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位數一瓶的潤膚露被路辭分給籃球隊,一群人在班裏抹臉,路辭還給他們做示範:“你們要向我這樣,用手拍臉,這叫促進吸收。”

陳放他們有樣學樣,“啪啪啪”地打臉,年段長路過嚇了一跳,以為他們班在搞什麽校園霸淩。

大夥兒抹好臉,路辭把空瓶往垃圾桶裏“砰”一甩,季時風瞥了他一眼:“這就空了?”

“一滴不剩,剛才讓你用你不用,現在想用啊?”路辭兩手一攤,嘴一撇,“沒嘍——!”

倒黴孩子這歪嘴的倒黴樣兒,真欠揍!

季時風不懂這些護膚用的瓶瓶罐罐,剛才他聽見隔壁組的兩個女生閑聊,說路辭帶來的這瓶東西可貴了,是什麽法國貴婦品牌,一瓶就要兩三千,而且經常斷貨,有錢都未必能買到。

兩三千塊錢是他和季博文一個月夥食費了,倒黴蛋是就這麽隨便一霍霍,十分鍾不到就全給霍霍幹淨了,真是個小敗家玩意兒。

季時風麵上不顯,默默在心裏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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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進社會進的早,心智比同齡人成熟些,但季時風說到底還是個十八歲多的半大小子,再成熟也沒法達到那種“心如止水、波瀾不驚”的境界。

青春期少年會有的攀比心理和虛榮心,季時風同樣會有。

看見身邊有家庭美滿、生活富足的同齡人,季時風要是說不羨慕,那是絕對不可能的。甚至他腦海裏也出現過可以說是陰暗的那種念頭,類似於“要是我能出生在他家就好了”。

他印象最深的是初三那年冬天,那年遇到了寒潮,特別冷,將近半個多月都是零下,早晨起來馬路都結冰。每天晚自習上到九點十五分,季時風下了自習就得去農貿市場卸貨,十根手指頭凍得都是瘡,凍得拿筆都疼。

那次期中考,季時風終於從年級第一的位置上掉了下來,原因是他考試時手疼的實在拿不住筆,語文作文隻寫了三分之一,閱卷老師象征性地給了個十分。

隔壁班的副班長一直考不過季時風,那次終於超過季時風,考到了年級榜首。聽說他父母獎勵他一台PSP,給他在星級酒店辦了一場生日宴,請了好多同學去吃大餐,季時風也收到了邀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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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季時風沒去,但他也沒睡著。

他在想他究竟比別人差在哪兒了,憑什麽別人有爹有娘,到了冬天手上幹幹淨淨暖暖和和,他就沒爸沒媽,十根手指頭生滿瘡疤。

天快亮的時候季時風做了個夢,夢見他和隔壁班那人交換了,是他在酒店擺生日宴,是他擁有了一台最新款PSP。

電話鈴聲把季時風驚醒,農貿市場的老板說有一批海貨運到,去冷庫卸貨加兩百,問季時風去不去。季時風抹了把臉說去,戴上一雙不怎麽保暖的保暖手套出門了。

漸漸的季時風也不做這種“交換人生”的白日夢了,反正夢醒了該打工還得去打工,他更懶得用“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那套雞湯來自我安慰,有這怨天尤人的功夫,能多拉兩車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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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事兒要擱別人身上,指不定就釀成個“貧困少年因嫉妒而殘害同學”之類的社會慘劇,好在季時風這人特別擅長自己磨自己,磨著磨著就把他自個兒磨平整了。

別人爹媽是誰家裏幾口人關他屁事,別人有錢沒錢關他屁事,別人過生日在哪裏請客關他屁事。

“關我屁事”這四字箴言貫穿了季時風迄今為止整個學生時代,這四個字實際上是他在向內自省,他在不斷告誡自己不要嫉妒、不要做沒有意義的比較,同時也讓他身上逐漸出現了一種可以說是“冷漠”的特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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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時風覺得他這心態誇張點說都快臻於化境了,學校裏學校外他見過的有錢人不少,不把錢當回事的人也不少,季時風心裏都沒什麽波動,堅決貫徹“關我屁事”原則,說到底就不是一路人。

路大富也有錢,路大富也不把錢當回事,路大富和他也不是一路人。

但這次,季時風的心情卻有了微妙的起伏,路辭和他之間的差距讓他有些難受。

這種難受不同於羨慕、攀比、嫉妒,但具體是什麽,季時風也不知道,他隻覺得如鯁在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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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辭沒覺察季時風眼裏一閃而過的低沉,他以為季時風是因為沒用潤膚露後悔了,於是扭過身子向季時風展示自己抹過潤膚露的臉蛋:“看看,看看,看看什麽叫如花似玉,什麽叫吹彈可破。”

季時風正煩悶著,沒搭理路辭,佯裝專心致誌,繼續做手裏的試卷。

路辭全方位無死角地表演了自個兒的吹彈可破,見季時風瞅都不瞅他一眼,不高興地敲敲桌子:“你能不能和我說會兒話啊?這麽沒禮貌呢!”

