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時風進了院子,瞧見屋門沒關,說道:“爺,路大富給你買了榴蓮,我等會兒給你開了。”

屋裏沒動靜,倒是小路毛熱情的很,湊上來咬季時風褲子。

“邊兒去,有你什麽事,”季時風笑著往路毛屁股上輕踹一腳,進了裏屋,見他爺坐在客廳的二手沙發上,屋裏彌漫著一股香火味,“今天什麽日子啊,還點上香了。”

他打開燈,見案台上端著他爸的黑白遺照,照片前邊擺了個香爐,裏邊插了幾支香,快燒完了。

“你把我爸搬出來幹嘛,”季時風想了想,“今天也不是什麽節日啊。”

季博文拄著拐棍站起身,走到季時風身後,直接一拐棍重重打在了季時風後背。

季時風眉頭一緊:“爺?”

“跪下!”季博文厲聲吼道,拐棍在地上重重一杵。

季時風看著他爺震怒的表情,喉結上下一滾,大約猜到是因為什麽了。

他二話不說,在他爸的遺照前結結實實地跪了下來。

季博文的拐棍就和雨點似的落在他身上,老爺子發了狠地打他,吼道:“你上天入地我不管你,你從小就和別人打架我不管你,我們季家就你這一根獨苗,你現在和男的搞在一起了!你讓我怎麽下去見你爸!我怎麽和你爸交代!”

老爺子年紀是大了,但他年輕時當過礦工,手勁兒還在,拐棍一下下抽在季時風身上,疼得很。

季時風挺直後背,一聲沒吭,硬生生挨下了十幾棍。

“爺,您見了我爸,該怎麽交代怎麽交代,就說我有對象了,人好,特善良,單純又可愛,”季時風看著照片裏他爸的笑容,“您讓我爸放心。”

“你放屁!”季博文氣得手抖,又是狠狠一棍抽在了季時風後腰。

“我放沒放屁您最清楚,”季時風疼得額頭上直冒冷汗,挺著身子說,“您不是沒見過他,知道他什麽秉性,像他這樣的,我這輩子遇不著第二個。人家能看上我,是我天大的福氣。”

“他再好,他也是個男的!他能傳宗接代嗎?能添香續火嗎?”

季博文胸膛劇烈起伏,他承認他思想老舊古板,他出生在上世紀五十年代,經曆過洪水、大旱、饑荒。他三十五歲的時候妻子走了,留給他一個兒子;後來兒子也走了,留給他一個孫子。

他這輩子沒過過好日子,但人活著就得有希望,他活著唯一的盼頭就是把季時風帶大,看著季時風成家立業,把他們季家的血脈延續下去。

“你爸當時說的什麽,”季博文抬手往案台上一指,“說不求你出人頭地,不求你有多大出息,讓你平平安安過完這輩子,找個好妻子,生個好孩子,將來你成家了、當爸了,燒封信和他說一聲,讓他在下麵也享受享受天倫之樂!”

季時風眼圈立即紅了,他盯著黑白相片裏他爸的麵容,喉頭湧上一股血氣。

他對“父親”的印象已經很模糊了,細想起來連五官都有些模糊,但季時風記得,他爸臨走前抓著他的手怎麽對他說的,說爸最大的遺憾是不能陪你長大成人,不能參加你的婚禮,不能幫你帶孩子。

“孽障啊!”季博文的拐棍杵著地,發出沉悶的聲響,“孽障啊!”

季時風咽下喉嚨裏湧起的那股血腥氣,雙手撐著地麵,俯身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咚——咚——咚——

再抬起頭來,他額頭赫然被粗糙的水泥地磨破了皮,血珠混雜著細沙往外滲。

“爸,我對不起你。傳宗接代我是做不到了,我這輩子就認他了,我就喜歡這一個。”

季博文氣得渾身打顫,邊上有張竹椅,他氣急之下操起竹椅往季時風身上砸——

砰!

一聲巨響,崩開的竹條彈在了香台上,又怕桌上的一大堆東西掃倒在地。

這一下砸的太重,季時風悶哼一聲,整個上半身往前一倒,差點兒連跪都跪不住。

他的臉頰也被竹條割破了,抬手擦擦血珠,仰頭看著季博文,被打的眼裏滿是血絲:“爺,我就是喜歡他,我長這麽大沒喜歡過什麽。爺,你不知道我多喜歡他,我真的……喜歡他。”

季博文看著這個他一手帶大的孫子,眼眶瞬間紅了。

他當爺爺的,不心疼季時風那是假的。家裏窮,他這孫子早當家,小小的年紀就出去幹活,為了賺幾十塊錢什麽活都幹、什麽苦都吃。胡同裏別的同齡小孩玩電動車、玩遙控飛機,季時風沒玩過,季博文問他喜不喜歡吧,他說不喜歡這些玩具,太幼稚。

這是季時風頭一回和季博文說“喜歡”。

季博文顫顫巍巍地抬手,重重甩了季時風一巴掌,季時風被他打得偏過頭去,他蒼老的臉頰上同時爬過兩行蜿蜒的淚水。

“斷了!”季博文說。

季時風吐出一口血沫:“斷不了。”

季博文吼道:“斷不了就搬走!”

