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千裏的路途安排得再周到, 以蘭宜的身子也避免不了勞累,大約因著這個緣故, 盡管一到京就生出了事故, 蘭宜夜裏還是睡得很沉。

早上被侍女輕喚才醒來。

今天會很忙碌,沂王的請見奏表已經遞上去,宮裏隨時可能來人, 即便今日來不了, 她和沂王也要依大禮穿戴好了,以備傳召。

宮裏來的人比預想得還快些。

巳時初,就有小內侍帶了口諭出來,宣他們去覲見。

侍女們一陣手忙腳亂,最後確認過蘭宜由頭至腳都沒有問題,方扶著她出門上車。

車行不了多遠, 到宮門口, 就要下車來步行了。

蘭宜並不緊張,她不過是來做個陪襯, 宮裏這樣的地方,沂王不會讓她亂說話,也不敢冒放任她的風險, 有什麽事, 他必然攔在頭裏, 她隻需保證自己的體力,別累倒在半途就行了。

說不定都用不著麵聖。

不是說進了宮就一定能見到皇上的。

“沂王爺,沂王夫人, 老奴奉成妃娘娘命, 請沂王夫人過去坐一坐。”

沂王腳步頓住。

他們此時已將至幹清門, 他麵容嚴峻, 一身氣勢沒有絲毫收斂,半途攔路的中年內監低下頭去:“成妃娘娘已稟報過皇上了。”

那這就是皇上的意思了。

兒子的內眷,皇上本來見不見在兩可之間,由後妃代為接見,也合禮數。

蘭宜沒料預想成真,想了一下,想起來成妃應當是太子的生母。

她聽過成妃的一點事,新帝登基後,成妃尚在,她在新帝繼位上出過一點力,有朝臣因此上奏請複她位分,並晉為太皇太妃,被新帝駁回,這對新帝的名聲不好,楊文煦和黨羽在家商議,黨羽勸他向新帝諫言,楊文煦答應了,但可能是新帝不肯納諫,也可能是沒來得及,總之,拖了兩三個月,年紀已經不小的成妃薨了。

楊文煦鬆了一口氣的樣子。

禮製說重要是很重要,但為一個後宮老婦人逆了新帝心意,從他的利益來說並不值得。

“你去吧。”沂王開口道,“不用怕,本王麵聖後,過去接你。”

他說著話,沒看蘭宜,而是看了中年內監一眼。

中年內監知道這句話是說給他、或者說,是說給成妃聽的,低頭繼續當鵪鶉。

昔年宮內,諸王之中,以沂王秉性最莊重,法度最嚴,聽說就藩以後好上了修道,性情漸漸變得淡泊起來,如今一看,傳言不可盡信,本性難移還差不多。

蘭宜點一點頭,算是答應了。

這宮裏全是陌生人,麵聖也好,見成妃也好,對她來說都差不多。

沂王跟著傳口諭的小內侍繼續向前走,蘭宜跟隨中年內監從側邊內左門下去,走過一段長長的宮道,又過麟趾門等,來到了永和宮。

成妃就居於此宮。

中年內監先進去了,蘭宜扶著朱紅的宮門站了一會。

她有一點累了,雖然還能支撐,但她不打算逞強,她也不在乎將自己的荏弱表現出來。

她就是這樣風吹就倒的,不必刻意找她的茬,處罰她,待她有一點不周到,她就承受不住了。

中年內監轉頭,愣了一愣:“……夫人,您沒事吧?”

蘭宜聲音輕飄:“嗯。我歇一歇再進去。麵見成妃娘娘,我不敢不恭敬。”

中年內監隻好站在一旁等,正殿裏似乎有人看見了,很快有一個宮女走出來。

宮女年約二十出頭,相貌秀麗,行禮後伸手攙扶:“夫人身子不舒服麽?奴婢扶您進去。”

蘭宜由她扶了,進到正殿,隻見一位看上去溫和慈藹的中年貴婦坐在臨窗大炕上,陽光從窗欞照進來,絲絲縷縷,襯托得氣氛祥和。

炕旁一張紫檀圈椅上另坐了一個年輕些的婦人,年紀正與蘭宜差不多,蘭宜一時猜不出她的身份,便也不管,隻向成妃行禮。

成妃看上去不是苛刻性子,很快命宮女:“快攙起來。”

待蘭宜起身後,便命看座。

蘭宜坐下後,她又笑道:“瞧我,年紀越大,越發糊塗了。這是太子妃。”

蘭宜微愕,站起身來。

她應當想到的,如今的太子妃是續弦,年紀比太子小一些正常——這不僅來自她前世的記憶,進京路上,見素也說過一些宮內的情形,隻是兩者都沒有告訴她,這位太子妃的長相如此普通,甚至不如剛才攙扶她的宮女,裝扮也不華貴,比普通人家的娘子強不了多少。

