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站在正殿門邊。

他麵上的笑意漸漸消失, 嘴角失去弧度,耷拉下來, 顯出疲倦與陰沉。

成妃緩緩走到他身邊, 若有所思:“張友勝說得沒錯,此女果然驕縱。沂王原來喜好這樣的。三郎,”她問太子, “你們才麵聖時, 皇上說了些什麽?”

“能說什麽,自然是如何思念這個最肖似他的兒子了,要不是陳閣老剛好過來——”

“閉嘴!”成妃聲音一厲,訓斥,“本是你做那多餘的事招惹了來的,皇上原來還沒由頭, 擱在心裏惦記罷了, 偏你沒事找事,這會子不樂意又有什麽用!”

太子不說話了, 過一會,堆起笑來:“母妃別生氣,我不過在母妃這裏才抱怨兩句。要是母妃這裏都不能放心說話, 兒子真要憋死了。”

“什麽死呀活的, 你從今說話要注意些。”成妃臉色沒有緩和, 警告他,“皇上聖壽要到了,嘴上不說, 心裏很不愛聽這些字眼。”

六十歲已是花甲之年, 君王至尊也是肉/體凡胎, 要麵臨生老病死的關卡, 不僅是飲食活動,就是日常耳裏聽進去的話,忌諱都漸漸多起來了。

太子嘴角掉下去,又撐著揚起來,眼神露出鬱意:“我看父皇身體還好得很。”

成妃淡淡道:“是啊。這是天下臣民的福氣。”

但不是他的。太子忍住沒說,即便是永和宮,也不能真的就保萬全,能讓他暢所欲言,至少他的母親成妃就第一個不答應。

這個儲君之位,他真是越坐越沒滋味。

“五弟的日子是越過越舒心。”太子隨口道,“隔那麽遠,沒人管沒人問的,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如今美人也有了,更加快活自在了。我撒一回氣,倒成全了他。”

成妃冷冷道:“你要是真這麽喜歡,就與他換換。我這許多年心血,隻當是白費了。”

“……母妃,你幹嘛這麽大火氣。這宮裏誰服侍得不好,惹你生氣了?”

“少東拉西扯。”成妃皺起眉來,轉身往殿內走去,“從知道沂王上京起,我心裏就不大安穩。你可別忘了,當初要不是先皇後去得早,沒來得及布下後手,你這個位子是誰的真不好說。”

太子臉色又陰鬱了:“是啊,我怎麽忘得了。不但我沒忘,父皇隻怕也還記著呢。母妃陪伴伺候父皇這麽多年,到頭來還及不上那個早早夭亡了的。”

“那是先皇後,”成妃語氣平靜,“結發之妻,我如何能比。”

“但老五又不是她生的,不過小時候抱過去養了兩年,憑什麽就比我們尊貴了,值得父皇一直另眼相看。”太子撿了張椅子坐下,繼續道,“動不動拉出來和我比,我這天天在禦前孝順著,哪裏像兒子,快做成孫子了,父皇還是不滿意。”

成妃沉默了,片刻後歎了口氣:“活著的不如死了的,眼跟前的不如千裏外的,離得越遠,留下的越全是好處,都是一樣的道理。”

“我看也不盡然,老五待他那個原配,不就冷淡得很,死了好幾年了,沒見老五懷念她,現在把這個嬌滴滴的新夫人當了寶——”

“那不與你相幹。”成妃打斷了他,“事過去就過去了,不要總是提起,沂王就算心裏有數,沒抓著你的把柄,也不好說什麽。你總是提,哪天說溜了嘴,官司打到禦前去,你自找麻煩。”

太子眼神閃了一下:“是,我知道了。”

他心情好了些,因為在他來說,他幹過的得意事可不僅僅是那一件。

“對了,鞏昌伯府那個三姑娘呢?”

太子臉色微變,忙低下頭去拿茶盞:“……母妃問她做什麽?”

“伯府沒抄前,她跟著鞏昌伯夫人來我這裏坐過,我記得她那性子,和沂王這個新夫人陸氏有點相像。沂王既然喜歡這樣的,不如趁著沂王在京,尋機會再叫她試試,避開陸氏在時,也許沂王就收下了。”

太子放下茶盞:“母妃,我忽然想起來,父皇剛才吩咐我留心一下老四的行程。這些後院裏的事,母妃問太子妃吧。”

他站起來很快行禮,然後走了。

成妃盯著他的背影,覺出來不對,轉過目光向太子妃:“鞏昌伯府的三姑娘現在哪裏?”

很長時間沒說過話的太子妃站起來,低著頭道:“昨天沂王府將人退回了東宮裏,宮門當時快落鎖了,來不及再把人送出去,兒媳隻有布置屋子,留她住了一晚,結果太子——”

成妃拍了一下身側的桌麵,臉色鐵青。

“不是殿下的過錯,”太子妃低聲道,“她在屋裏哭,殿下聽見了,才過去看的。”

“一萬個女人哭,一萬個他都收了不成!”成妃怒道,“你也太賢惠了,為什麽不把太子勸出來?”

“兒媳得到傳報過去的時候,已經……”太子妃不好說下去,頭垂得更低。

裏麵衣裳都脫了,她能怎麽辦,把袒著胸的太子硬拉出去不成,她是妻,也是臣,做不到的。

“這個賤人!”

