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王踏進弗瑕院的時候, 蘭宜正坐在廳堂右首,十根洗了好幾遍的紅通通的手指攤開著, 由翠翠一根一根地給她上藥。

藥是見素從孟醫正處取來, 塗薄薄一層就好,清涼鎮痛。翠翠一邊上一邊嘮叨,埋怨她實心眼, 把手指都上完後, 打量了一下她,又要往她額頭上塗。

蘭宜笑著躲了一下:“這裏不用吧。”

“都紅了,夫人剛才不是說疼?”翠翠不依不饒,還是給她抹上了。

蘭宜隻好由她施為。她額頭上沾得不多,但是之前汗珠落下來,帶著鹽分, 像醃了一遭似的, 確實也不舒服。

抹完後,翠翠讓到旁邊去收拾, 蘭宜就正好迎上了沂王的目光。

蘭宜下意識又慢騰騰地站了起來。

主意是定好了,她做的時候也沒拖延,但真的把人請來了, 她有點不知道怎麽開口。

從哪句話開始切入呢, 要是被拒絕了怎麽辦。

對她來說, 求人辦事可比壞人好事要難。

沂王走進廳堂,往她雙手和頭臉上看了一圈,淡淡道:“怎麽弄成這樣。”

蘭宜鬆了口氣, 他先開了口, 她就好接了:“沒什麽。”

到底不會借機說什麽軟話, 她自己覺得幹巴巴的, 接完就有點後悔。

她於此刻領悟到了一個道理:人還是無欲則剛。

見素出言幫忙:“夫人是切多了番椒,被辣著了。”

“下回這樣的事,讓下人做。”

沂王說了這句以後,到左首坐下了。

這算是不錯的開局,五層的檀木大食盒放在桌上,見素和善時一層層打開,最上麵放的就是蘭宜做的兩道菜。

沂王沒什麽特別表情,隻是隨後用膳的時候,比起別的精烹細製的美食,這兩道簡單而爽口的菜肴應當更合他的胃口,他添了一次飯,將兩道菜都用了大半,別的則沒怎麽碰。

蘭宜受到鼓舞,覺得有了張口的信心。

她正琢磨措辭,見素奉上清茶,沂王接到手裏,睥睨過來一眼:“說吧,什麽事。”

他今日心緒極壞,直到看見她腦門上那層滑稽藥膏,十根紅玉似的手指,求人的誠意全攤在他麵前,可憐又狼狽。

隻是等了頓飯功夫,還沒聽她開口,他就不耐煩了。

蘭宜:“……”

一篇腹稿全作廢了,她力持鎮定地起來福身:“我有故人遇著難事,想問王爺求三張路引,遠避他鄉。”

沂王飲著茶,等她的下文。

蘭宜便如實說了,沒什麽可隱瞞的,楊家那點事,沂王清清楚楚,她都省了詳說背景,幾句話就交代清楚了。

她說到一半時,沂王已想了起來,當日能抓到刺客,正是從那個無賴身上打開的缺口,無賴有無賴道,刺客以銀錢收買他,無賴是本地人,聽出他口音是外地的,便想做個地頭蛇從他身上敲出更多好處,偷偷跟蹤了刺客,看見他進了知府後衙——那是官邸後宅,若不是得了無賴口供,沂王也不能說搜就搜的。

之後確認無賴沒有更深入地涉入案情,沂王無心再和他囉嗦,一頓痛打之後,就下令把他丟出去了,倒沒想到他卑劣之極,掉頭又去找上了周姨奶奶。

沂王沉著臉道:“去說給竇夢德,將那個無賴的罪證搜羅齊了,抓到人,拿本王的帖子送縣衙去,判三千裏流放。”

他坐鎮青州,更多是一個象征,平日並不插手軍務民政,但假如想做點什麽,譬如流放一個無賴,區區小事,哪個衙門也不會駁他麵子,說三千裏就三千裏,一裏都不會少。

見素應是,出門去找竇太監。

蘭宜聽他話音,便放鬆等待,卻隻見沂王繼續飲茶,沒有再開口的意思,她隻好道:“王爺,路引的事——”

沂王捏著茶盞,臉色不佳:“那也不是什麽安分的婦人。”

“——周姨奶奶是青樓出身,”蘭宜無語辯駁,“本非貞潔烈婦。”