太子妃在圈椅內向她回以點頭致意。

成妃發話:“坐下吧。”

蘭宜重又坐下。

成妃含笑,端詳了她一回,道:“果然是好顏色,怨不得沂王動心。”

蘭宜微微低頭。這句話乍一聽是誇讚,可結合她的出身來曆,就意味深長了,很難說有沒有暗指沂王見色起意強奪人/妻的意思在裏頭。

“娘娘謬讚了。王爺初見我時,我還病得厲害。”

她點到為止,也懶得多加辯白,他人心中自有成見,解釋又何用。

成妃笑著點頭:“正是呢,聽說過你身子不好,如今一看,是還弱了些。我這裏有一盒貢燕,最能滋陰潤燥,巧衣,你去取來,給沂王夫人出宮的時候帶上。”

攙扶過蘭宜的宮女福身而去,蘭宜又要站起謝恩。

這就是為什麽她先前要緩一緩才進來了,哪怕成妃不為難她,單是這些平常的禮數就夠折騰人了,而這又是不能避免的。

“不用多禮。”成妃擺手,說起閑話來,“這陣子宮裏要熱鬧起來了,康王一家在路上,大約過幾日也該到了。對了,你們家的實哥兒呢,怎麽不帶過來?”

蘭宜心中一跳。

康王行四,排行介於太子和沂王之間,她不知道康王也得了旨意進京,不過這不重要,真正令她緊張的,是成妃提到了小王爺。

在前世,帝位最終沒有落在成妃這一脈身上。

交替的過程在當時看很明白,但是重生以後,她多了一些疑問,她發現,她隻從楊家得到的信息也許正確,但不全麵,而偏頗就會產生失誤。

所以她在大局勢裏,什麽也沒有做,她還需要再看一看。

“小王爺臨行前病了,”蘭宜麵上沒有變化,也不停頓,答道,“王爺擔心路途遙遠,小王爺再有不適,所以將他留了下來。”

“是嗎?”成妃顯出關心,點頭,“那是不能出遠門。隻是皇上要失望了,皇上想享天倫之樂,昨兒還念叨,想看小皇孫們遍地跑,特地又提到了沂王,說他子嗣單薄,雖說清心修道不壞,也不該誤了正事才是。”

蘭宜不語。

成妃表現非常和善,連禦前的話也隨口說了出來,但她不能不謹慎,並且,警惕之心更升高了——因為昨晚發生的事。

太子提前塞美人,沂王當晚送返,兩兄弟的不和直接擺在明麵上,成妃不可能不知道,越是一字不提,越是蘊險其中。

“不過,如今好了,”成妃笑道,“有你到了沂王身邊,沂王總算轉了性子了,隻是,你這身子骨——”

成妃頓了頓,一直沒說話的太子妃於此時開了口:“沂王夫人,你不能為沂王開枝散葉,就不該善妒才是。”

終於來了。

不過沒想到,會以這個名目來攻訐她。

蘭宜抬眼,昨晚的美人是她發話請走的,美人回去後必定學了,雖因沂王所迫,從結果看,不算冤枉她。

蘭宜覺得無話可辯,便也不辯,欠身道:“有勞太子妃教導,這是我天生的毛病,再改不了的。幸而我身子差,壽命不固,想來耽誤不了王爺幾年。”

太子妃挺直的背脊僵住了:“……”

她整個地有點噎住,底下所有關於女德正道的話都卡在喉嚨裏。

成妃慈祥地笑了:“你這孩子,也太喪氣了些,快不要這樣想了,你還年輕,慢慢調養著,總會好起來的。”

蘭宜不去反駁:“是。借娘娘吉言。”

“太子也是的,多大的人了,還要跟弟弟開這個玩笑。”成妃說著,輕描淡寫地將事情揭了過去,“論起穩重,幾個兄弟裏麵,還是以沂王為第一。我常說,這兩兄弟的性子掉個個兒才好。”

蘭宜知道這隻是場麵話,沒有母親會覺得自己的兒子不好,真的掉換了,成妃隻怕夜裏睡覺都不敢閉眼——

太子居東宮近二十年,地位如此穩固之下,最終失去帝位的原因,是謀反。

東宮搜出兵器盔甲,致使太子及他所出的子女都廢為庶人,成妃被打入冷宮。

想一想,沂王離京十三年,成妃一脈都仍有忌憚,要是這份反心移到他身上,東宮和永和宮上下還睡得著覺麽?