季時風的身體也因為疼痛而微微顫抖,但他仍然挺直著背脊,直截了當地說:“不搬。”

家裏動靜太大,胡同裏的街坊紛紛趕來調解。

“老季啊,多大的事兒啊你要這麽打孩子!小風做錯什麽了你好好說,你動什麽手啊!”

“你也是的,你這一把老骨頭了還發這麽大火,等會兒血壓又上來了!”

幾個老夥計紛紛勸季博文消火,王姨趕緊上來攙季時風:“起來起來,趕緊起來,小風你也是的,有什麽你和你爺道個歉不就行了,爺孫倆還有什麽說不開的,別跪著了……”

家醜不可外揚,這種見不得人的事情,季博文沒臉讓街坊們知道,他揮揮手讓大夥都回去,他教育孫子,別瞎湊熱鬧。

“各位伯伯嬸嬸,叔叔阿姨,”季時風忽然開口,“你們都是看著我長大的,知道我死心眼,我今天和大夥坦白一件事,希望大夥給我見證見證。”

季博文猜到了他要說什麽,喝斥道:“季時風!”

季時風臉上全是血,但他麵不改色,聲音也是一如既往的冷靜:“我喜歡一個男孩兒,這輩子就喜歡他了。我活到七老八十,我喜歡他;我隻能活到三四十,我喜歡他;就算我明天出門就被車撞死,我還是喜歡他。這輩子長長短短,我就認這一個。”

這句話仿佛熱油潑進了水裏,瞬間掀起一片嘩然。

季博文氣得臉色煞白,他知道季時風什麽意思,當著所有人的麵把事情說了,就相當於是沒有轉圜餘地了。季時風這是在和他表態,沒必要關起門來商量,這事兒沒有任何餘地。

季時風跪在他爸的遺照前,被打得渾身每一寸骨頭都在發疼,但他天生骨頭就硬,這點疼,挨得住。

“小風,”王姨難以置信地說,“你可別說氣話啊,這種話亂說不得的啊!”

“姨,我是什麽人你還不知道嗎,我什麽時候說過氣話,”季時風挺直背脊,坦坦****,“我爸的遺願我是完不成了,我對不起我爸,這個錯我認。別的我也沒做錯什麽,就算今兒打死我,我也還是喜歡他。”

·

季博文被幾個老夥計拉走消氣了,季時風還在地上跪著。

過了會兒,王姨拿著雲南白藥和紅花油過來:“別跪著了,趕緊起來,再跪你這身體就該垮了。”

季時風咬著牙站起來,感覺骨頭都成了渣子,動一下就嘎吱嘎吱響。

“藥給你放這兒了,你自己上,你這麽大個小夥,我也不好幫你塗藥。”王姨心情複雜地看著他,“小風,姨知道你是個有主意的,但你這、你這——唉。”

“姨,我心裏有數,”季時風衝她笑笑,“謝謝。”

“你別嫌我多嘴,你也別怪你爺爺,這種事情不是誰都能接受的,”王姨說,“同性戀不是病,這我也知道,專家都說過。但為人父母的,這事情擱誰家孩子身上,誰都受不了,這以後你的路難走啊!”

季時風抿了抿皸裂的嘴唇:“我明白。”

他明白,但他不怕,是真的不怕。

再黑的道他都走過,現在有個小福娃把他照亮了,他還有什麽好怕的。

王姨試探著問:“那個孩子,是小路吧?”

季時風沒遮掩,亮亮堂堂地說是。

“小路是個好孩子,傻乎乎樂嗬嗬的,誰不喜歡他啊,”王姨也是心疼季時風,抹了抹眼角說,“小風啊,你想沒想過,就算你爺爺能接受,小路他爸媽能接受嗎?就算他爸媽能接受他喜歡男孩兒,但他家裏這個條件,要什麽樣的沒有……”

王姨說得很含蓄,意思就是他配不上路辭。

這點季時風心裏也明白,他無父無母,沒有半點存款,別說路辭這樣的大富人家了,就算是一般家庭也不會放心把自家孩子交給季時風。

如果說季時風還有什麽真正怕的,他唯獨怕路辭不要他。

·

王姨離開後,季時風扶著牆進了房間,打開書桌上鎖的小抽屜。

裏麵躺著路辭的皮筋、發卡、校徽、橡皮、草稿紙……不知不覺,他都藏了倒黴蛋這麽多東西了,滿滿一抽屜都是。

季時風不知道自己這是種什麽心理,挺病態的。

明明倒黴蛋已經在和他談戀愛,他可以隨時擁抱路辭、親吻路辭,但他還是忍不住藏路辭的東西。

路辭那麽好,願意和所有人分享他的零食、文具、遊戲賬戶、電子產品,季時風總覺得要藏起來,隻有藏起來了才是真正獨屬於他的。

他有很多時候甚至想把路辭也藏起來,如果路辭的光隻照在他一個人身上就好了

但路辭是個活生生的人,不是皮筋,也不是發卡。

季時風摩挲著路辭的大頭貼,給路辭打電話。

路辭很快就接了:“季時風!你想我啦?下午不是才剛約的會嗎,你怎麽這麽不害臊呀?”