季時風頭也不抬:“沒空,寫題。”

“寫題有陪我講話重要嗎?”路辭理直氣壯。

“有。”季時風言簡意賅

路辭憋屈了:“我就和你講兩分鍾,一分鍾也行呀。”

季時風心煩意亂:“半分鍾都是浪費,閉嘴,轉過去。”

“你這人怎麽這麽討厭,”路辭更不高興了,腳在桌子底下踹了季時風一下,“誰稀罕和你講話似的!”

路辭說完就轉回身,故意把椅子拉的很大聲,哐哐響。

季時風握筆的手指緊了又鬆、鬆了又緊,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覺得壓在心裏的那塊石頭更沉甸甸了。

他也知道自己剛才說的話很討厭、很不尊重人,但季時風在尤為直觀地感受到他和路辭的差距後,幾乎是本能地想要推開路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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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兩節課,路辭坐的倍兒端正,一根頭發絲都不往後麵歪。

午休的時候,路辭實在憋不住了,不和季時風說話好難受,就和發癮了似的,渾身刺兒撓。

借著和陳放閑聊的功夫,故意側著身子坐,一隻手肘搭在季時風桌麵上,眼珠子往季時風那兒瞟。

季時風還在寫那張傻逼的試卷,路辭心裏嘀咕,季時風平時做題比坐高鐵還快,這他媽的什麽卷子這麽耐寫,寫了一上午都沒寫完。

路辭眼珠子瞟得都快成斜眼了,總算看到了季時風寫的是什麽考卷。他彎下腰,在自己桌子底下的書簍裏一通翻找,總算找到了一模一樣的那份卷子,翻到參考答案,轉身照著季時風的卷麵一看——

“靠!你可別寫了,沒一題做對的!”

季時風眉頭一皺,把筆扔到一邊,接著把試卷往抽屜裏一塞。

路辭看他一臉不爽,訕訕道:“你別惱羞成怒啊,我也不知道你能做這麽爛,說明你還有進步空間……”

季時風平時是下筆如有神,今天是下筆如有鬼附身,這張卷子純屬瞎寫。

路辭摳手指頭:“那你說你做的這麽差,你還不如陪我講話。”

季時風心累:“因為你太吵了,影響了我的正確率。”

“你別冤枉人啊,”路辭瞪大雙眼,反駁道,“你這零鴨蛋正確率是人能影響得了的嗎,我平時考試全選C,正確率都比你高。”

季時風呼出一口氣。

路辭說:“你和我講話,你做不好題,你不和我講話,你也做不好題,那你還不如和我講話呢。”

季時風真是輸給這倒黴蛋了,他向後靠著椅背,讓自己放鬆下來:“你要講什麽,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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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辭兩隻手臂交疊在桌上,下巴枕著手背,問季時風:“你怎麽不高興啊?”

季時風愣了一下。

路辭說:“那你也不能這麽不講道理吧,我先把護膚水給你用的,你說不要,我才給陳放他們的。”

路辭往左邊歪了下腦袋,小揪揪跟著往左晃。

“你這也太無理取鬧了,我這樣不學無術的富二代都沒你這麽能無理取鬧。”路辭特苦惱。

季時風忽然心口一輕,那種沉甸甸的負重感瞬間消散一空。

“不是因為這個。”季時風說。

路辭盯著他看,眼也不眨:“那是因為什麽啊?”

季時風一下子有些晃神,路辭那雙眼睛黑葡萄似的,在陽光底下清淩淩的,特別好看。

“因為……”季時風胡謅了個理由,“因為我昨晚上沒睡好。”

路辭簡直無語了,前後晃桌子:“你沒睡好你就那我撒氣,我可真冤啊!”

“行了行了,別瞎晃,”季時風手掌抵著桌沿,“吵死了。”

路辭哼哼唧唧的:“你沒睡好你上課睡啊。”

季時風說:“上課要聽課。”

路辭說:“那你下課怎麽不睡。”

季時風瞅他一眼:“下課你讓我睡嗎?”

“下課我要和你說話,”路辭一想也是,“那你還是上課睡吧。”

季時風揉了揉額角。

路辭也覺得自己過分了,思索良久後,認真地說道:“你下課睡吧,你睡五分鍾,我和你說話五分鍾,這樣對你對我都公平。”

季時風一隻手撐著額頭笑:“路大富,真有你的。”

路辭又開始晃桌子:“不準叫我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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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了學,路辭讓陳放他們先去籃球場熱身,把季時風單獨叫住了。

“什麽事?”季時風拎著包。

路辭嘿嘿傻樂,從挎包裏掏出一個塑料袋:“這給你,在我包裏裝好幾天了。”

季時風眉梢一挑,接過袋子:“什麽玩意兒?”