尋常閨閣女子的標準在周姨奶奶身上不成立,她要是好人家的女兒,至於給大了將近二十歲的楊老爺做妾嗎。

以蘭宜做鬼多年的薄涼來說,別說周姨奶奶沒真的做出什麽,就是做了,她也無所謂,算楊老爺這個老不修嫖客的報應而已。

但沂王願意懲罰無賴,秉公行事程序嚴明,卻對周姨奶奶有意見,不想幫忙,她沒法勉強,那隻能再想別的法子了。

離天黑還有半日工夫,她聽說過,有些鋪子名為賣書畫,也有售假路引的路子,假的自然沒有真的好,但應一應急,支撐周姨奶奶等人遠離青州還是可以的,到時再讓他們自己設法去吧。

“三張路引,”沂王終於將茶飲盡,茶盞不輕不重地放回桌上,“兩道菜,你倒是會做買賣。”

這有什麽好挑剔——

蘭宜醒悟,及時忍住了回嘴,行禮道:“多謝王爺,欠王爺的一道菜,晚上再做。”

沂王掀起眼皮,瞧了她一眼:“改日再說。”

說完不再理她,站起身踱步進西次間去了。

蘭宜沒懂為何“改日”,要賬的是他,延遲的又是他,怎麽這麽難捉摸。

善時見她發怔,一邊收拾碗碟,一邊抿嘴笑道:“王爺是心疼夫人的手。”

這位夫人敢想敢做,但遲鈍的時候是真遲鈍,王爺的意思那麽明白了,她就是想不過來。

蘭宜“哦”了一聲,攤手看了看,已經不疼了,本來就不算什麽傷,又塗了藥,一頓飯下來就緩解得差不多了。

於是她晚上決定還是按照自己的計劃來。

她不慣欠人的賬,早還早了。

於她心底來說,善時的話點醒了她,跟沂王進行這樣的拉扯有點不那麽妥當,她是嫁過人的,知道男女之情是怎麽回事,無論沂王本意如何,這麽不幹不脆的,就是有點危險。

她不容許自己重生一回,重蹈覆轍。

沂王其人,善惡難辨,所圖未知,心思深沉,絕非良人。

她要是沾染上,說不定下場比前世還慘。

沂王下午沒有出門,也沒召人處理公務,在西次間裏打坐修道。

隔著半開的窗扇,能看見他盤膝而坐,微低著頭,手掌相握,於膝上結太極印,低誦經文。

蘭宜心裏覺得他離得道可能還有很久。

因為他房裏擺了個巨大的冰鑒,但他還是一副忍不了炎熱的模樣,道袍襟口都是散開的,哪有正經道士修道不能寧心靜氣,反而修出這麽大火氣。

這些閑話暫且不提,蘭宜自己有事要做,她打算晚膳做道涼拌雞絲,上午那會她看過了,廚房灶上有兩隻燉著的三黃雞,本為晚間備用,她正好撿個現成,再弄一些配菜料汁就可以了。

為了彌補偷工之嫌,她就便跟善時學了道甜湯,一道拿了回來。

傍晚時分,沂王終於從西次間出來,見蘭宜自作主張,倒也沒說什麽,如常用膳。

用完時,外院正好傳進話來,說路引的事已經辦妥。

蘭宜又道了一次謝,她不知道沂王幾時安排的人,也沒問過,這點事,沂王不會沒有信用。

蘭宜心情不錯,楊老爺真是惡毒又蠢笨,周姨奶奶為挪賬的事心虛,又考慮腹中胎兒前程,才不嫌棄他成了偏癱,用心服侍,他將周姨奶奶逼走,普通下人一月不到百錢,哪可能像周姨奶奶那樣?指望楊文煦更不可能,他心裏口裏都是孝子,可是落實到行動上嘛,連楊太太的喪期都可以被隱瞞,何況楊老爺這個隻會拖後腿的親爹了。

蘭宜想到此處,就懶得再想了,她對楊家如何已經不感興趣,隻希望周姨奶奶得了路引,明天能順利出逃罷。

**

翌日。

熱烈的日頭一直掛在天空,連著掛了半個多月,到了今天,似乎終於累了,藏到了灰蒙蒙的雲朵後。

但天氣仍然稱不上涼爽,熱氣如常裹在人身上,額外帶了點黏答答的濕氣,似乎是一場大暴雨的前奏,卻又無風,路邊店家的招幌都一動不動,一早就透著酷暑裏的有氣無力。

——別慌。

駛過街道的一輛馬車裏,周姨奶奶以眼神安慰擠在她旁邊的秋月。

兩個人都被捆了手腳,也堵了嘴。

楊文煦安排了人押送她們去鄉下。

楊家在鄉下還有些族人,如今都依附楊文煦這一支為生,事事聽他的吩咐,真到了那裏,她們插翅難飛。

所以必須在出城的路上逃走。

楊升說好了會在城外接應。押送她們的是兩個男仆,從前都是楊升的手下,到時候能談就談,談不了動起手來,想來也不至於到搏命的地步。

今日天氣陰沉,進出城的人都不多,他們到城門口後,排了盞茶功夫,就順利地出了城。

馬車搖搖晃晃地行駛了一段時間,不知到了何處,忽然一勒,停了下來。

“楊哥,你怎麽在這兒?”