聲音輕輕快快的,和隻小兔子似的。

季時風說:“你幹嘛呢。”

路辭歎了口氣,語氣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搞學習呢,別提了,煩死了。”

“這麽自覺?”季時風輕聲說。

“還不是牧牧,回家非要問我作業,他一個初中生,我要是答不上來那就太丟臉了,”路辭說,“你說現在初中作業怎麽那麽難啊,肯定超綱了,我讀初中的時候反正沒做過這麽難的作業。”

季時風忍不住笑,彎了彎嘴角,扯到傷口也不覺得疼:“你初中三年做過幾次作業。”

“你少看不起人,”路辭哼哼,開始滿嘴跑火車,“做也是做過幾次的,雖然次數不多,但勝在心誠。我每次寫作業前都沐浴焚香,洗好幾遍手呢!”

倒黴孩子,真能瞎扯淡。

季時風安安靜靜地聽他侃,小半晌,才說:“路大富,問你個問題。”

“你可別問我作業題!”路辭連忙說,“你的題我可不會做!”

“不是作業,”季時風舔了舔發幹的嘴唇,“你會不會不要我?”

“啊?”路辭愣了,“這什麽問題啊?”

“你答應過我的,你不能不要我。”季時風聲音又低又啞。

路辭聽出些不對勁來了,關心地問道:“季時風,你怎麽啦?是不是你媽媽後來又找你了?季時風,你別怕她,她有什麽厲害的,我比她還有錢呢。”

“我不怕她。”季時風說,“我怕你。”

路辭“撲哧”一聲笑了,原來季時風在和他搞笑呢,真幽默。

“你看你心眼小的,我就是搞了會兒學習,你就怕我超越你,”路辭得意洋洋,“那我不學了。”

季時風也笑了,沒好氣地說:“學你的習,掛了。”

“明天我們去哪裏約會啊,”路辭安排周日的行程,“你明天下午不打工,我們去遊樂園吧,歡樂穀新開了家鬼屋,我請客!”

“明天不去了。”季時風淡淡道,“我和爺去走親戚。”

“什麽親戚啊?咱家還有親戚呢?”路辭興致勃勃,“我能跟著一起去嗎?”

“路大富,要點臉。”季時風哼笑。

“那你走親戚去吧,”路辭嬉皮笑臉的,“明天我和陳放去鬼屋,給你發照片,氣死你!”

·

掛了電話,路辭心情好,在家裏哼著歌兒蹦蹦跳跳,下樓拿吃的。

“有一個男孩,他有一點任性,他還有一點囂張~喲喲喲!”

“別嗷嗷了,”路祖康坐在沙發上吼他,“難聽死了!”

路辭做鬼臉,接著唱:“有一個男孩,他有一點叛逆,他還有一點瘋狂~耶耶耶!”

路祖康咋舌:“長這麽醜,唱歌還難聽,這孩子完了。”

路辭瞬間炸毛了:“誰長得醜啊!”

“你!”路祖康毫不留情,“你瞅瞅你那發型,村口二傻子似的。”

路辭難受了:“還不是你請來的大師不靠譜!”

玩歸玩鬧歸鬧,不能拿大師開玩笑。

路祖康瞪眼:“小兔崽子,你胡說什麽你!”

路辭撇撇嘴,在廚房接了一杯水,坐到他爸邊上:“爸,給我十萬塊錢。”

路祖康在刷手機,眼也不抬:“幹嘛?”

“給季時風買生日禮物,我想送他一輛摩托車,我上網搜了,買個小排量的,幾萬塊錢。”

路辭都計劃好了,明天季時風沒時間出來約會,那他剛好去車行給季時風挑摩托車。

下個月就是季時風生日,他要在季時風的摩托車上噴一個大大的“路”字,再噴一個大大的愛心。

路祖康二話不說就答應了,他對季時風這孩子印象很好,講義氣,有膽量。上次路辭回村裏,要不是季時風也在,及時把路辭從那個變態手裏救下來,路辭說不定要出大事。

“幾萬塊錢夠嗎,什麽檔次的車,送得出手嗎?”路祖康問,“我讓強東幫你挑挑?買輛好的。”

強東是路祖康新招進公司的助理,也是個摩托愛好者,挺懂這方麵的。

“夠了夠了,買太貴的太招搖,他也不會收。”

路辭心說季時風這鳥人連駕照都沒有呢,得趕緊督促他考一個去。

“那你自己看著辦,刷卡就行。”路祖康說。

路辭樂嗬嗬地拍馬屁:“我爸真好,真有錢,怪不得我媽對你死心塌地呢!”

“小兔崽子,你埋汰我是吧!”路祖康掐他耳朵。

父子倆正鬧著,門鈴響了。

阿姨按了電子眼,屏幕裏出現兩個穿著淺藍色製服的男人。

“誰啊?收物業費啊?”阿姨問。

“路祖康先生在嗎,”兩個男人出示了證件,“我們是經濟偵察部門的,有點事情找路祖康先生了解一下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