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宜知道了她還要在京裏呆上一段時間。

其實封妃的旨意, 回去青州也能接,朝廷費點事派個欽差罷了, 但沂王要留在京裏等, 也不算什麽大事,隻要皇帝不反對,旁人——主要指太子, 有意見也沒用。

封妃封的是蘭宜, 但她做不了什麽主,便索性絲毫不去費心,包括沂王日漸顯露的本該令人膽戰心驚的野心,她也不太煩惱。

由前世看,沂王是贏家。至於後來發生的那樁意外,隻能說, 算遍人事之後, 還有天命。

天命本非人力可窮盡。

等待的這日裏,蘭宜迎來了一封意外的拜帖。

從壽宴過後, 沂王府的門房上就出現了投給她的拜帖,蘭宜閑來無事,打發時間一般看過去, 許多都不認識, 偶有一兩封那日壽宴上出現過的人家, 她不熟悉,便也不想應酬,一概交與沂王, 讓他安排人回帖稱病。

沂王道:“你要是想見誰, 見了無妨。”

蘭宜搖頭。

她一向就不喜歡交際, 也不想分辨這些帖子背後各是什麽用意, 要是悶了,她寧可和侍女們各處走走,談笑品茶。

但這封帖子例外。

蘭宜坐在院中已盛放的桂花樹旁想了好一會兒,道:“回他說,我下午有空,他主子要是身子不礙,可以過來坐坐。”

來送拜帖的是楊升,下午申初進府拜會的是周姨奶奶。

現在,已經不是姨奶奶了,是張家宅院的女主人,周太太。

周太太的肚子挺得很大,秋月一人扶著她過門檻時,翠翠瞧著都有點不放心,跑上去幫了把手。

周太太笑道:“沒事,這個小東西穩當著呢,知道他的小命保下來不容易,全仗了王妃娘娘的福氣。”

蘭宜糾正:“旨意還沒出。”

“夫人一向謹慎。”周太太很快改口,又道,“十拿九穩的事,閣裏麵的聖旨都擬好了,已到了司禮監,隻是宗人府和禮部那邊的排場多,要等著一塊下來。”

她說著話,要行禮,蘭宜叫翠翠:“不用了,身子這麽重了,快攙起來。”

周太太卻到底扶著兩個丫頭的手,慢慢地福身下去了,然後笑道:“這就夠省事了,夫人對我們娘倆有救命之恩,按理,我該好好給夫人磕幾個頭,等這小東西出來,我再帶他一起。”

沒有那三張路引,她不會容易得到張太監的信任,也就不能遠離青州,安安穩穩地養胎到現在。

她是孕婦,說話時手下意識會撫在肚子上,蘭宜看了兩眼,周太太發現了,心中一動,道:“夫人別著急,我瞧夫人的臉色比以前好多了,再好好調養一陣,說不定也能有好消息。”

這話別人挺著肚子來說難免有無用賣乖之嫌,周太太敢說,實因她自覺與蘭宜有難得的一段淵源,且係推心置腹:“我那說不得的來曆,夫人清楚,實告訴夫人,在樓裏時,我們姐妹都要喝避子湯,那東西未必全然管用,可沒別的法子,就隻有多喝,喝多了極傷身,我也沒想到還能與這小東西結母子緣分。世事難料,所以,夫人千萬不要灰心。”

蘭宜搖頭:“罷了。”

她確實多注意了一點周太太的肚子,但她早已不再執著於此,更從未想過與沂王有子嗣,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過到哪一日算哪一日罷了。

周太太有眼色,見此也沒有再說,蘭宜問她:“你到王府來,張太監知道嗎?”

她真正想問的是,周太太知不知道張太監偏向太子,太子又與沂王不和之事,因拿不準,換了個問法。

“他不知道。”周太太道,“夫人放心,他前兒才來看過我,下一次出宮,至少得七八天之後。平常都是讓他一個叫張懷的侄兒來照看著,張懷遠不如他精明。我隻說今天想出來尋個靈驗的廟拜一拜,保佑孩子順利出生,張懷一點兒也沒懷疑。”

蘭宜聽她解釋得這麽詳細,出門又繞彎子,就知道她心裏多半有數,不然不必。

周太太與她眼神相對,閃了閃:“他是還不放心我,不過隻怕我偷人,所以叫張懷盯著我,別的,他不知道。”

這是自曝其短的話了,蘭宜聲音低了點:“你才說過得好。”

“是好。”周太太一口承認,“大宅子住著,好飯好菜供著,外麵沒人來找麻煩,裏麵怕我動胎氣,傷著孩子,也沒人敢惹我生氣,男人常常十天半個月照不了一麵,關起門來都是我做主。雖說他是個太監,身上收拾得比姓楊的幹淨得多,說話也文雅,心眼是多些,可從前我與那蠢貨說話,得打疊起雙倍精神來,不然,實在壓不住要啐他一臉。”

翠翠聽得皺眉,想笑,又笑不太出來。

周太太瞧著她們主仆二人的臉色,自己笑了:“夫人和翠翠姑娘都是善心人,我越性把話說透了:我呀,從險些叫那畜生坑死以後,再挨著男人都想吐。我心裏就隻有這小東西,隻想把他好好養大,不論是男是女,不想他有什麽大富大貴,將來能得一份營生,不用遭我那些罪,我就心滿意足了。”

蘭宜點頭:“這不難。必定可以的。”

周太太很歡喜:“那就借夫人吉言了。”她笑著,眼圈卻慢慢紅了,“我其實,也有點怕,他眼下待我好,都是看在孩子的份上,誰知道他到底是個什麽人呢。夫人肯見我,我坐在這裏,心裏麵才踏實了。隻有夫人助我,是不求回報,也再不會害我。”

