彎著腰,對著電話那頭懇求道,“我們會想辦法的,你再給我們點時間,我們一定會把大家的損失補上的……”

路辭將頭埋在胸前,如果說催債的鈴聲是利箭,那麽媽媽卑微的姿態就是一把鈍刀,在他心口反複搓磨。

林詠梅是那個年代難得的大學生,她性格溫柔、待人平和,其實內裏是最清高、最不肯服軟的。當年她不顧所有人的反對,決心要和一窮二白的路祖康在一起;後來懷了路辭,醫生說她身體不好,建議不要這個孩子,林詠梅義無反顧地生下了路辭,落下了一輩子的病根;再之後家裏生意做大了,總有人想攀關係巴結她,她從不和那些人往來,也不參加闊太太圈子的聚會,寧願看看書、練練瑜伽、做做飯。

她這輩子沒有對誰諂媚過,也從不對誰低頭,正因為知道媽媽是什麽樣的人,路辭才覺得格外難受。

“芳姐,”林詠梅的腰彎得更低,“算我求你了……”

路辭的睫毛一顫,他看向手裏握著的黃金劍柄,象征勇氣和擔當的寶劍仿佛在嘲笑他的怯弱和無能。

他慢慢眨了下眼睛,忽然和被燙著了似的,扔下手中的黃金劍柄,逃也似地跑上了樓。

“砰”地關上房門,路辭靠著門微微喘息,接著雙腿發軟,貼著門滑坐到地上。

他裝作若無其事,在心裏一遍遍安慰自己沒事的,他本來就是家裏最沒用的人呀,爸爸媽媽都說了,讓他一輩子都做家裏的小福娃,不用成績好,不用有出息,將來不用幹什麽事業,他隻要每天高高興興就夠了。

錢有爸爸去借,電話有媽媽去接。天塌下來了關他什麽事呢,有爸爸媽媽和哥哥撐著呢。

沒事的,沒事的,他廢物是應該的,因為他本來就是這麽一個沒用的人。

路辭想著想著,喉頭湧起一陣酸意,忽然手機震動了起來,路辭嚇得渾身發抖,條件反射地按下了掛斷鍵。

手機重新恢複平靜,路辭拿起來一看,屏幕顯示有“鳥人”的未接來電,原來是季時風打來的電話。

路辭揉揉眼睛,給季時風發了個小豬跳舞的表情包:“我在吃飯呢,沒時間和你閑聊。”

季時風問他:“吃的什麽?”

路辭說:“波士頓龍蝦,還有大閘蟹。”

“這麽豐盛,”季時風回複,“行,多吃點,我下星期就回去上課。”

季時風簡簡單單的幾個字,讓路辭心裏的酸楚稍稍平複了一些。

怎麽眼圈又發熱了,路辭抬手使勁揉眼睛,季時風全像是能看見似的,發來消息說:“不許用手揉眼睛了,下周見了麵我檢查,要是眼睛還紅,路大富,你就要挨我的揍。”

“我才不挨揍呢,挨揍的是你,”路辭一隻手揉著眼睛,另一隻手打字,“你的傷好了嗎,還疼嗎?”

“好了,不疼。”季時風說,“你呢,沒遇到什麽事吧。”

路辭給他發過去一個哈哈大笑的表情:“我能有什麽事,上學坐牢唄!”

季時風的回複隔了一分鍾才發過來:“你好好的,有什麽事想說了就和我說,想我了也告訴我,我去找你。”

“別來找我!”路辭連忙回道,現在家門口天天都有人蹲著,季時風不能來,他不想讓季時風看見他窘迫的樣子,“你好好在家養傷,別惹爺生氣,等他氣消了,我再去看他。”

“路大富,有個事兒忘了告訴你。”

“什麽事兒啊?”