周姨奶奶和秋月緊緊貼到了一起,來了。

楊升的聲音隨腳步越來越近:“沒什麽,姨奶奶從前待我不錯,現在遭了難,我來送一程。”

“嗬嗬,楊哥,你倒是個重情的人——哎呦!”

馬車一陣猛烈晃動,被從前麵車轅上推下去的男仆之一摔在地上,痛得大叫:“楊哥,你做什麽?!”

楊升背著包袱,從懷裏拿出一把匕首:“老馮,得罪了,咱們一道處了幾年,我不想對你下殺手,你自個兒走罷。”

男仆目瞪口呆:“楊、楊哥,你瘋了嗎?”

他嘴上說話,卻看著楊升手裏的匕首不敢動彈,楊升也就不再理他,向另一個男仆道:“下來吧。”

那男仆還是個剛十七八歲的小子,更沒見識過什麽,慌慌張張地丟下馬鞭,從車上跳了下來,還把自己崴了一下。

楊升緊盯著他們,攥著匕首,到了小子身邊,忽然用力踹了他一腳。

小子火氣被踹上來:“楊升,你——”

“不帶點樣子,你們回去也不好交待。”楊升打斷他。

兩個男仆便一齊怔住了,然後眼睜睜看著楊升上了馬車,拽起韁繩,揮鞭便走。

兩個人下意識追了幾步,追不上,又猶豫了,麵麵相覷地停下了腳步。

他們都是楊老爺置辦的家奴,平日規矩就鬆散,緊要關頭又哪豁得出去為主家拚命。

再說,楊升也不算外人哪。

那這算怎麽回事呢?

繼大奶奶被沂王府掠去之後,姨奶奶又被家仆帶著私奔跑了?

“……楊哥心挺大的,姨奶奶肚子裏還揣著一個呢。”最終,男仆老馮咧著嘴感歎了一句。

楊升駕著馬車沿路狂奔。

他常在城裏鄉下兩地來往收租,也去過京城報信,會趕大車,對附近的道路都算熟悉,一心想要在楊家得信之前,逃得遠些,為此連周姨奶奶和秋月的繩索也來不及解開,隻把匕首扔進車廂,秋月拾到了,慢慢磨蹭著把兩人手上的繩索都割斷了。

“楊升,天快下雨了。”周姨奶奶脫困之後,掀開車簾向外張望,有些憂慮。

城外曠野之上,大片烏雲層湧,風漸漸也起了,暴雨將臨的壓迫感更強。

“落刀子也得走!”楊升在風中喊道,“至少要趕到運河邊上去。姨奶奶,你擔待些,坐穩了。”

到了運河,找到船家,北上入河間府,他們才能算脫離了青州範圍,暫時安全了。

“別擔心我,”周姨奶奶摸著已經顯懷的肚子貼到車廂壁上,咬牙道,“你能走多快就走多快。”

“知道!”

楊升答應了一聲,一記馬鞭子甩到馬臀上。

兩炷香後,豆大的雨點落了下來。

醞釀了良久的雨勢來得又猛又急,天地間衝刷得一片白茫茫,楊升坐在車外被雨打得睜不開眼,馬蹄也在泥地裏打滑,幾次差點把車廂帶翻。

但楊升仍不敢停,逃命途中,多逃出去一裏,就多出一線生機。

現在他們要是被抓回去,可就真沒活路了。

東倒西歪的劇烈顛簸中,終於雨勢漸小,視線裏出現了一條茫茫大河,堤岸邊的碼頭停泊了許多大大小小的船隻。

因為這場雨,不少船隻的出行被耽擱了,又有新的船隻停進來躲避風雨,將整個碼頭擠得水泄不通,此時眼看著雨點從黃豆變成了細線,船老大們紛紛出來,嚷嚷著要搶道出行。

楊升早已淋成了一隻落湯雞,但他不覺得疲累,振奮地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將車停下,跳下車後去掀車簾:“姨奶奶,到了,快下來,我們去找船。”

周姨奶奶臉色煞白,捂著肚子,抖著嗓子糾正他:“別再叫我姨奶奶,從這一刻起,我就是你妹妹……”

沂王府提供的路引上,她和楊升的新身份就是一對兄妹。

楊升反應過來,忙道:“是,是,小妹,你怎麽樣?肚子疼嗎?”