“娘娘,太子和沂王爺來了。”

門外傳來通報聲。

“來得這麽快。”成妃訝異,旋即向蘭宜打趣道,“看看,怕我們欺負了你。”

蘭宜起身:“娘娘取笑了。”

珠簾打起,太子和沂王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太子與沂王不同母,相貌上沒太多相似處,五官偏向柔和,未語先笑,十分可親,氣質上與成妃仿佛。

他比沂王大五歲,不知是不是做太子比做藩王操勞,眼角已有一些細細的皺紋,眼神裏也有倦意,不過還能稱一句清俊。

對比之下,沂王則正如成妃所言,雖然年輕,不怒自威,兄弟二人這麽站在一處時,倒是他氣勢更足。

進門行過了禮,太子先道:“兵部有折子來,父皇要見陳閣老,我就先帶五弟出來了。”

成妃點頭:“你們兄弟多年不見,正好也說說話兒。”

“母妃還不知道,五弟打小是個悶葫蘆,誰能從他嘴裏撬出話來。”太子玩笑著,目光往蘭宜身上移去,“我隻好親自來看看,是什麽樣的絕色佳人讓五弟動了凡心了。”

沂王擋到了蘭宜麵前。

蘭宜望著他高大的後背愣了下。

不至於吧。

太子嘴裏都是家常話,聽上去還挺親熱,麵子做得很到位,沂王這麽一來,就顯得完全不近人情,堪稱失禮了。

太子的表情僵了僵,恢複如常:“這可真是心尖上的人了,難怪我送去的美人,五弟都不敢留下呢。”

沂王終於開口:“什麽不敢,我不願而已。”

“哈哈,五弟你倒會嘴硬。”太子笑起來,“好吧,你不喜歡就算了,孤也不能勉強你。”

氣氛又和緩下來,成妃問道,“你們這許多年不在京裏,剛回來,府裏可有什麽不趁手的地方麽?或是缺了什麽,告訴給太子,叫他去辦。他做哥哥的,該多照顧你們。”

沂王道:“多謝娘娘惦記。不缺什麽,倒是多了點東西,正要問太子殿下如何處置。”

太子訝道:“多了什麽?”

“原鞏昌伯府的一些雜物。”

蘭宜被擋著,看不到太子的表情,隻是聽見太子“呃”了一下,然後就沒聲了。

說實話,她有點佩服沂王。

他昨晚說進宮時問太子,她可沒想到他真的會問,還是這麽個當麵打臉的問法。

她也有點明白了,為什麽太子一直忌憚不減,有這樣強橫的弟弟,太子這個位子,就是很難坐踏實啊。

鞏昌伯府的事情之後被太子打岔帶了過去。

他脾氣倒是不錯,也沒著惱,隻是歎氣似的笑道:“多少年了,五弟你還是這樣。罷了,鞏昌伯犯了一回糊塗,你也教訓過了,他家裏聽說你上京,怕你還記恨那事,才求到我跟前,是個望你高抬貴手的意思,誰知你這新夫人——”

他搖了搖頭,沒說下去。

成妃笑了笑:“這孩子太直爽了些,才竟說她就是善妒。幸而是在我這裏說的,若是在外麵說起來,叫人聽見了,還以為沂王懼內,男人落得這樣的名聲,可不好。”

她輕聲細語,落到末尾上,卻如一錘定音。

沒有男人喜歡被這麽說,何況沂王。

他的稟性,更不會願意自己叫女人拿捏住了。

沂王轉頭,垂了眼簾看去。

蘭宜無甚誠意地福身行禮:“是我失言——”

她胳膊被托住,沂王牢牢握住她的手臂沒叫她拜下去,開口問:“怎麽回事?”

蘭宜簡單道:“沒什麽,太子妃娘娘教導了我一句。”

沂王頓了頓,大略明白了,他鬆了手:“太子妃將來要母儀天下,自然應該心胸寬廣,容人所不能容,為皇兄擇選淑媛,廣納諸美,不妒不燥。你又不是,不用操心這許多美德。”

“……”蘭宜忍著,實在沒忍住,唇畔勾了笑,“是。”

她是沒想到,他這陰陽怪氣的本事原來在外麵一樣發作,連算是皇嫂的太子妃女流也不放過。

太子妃的嘴唇抿緊了,繃得如一條僵硬的線。

太子笑著打了圓場:“你倒護得緊,好了,知道是你心愛的,不說了就是。”

之後,沂王向成妃告退,成妃笑著點頭:“去吧。你們昨兒剛到,還要歇一歇。等過兩日康王到了,你們再一塊進來,好好坐下來說說話。”

蘭宜跟上沂王走了。

她感覺到背後有人一直在看著,不隻一雙眼睛,沒有回頭。

沒有什麽好看的,她對這座宮廷不感興趣,人人都帶著一張麵具,虛偽又危險。安寧和樂的表象氣氛之下,湧動著晦暗與壓抑。

作者有話說:

是一對臥龍鳳雛了。

以及,前世後來造反的不是沂王,是太子,驚不驚喜,意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