接著,季時風給他發來了一條語音消息,路辭將手機放到耳邊,聽筒裏傳來了季時風低沉的聲音:“路大富,我總叫你乖乖的,懂事點,其實也可以不用太懂事。”

路辭又把語音聽了三遍,靠著門板發愣,愣著愣著又抬手搓眼睛,上衣袖口洇開了一片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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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裏人都在保護路辭,不想讓他接觸這些事情,路辭也下意識地去逃避。

他從地下車庫裏一個隱蔽的後門上下學,避開堵著家門的那群人;他的手機設置了來電攔截,陌生號碼一律不接聽;他在的時候媽媽和哥哥總是很小心,不提及現在爸爸和家裏的情況。

粉飾出來的太平給了路辭一種錯覺,好像真的隻是遇到了一點小問題,爸爸可以解決的,很快就會好了。

周四這天放學,路辭剛出校門口,就聽見一個聲音吼道:“就是他!背黃挎包那個!他就是路祖康小兒子!”

“操!你們幹嘛!”陳放大喊。

七八個人從馬路對麵衝過來,路辭還沒有反應過來,忽的眼前一片血紅。

等他睜開眼,發現自己渾身濕淋淋的,薄薄的襯衣貼在身上,滴滴答答往下滴著紅色**。

刺鼻的氣味告訴他,潑在他身上的是紅色油漆。

那些人開始推搡路辭,嘈雜的話海浪似的往他耳朵裏湧——

“還錢!路祖康還錢!”

“他把我們的錢弄到哪兒去了!還錢!”

“騙錢的不得好死,出門就被車撞死!”

……

路辭腦子裏嗡嗡地響,他想反駁,想說你們別這樣,我爸爸不會跑的,我爸爸不是那樣的人,我們會還錢的,隻是我們現在也被騙了,我們一定會還的。

但話就是堵在喉嚨說不出口,路辭被一個男人踹了一腳,跌坐在地,他愣愣地看著麵前的這些人,手腳冰涼。

邊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門衛連忙上來拉住領頭的那個男人,陳放護著路辭,罵道:“你們還是人嗎!你們來找他有什麽用!”

路易狂奔趕來,見到弟弟一身血淋淋地坐在地上,當即就紅了眼,怒罵一聲後揮著拳頭衝了上來。

“他是路祖康大兒子!我知道他要出國讀書!他有錢,弄他!”

那群人和路易廝打在一起,保安攔不住,連忙去打電話叫人。

路易被按在地上掐著脖子,失神的路辭忽然渾身發抖,從地上爬起來衝向人群,扒著其中一個人的腰,啞聲喊道:“你們別打我哥!別打我哥!鬆開!別打我哥!”

這些人把路易當作了發泄口,拳頭雨點般地落在他身上。

路辭從沒有覺得這麽無助過,他死命把那些人往外拽,自己也挨了好幾拳。

趕來的幾個保安把人分開,路易臉上一片血紅,不知道是沾上了紅色油漆,還是流血了。

“哥!”路辭撲到他身邊,“哥……哥!”

“沒事,”路易偏頭吐出一口血沫,摸了下弟弟的臉,“哥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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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被送到了醫院,檢查之後發現是腦震**,身上有挫傷,最好留院觀察一晚。

路辭趕回家洗了個澡換了個衣服,連忙就要趕回醫院陪他哥,下了樓,看見林詠梅拿著手機發怔,而後手一鬆,手機“啪”地掉在了地上。

“媽,”路辭問,“怎麽了?”

林詠梅就和沒聽到似的,怔怔地站在原地。

阿姨歎了一口氣,說道:“你爸爸進醫院了,胃出血,真是造孽哦……”

路辭站在樓梯上,感覺到了一陣錐心的涼意。

天好像真的塌了,爸爸媽媽和哥哥也撐不住了。

路辭呆呆地轉身,走回房間,趴在地上,在一堆樂高裏翻找起來。

方牧邊掉眼淚邊說:“小路哥哥別玩了,我們快去醫院吧!”

“等等,”路辭扒拉那一堆樂高零部件,“我找下我的劍,劍道勇士的劍,很厲害的……我劍呢?我先找到我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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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三點,季時風接到了路辭的電話。

“嗯?”季時風接起電話,鼻音濃重,“怎麽了?”

那頭隻有沉重的呼吸聲。

季時風一個激靈,立即從**坐了起來:“路大富,說話,怎麽了。”

“季時風,”路辭的聲音發著抖,“我在你家門口,季時風,我好想你,季時風,我想你……季時風,季時風,我好想你,季時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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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長本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大富會挺過去的(企圖安慰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