他解開袋口往裏一看,裏麵有一根人參,還有一些其他的藥材,一看就知道價格不菲。

路辭美死了,心說這回季時風肯定開心壞了吧。

“這些給你爺爺,都是很補的,吃了就不生病,冬天不怕冷,身體倍兒棒!”

季時風垂著頭,看不出什麽表情,末了把袋口一係:“謝謝,這我不能收。”

路辭的傻笑僵在了臉上:“啊?”

季時風默默歎了一口氣,不忍心拒絕路辭的一片好意。

“為什麽不要啊,”路辭著急了,“你爺爺不喜歡吃補藥嗎?那你給他燉排骨呢,或者燉個鴿子什麽的,我家阿姨就給我這麽做,把藥都放裏頭,一點不苦,非常香的。”

“太貴重了,”季時風在路辭臉上掐了一下,“我先替我爺謝謝你,心意領了,東西就算了。”

“不貴重啊!”路辭抓著季時風的手臂,“不要錢的!”

季時風蹙眉:“不要錢?”

路辭點頭:“我從我爸保險櫃裏拿的,不要錢。”

季時風哭笑不得:“你爸知道你拿來送同學了?”

路辭撓撓脖子,又撓撓鼻尖,眼神開始飄忽。

季時風一看就知道怎麽回事,給了他一個腦瓜嘣:“趕緊回家放回去!”

這倒黴孩子,偷到自己家裏去了!

“我爸的東西不就是我的,”路辭狡辯,“我是我爸繼承人,你是我繼承人,我爸的東西相當於你的唄!”

季時風單肩背著包往外走,簡直服了這倒黴蛋:“你爸不止你一個繼承人。”

路辭揣著塑料袋追在季時風後頭:“大不了我把人參切一半給我哥,剩下一半你拿回去燉鴿子!”

路辭一副季時風不收下就不罷休的架勢,季時風頭都大了,隻好說:“我爺吃不了這些,補藥火氣重,他肝火旺。”

路辭半信半疑:“真的假的啊?”

“真的,”季時風說,“他喝杯枸杞水都流鼻血。”

季時風說的這麽具體,路辭隻好信了,“哦”了一聲,不情不願地把塑料袋塞回挎包,又問:“那肝火旺吃什麽好?吃點冰冰涼的?雪蓮好不好?雪最涼了,我爸還有好幾個保險櫃,我都去看看……”

季時風生怕倒黴蛋真從家裏偷個什麽雪蓮來,一本正經地說:“吃不了,雪梨最好。”

路辭:“梨子啊?”

季時風點頭,下巴往校門口的方向一抬:“外頭水果攤,買兩斤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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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籃球隊訓練,路辭投了一次籃,還是沒進去。

陳放他們都泄氣了,沮喪地說:“路兒,你以後別投了,季時風不加入就算了。”

路辭咬咬嘴唇,轉頭問季時風:“是不是隻要我哪天一次投進了,你就肯定加入我們。”

季時風抱著手臂站在一邊,點了點頭。

“行,還有一星期才比賽呢,你別反悔。”路辭朝季時風拋來一個誌在必得的眼神。

季時風眉梢一挑:“這麽有信心。”

其實路辭一點兒信心都沒有,純屬虛張聲勢:“那當然,我要風得風。”

訓練結束後,一夥人嘻嘻哈哈地去吃宵夜,季時風沒走,在場邊一棵樹後麵站了會兒,果然路辭一個人返回來了,抱著個籃球在場上練投籃。

怪傻的。

季時風摸摸鼻尖,覺得躲在一邊看路大富練投籃的他自己也怪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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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季時風拎著兩袋大鴨梨回到家,季博文一看:“謔!哪兒買的這麽多梨!”

季時風脫下外套:“別人送的。”

“誰啊?”季博文掂了掂重量,“這得有個十好幾斤呢吧。”

“一個倒——”季時風剛要脫口而出倒黴蛋,笑了下,“一個同學。”

“你這同學怎麽給你買這麽多梨啊?”季博文說。

“他買來給你的,”季時風拿起浴巾去洗澡,“知道你這兩天感冒嘴裏苦,吃點涼的,舒服點兒。”

季博文高興壞了:“你這同學好啊,真好啊,你倆關係處得不錯?”

“還成吧,”季時風想到路辭今天那撅嘴不爽的樣子就樂,“我成天惹他不痛快。”

季博文打季時風後背:“你喲你!這麽好的同學!你還惹人家!你給我識相點兒!”

後背被打得“啪啪”響,季時風趕緊進了廁所,“砰”一下關上門:“知道知道。”

季博文在屋裏一陣翻箱倒櫃後喊道:“我醃的鹹菜,明天裝兩罐,給你同學帶去!”

季時風邊衝澡邊說:“不用,人看不上。”

“什麽看得上看不上的,”季博文喝斥他,“這是禮貌,你這兔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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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時風,一個外表冷漠、不在意任何人的酷哥,實際上每天都在糾結“路大富和我究竟是不是一路人啊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