周姨奶奶動了胎氣。

她是孕婦,經不起路上那麽折騰,隻是強忍著撐到此時,一聲也沒有吭。

楊升和秋月兩個人手忙腳亂地把她從車上扶下來,周姨奶奶站也站不穩了,隻能靠在秋月身上。

楊升慌了,到處張望:“這裏有大夫嗎?”

碼頭邊有一些賣茶水雜物的鋪子,卻沒有藥鋪,此時還下著小雨,人們都縮在鋪子裏,零星的行人擋著頭臉往船隻處跑。

楊升一行三人茫然地冒雨站著,在碼頭上十分顯眼。

一艘比別的船格外高大結實些的楠木船上,一個年輕人百無聊賴地往外張望,忽地眼睛一亮:“咦,叔叔,那裏有個美人,她好像不舒服,還淋著雨,我們把她叫上來躲雨吧?”

“船馬上要開了,少惹事!”略尖的聲音一邊斥責他,一邊隨意跟著向外看了一眼。

他眼力不同,一下注意到了周姨奶奶凸起的小腹,因為淋了雨,單薄衣裳貼在身上,那凸起更為明顯。

“……叫上來,咱家看看。”他改了主意。

“好嘞!”年輕人一躍而起。

這對叔侄正是張太監和張懷。

他們來回傳旨跟的都是漕運官船,安全又穩當,但行程就不能全由自己說了算了,官船回程要裝載一些青州的蜜桃、銀瓜、果幹等貢品,其中一部分是沂王敬上的,因此昨日耽擱了一下,今日一早又逢陰雲壓下,漕船官怕貢品有損,堅持等暴雨過後再開船,就延誤到了現在。

“——不敢隱瞞官爺,奴是青州城裏的一富家老爺置的外室,為正房知曉,打上門來,汙蔑奴懷的孩子是野種,老爺懼內,不能回護,奴家沒法子,隻好帶了丫頭,跟兄長逃出城來。”

周姨奶奶到了張太監跟前,半真半假,且泣且說。

張太監已經驗看過他們的路引,盯著她的肚子:“嗯——真是可憐,你這身孕幾個月了?”

“五個月了。”周姨奶奶忍著疼答。

到了官船上以後,她得了熱水,軟墊,能安穩地坐下,比之前已經好些了。

張太監上下打量了她一遍,周姨奶奶從前在樓子裏是頭牌,自然有容色,不過張太監看重的不是那些,目光很快又回到她的肚子上。

張家的香火隻得張懷一個,還是太單薄了,這侄兒又不爭氣,到他身邊時年紀大了,怎麽教都教不出來——

青州離著京城上千裏地,不過一個正房容不下的外室,想來走失就走失了,不會認真找尋——

區區富家老爺,算個屁——

在此地、此時遇上,就是天賜的緣分,從一落地養起,比親生的不差什麽。

張太監和藹可親地道:“我家中正缺一主持中饋之人,你這婦人,想來無處可去,就跟了咱家如何?”

張太監敢開門見山,是因看出周姨奶奶有幾分水性,能做外室的婦人,哪有什麽貞潔可言,她懷著孩子,更走投無路。

周姨奶奶與楊升對視一眼,蹙眉,在秋月的攙扶下艱難下拜:“老爺願意收留,奴家敢不從命。”

她聽出來張太監的內監身份了,那又如何,她在樓裏時,見過的不堪事多了,什麽都及不上活命要緊。

張太監看中她肚裏這個,更好,五個月了,不好打她也舍不得打,上哪裏再去找這樣現成的冤大頭去。

張太監哈哈大笑:“快起來,別委屈了咱家的孩兒。來人哪,快扶夫人去換一身幹淨的衣裳,再多熬些薑湯來驅寒!”

一轉身瞧見旁邊的張懷,老懷大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從今往後,你就多個小兄弟了,以後該有些長進,替他做個榜樣才是,可不要再胡鬧了。”

張懷立在一旁,目瞪口呆:“啊……”

雨停了,官船先於其它船隻,率先緩緩駛離碼頭。

旁邊的一隻小船上,孟三跳出來,對著那條船發了會呆,他奉沂王命令,來守著張太監的船,要確保他離岸出行才放心,沒想到,現在走是走了,卻不是獨個兒走的。

他撓了撓頭,到路邊一家鋪子旁牽了馬,往回飛奔。

作者有話說:

因為男主被綠,引發了全文的第一次快活笑聲,將大家從v前的情緒裏拯救出來,也是沒有想到。

#沂王謝謝大家#

#沂王府地牢歡迎大家#

#王爺忽然從野心家頻道串頻去了喜劇大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