蘭宜沉默了片刻,許多女子都是這般,想掙條活路,那麽難,不知前方是什麽,卻也隻能向前走。

“我幫的也有限。別哭了,你懷著胎,該保重些。”

周太太含淚笑道:“我心裏恨不得給夫人立個長生牌位,隻是眼下不方便。我也不便常來,好在我住的那地方離這不遠——”她報了一個地址,“夫人若萬一有什麽用得著我的地方,隻管叫人去,找楊升就行,他會告訴我的。”

蘭宜沒打算找,不欲拂她的好意,還是道:“我知道了。”

周太太身子沉重,行動又不算自由,再坐得一刻,就提出告辭:“我得去了,隻怕叫他知道了不好。他上回來,說太子向皇上進言,藩王們該回封地了,皇上很不高興,說太子不念兄弟親情,心裏頭對皇父的恭敬想必也有限。太子碰了一鼻子灰,皇上也不自在,膳都用少了些,他們邊上服侍的人,這陣子大氣都不敢出。”

蘭宜怔了下,道:“你別打聽這些,也不用告訴我。”

“夫人放心,他知道我是青州人,我大著肚子,在京裏什麽人都不認識,整日無聊得緊,他來了,我和他說說話,打聽一下跟家鄉有關的人事,在情在理都說得過去,他不會起疑的。”

周太太殷勤笑著,她沒明說,但蘭宜忽然領會了她的意思:她願意作為張太監那邊的內應,給沂王府傳遞消息,以此來換取之後可能需要的庇護。

她與張太監是半路上湊作對,這份關係的來源太不可靠了,連露水夫妻都算不上,張太監既不信任她,她更不信任張太監,張太監究竟是人是鬼,得等孩子生出來,養住了之後才能作數,而在這之前,她要先備好退路。

**

周太太走後,蘭宜讓人將在前院的沂王請了過來,將經過說與了他。

沂王早知周太太登門,聽罷一時不語,隻目光朝向蘭宜,有一些奇特。

蘭宜不知他什麽意思,便道:“我都告訴王爺了,如何抉擇,王爺自己考慮吧。”

她不打算涉入,如果不是憐憫周太太,不想斷她的生路,她都不會傳這個話。

沂王“唔”了一聲。

他心內有點難言的感受,他想搭上這條線,要先派人各處打探,找準人家後也不敢驚動,要盯梢,要等待時機——要費那樣多的力氣和耐心。

蘭宜坐在府裏,門都沒出,那一頭自動撞過來了。

怕她不搭理,小心翼翼地先求著哄著。

自古以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有時功敗垂成,非力不能及,差那一點運道而已。

他在這一刻有種沒來由而又十分篤定的感覺:他的運道,在她那裏。

“你能和她說上話,那就先叫人告訴她,”沂王終於開口道,“張懷替她找的那個穩婆不行,叫她想法子推了,另外再找。”

蘭宜:“……”

她一下子反應過來:“王爺早已叫人盯著她?”

說穿了不奇怪,張太監在禦前伺候,隨便傳遞出點消息出來都可能很重要,關鍵時刻更說不定能起大作用。

她惱得起身:“她是個可憐人而已,王爺有誌向自己施展便是,何必打她的主意!”

沂王鎮定道:“現在是她打本王的主意。”

蘭宜語塞。

“那是個學聰明了的人,”沂王帶點讚賞,“吃過虧,現在就知道你比張友勝信得過。”

蘭宜冷冷地道:“那是因為世上的男人,本來沒幾個能信。”

她指桑罵槐的意味太明顯,沂王又想皺眉,又忍不住笑了:“你膽子越來越大,本王這真心雖然不多,到底都給你了,你就少些挑剔吧。”

“……”

蘭宜迅速別過臉去,她有一點慌亂,還有一點想逃。

他這話說得太突然也太直接了,含笑道來,竟似坦誠。

“既然不多,王爺還是自己收著吧。”片刻後,她冷靜道。

她清楚明白地知道,他所有的好都有目的。

夫人是一層掩護,王妃是另一層,他劍指太子,鋒芒雪亮,卻又不能讓人過早看出來,於是以她為劍鞘,同時又可借封妃事宜滯留在京,即便什麽都不做,他留得越久,太子就越沉不住氣,一動,就錯的更多。

蘭宜想,她現在知道太子前世為什麽會造反了。

多半是類似的手段,那一次,沂王沒能進京,遠在封地,操控起來不那麽便宜,所以在大約兩年後逼反了太子;

而這次,很可能用不了那麽久。

沂王沒有生氣,隻是靠近了她,目露深思:“有一點,本王覺得很奇怪,你知道了本王要做什麽,你又不信任本王,那麽為什麽,你一點都不害怕?”

他從未見她展現過在此事上的恐懼,即使她想離開他,也不是擔心事敗會被他連累。

蘭宜還在自己的思緒裏,隨口道:“王爺總會成功,有什麽好怕的。”

話出口,她腰間一緊,腳底下一輕——竟是沂王將她舉了起來。

蘭宜驚得胡亂抓住他的肩膀:“你做什麽,快放我下來!”

沂王不放,硬是抱著她出門,在廊下轉了個圈。

蘭宜從未如此輕狂,覺得裙擺都飛起來,等終於被放下,她忙整理衣裳,不好意思看裏外侍女們驚異又忍笑的目光,隻恨不得捶沂王兩下。

沂王毫無羞愧,還蠻橫地給她丟下一句話:“你不要,也不行。”

之後才大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