成妃這一聲罵的是鞏昌伯府的三姑娘,她要不是存了勾引的心,事不會成得這麽快,當初選她,是看中她家敗以後走投無路,能豁得出去,不想這根刺倒著紮起人來,也一樣疼!

“趕緊把她送出宮去,那是罪臣之女,皇上知道了,必定又有一場氣生。”成妃揉著額頭,“一出出的,真是不叫我省心。”

太子妃恭立著:“兒媳早上勸過,可齊三姑娘說,她已經是太子的人了,太子答應她為侍妾,兒媳不敢強來,恐怕太子不依。”

“你管他依不依,你嫁進來也有幾年了,他的稟性,你還不知道,沒到手前千依百順,到手了就撂到腦後去了。”成妃沒好氣道,“尋個理由,先哄出去,之後再想法叫她閉嘴。皇上聖壽在即,絕不能在這節骨眼上出岔子。”

太子妃捏在袖中的拳頭悄然鬆開了,行禮應是,要告退,成妃想起來又囑咐她:“喂碗避子湯。還有,你平時也要規勸著太子,別都逞了太子的心意,本宮看中你為太子繼妃,乃是為著你的賢名,怎麽進了宮,倒不中用了。”

太子妃的手指又蜷縮了一下:“是。兒媳謹領母妃教誨。”

**

蘭宜從宮裏回來後,按預定就沒別的安排,可以在府中休息了。

沂王下午還要去一趟壽寧侯府。

他沒說要蘭宜去,蘭宜正好不必理會,安安穩穩地歇了個悠長的午覺,起來出去走動了一圈。

竇太監正命人清理鞏昌伯府留下的那些東西,蘭宜路過,順便看了看。

是一些布幔花盆家具之類,可以看得出,當初並不是雜物,隻是閑置下來,無人使用打理,布色漆麵漸漸就不大好了,露出頹敗之相。

“王爺讓清出去,看看哪裏的窮人家要,送了就是,免得再留在府裏礙事。”竇太監笑嗬嗬地道。

蘭宜點頭:“嗯。”

她沒什麽感覺,鞏昌伯能被查出那些罪名來,隻證明他罪有應得。

她這時已想起了為什麽會覺得鞏昌伯這名號耳熟又不重要,楊文煦得官那年,她帶著嫁妝上京,楊文煦意氣風發,帶著她在京裏閑逛,看見過鞏昌伯府被抄時的情景。

當時她不知道這座府邸其實是沂王府,更沒想到,日後她會住進來。

蘭宜看過了,帶著侍女們走回正院。

沂王與太子原來一直在過招,距離和時間都沒切斷二人之間的積怨,有最終那個結局,隻能說也不奇怪了。

善時奉上下午用的茶點。

這裏的物什沒有青州齊全,不過攔不倒靈巧的善時,她做了帶有秋日氣象的鬆子糕,配上一壺解膩提神的六安瓜片,擺放成好看的形狀。

蘭宜一次隻能吃三小塊,餘下的都是侍女們撤去分食。

眾人或坐或立,在屋裏正說笑,外麵來報:“俞家大爺、大奶奶,並一位表姑娘上門求見。”

蘭宜往外看了一眼:“告訴他們,王爺不在,請他們明日再來。”

小丫頭在門外道:“門房上說了,俞家大爺說,王爺不在,那就求見夫人,門房不能做主,便通傳了進來。”

蘭宜還是不想見,她不想與先王妃的娘家人打交道,不尷不尬的,算怎麽回事。

但這是京城,與青州不同,沂王都不能隨心所欲,何況於她。

總有些人情是回避不了的。

她放下茶盞,道:“那就請俞家大奶奶進來吧。”

俞家大爺與她沒有親眷關係,算是外男,她不見說得過去。

至於俞家表姑娘,她沒提,俞家人帶這個表姑娘的意思,昨日竇太監就已說過了,她見與不見,都沒什麽關係,左右她又不是做主的人。

沂王出去已有一個時辰了,最晚天黑前總要回來的,如果她應付不了,就告病自去休息,讓俞家人等他回來再說。

侍女們將茶點撤去,重新上茶。

這時,一個穿戴華麗的中年婦人和一個年約十七八歲的少女從院門進來了。

婦人相貌富態,進門後目光轉著打量了一圈,眉宇間有些矜持,也有些躁意;少女穿杏紅色衫子,被婦人牽住的手腕上帶一隻白玉鐲,身形嬌柔纖細,秀雅臉麵微垂,邁過正堂門檻時,眼神抬起,向蘭宜麵上一瞄,飛快又垂下去。

蘭宜坐著沒動,隻也眨了一下眼睛。

她在這一刻走了下神,想到的是,沂王是不是真像從前民間傳言裏說的,那個方麵有點問題——

不然,隨便出趟門,就左一個美人,右一個美人,身處這種環境之中,即使明知送美目的不純,也很難坐懷不亂啊。

作者有話說:

沂王(在壽寧侯府冷笑):你等本王回來的。

掐指算算進度,感覺一百章差不多可以結束,湊個整數好聽。我文越寫越短了,也挺好,連載壓力小一點,大家看的也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