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瑕院的氣氛有所好轉。但沒有完全好轉。

——夫人的性子太冷了。

這是下人們私下的共識。王爺那話就是將前事帶過的意思了, 夫人卻不接茬,還是那麽冷冷淡淡的, 也不會放軟身姿, 晚上仍與王爺分室而居。

雖說是身子不好,王爺體諒,夫人也該主動親近些才是。

話說回來, 王爺也有點矜傲, 費了好大心思將人納回來,住在一個院子裏了,中間隻隔了兩堵牆,偏耐得住性子,每天孤枕獨眠——

“都閉嘴,主子的事也敢議論。”

見素路過, 將兩個說小話的丫頭敲打得連忙討饒, 抱頭散開。

見素沒再追究,小丫頭磨兩句牙不算什麽事, 她也想開了,從前先王妃在時,與王爺之間也差不多這般, 先王妃鬱鬱早亡, 與深宅寂寞多少有點關聯, 如今夫人不以王爺恩寵為念,以夫人本就孱弱的身子來說,倒不見得是壞事了。

蘭宜心裏一切如常, 她對那男童生出惻隱, 求了情, 但未果, 也就罷了,她自身的禍福尚且難料,哪裏又能管得了別人。

她隻是還有點琢磨著,不知那孩子想告訴她什麽,他第一次在母親的提示下跪的是見素,大約因為彭晚英從前與見素有些交情,第二次明確求救的就是她了,這次是他自己的想法——從彭晚英後續的驚恐來看,她應該絕沒有交待兒子那樣做,奇怪的問題就出現了,那孩子為什麽擅作主張,覺得可以向她求救呢。

他不是胡亂喊出那句話的。

他先求救,然後說了要告訴她——是什麽不知道,但語序顯示,這像是一個交換。

他想告訴她一件事,一個秘密,用這個秘密來換取她的幫助。

蘭宜確定自己沒有多想,因為後續竇太監的反應證實了這一家三口的身上真有秘密。

並且,那孩子求救的人選還是挑選過的,張懷在前殿將他嘴裏的布團扯出來時,他有機會說話,但他一聲也沒有吭。

也許是因為他不知道張懷的身份,“護衛”這個頭銜聽上去官職不高;也許是他覺得他的秘密對張懷沒用,這也就是說,他認為這個秘密對蘭宜有用,才可以跟她達成交換。

這是一個聰慧又天真的孩童,聰慧在他能獨立思考,作出判斷,天真在他覺得她可以救他們。

蘭宜昨天半日長考,想出的就是這麽多,見素以為她慪氣或是受了打擊,她是真沒那個空閑。

可惜所知實在有限,她不想連累見素一起被關到地牢去,暫時就隻有任由那個最重要的或許對她有用的秘密繼續掩藏著了。

新的一天,蘭宜又要預備出門。

她仍然沒有什麽非出門不可的事,隻是昨日這個權利沒行使出去,令她覺得今天非得再試一次不可。

沂王清早出去給張太監送行,之後沒再回來,蘭宜連請示也不用了,隻管安排下去。

車駕都備好了,府前一層層傳話進來:“楊家來人求見夫人。”

蘭宜疑心自己聽錯:“……誰家?”

要是陸家還說得過去,陸老爺如果聽到她變成沂王府夫人的消息,多半就要大度地和她“冰釋前嫌”。

但楊家的話,現在隻怕提到她的名字對楊文煦都是一種侮辱,誰敢走來觸他的黴頭。

傳話的丫頭口齒清楚:“是楊家的一個丫頭,自稱叫秋月,說夫人認得她。”

原是周姨奶奶身邊的人。

那倒又合理了,隻不知道她來做什麽。

蘭宜心下歎了口氣,真不知撞了什麽邪,這趟居然又不能成行。

“讓她進來吧。”

一會兒之後,秋月被帶了進來。

她模樣不太好,在楊家時,她跟著周姨奶奶,在下人群裏算是拔尖的了,此時卻衣衫發皺,臉色憔悴,發髻都毛毛躁躁的,像是狠吃了苦頭。

蘭宜在慣常起居的東次間裏見她。

竹簾掀起,秋月停在簾邊,有點發怔。

她看著窗下坐著的美人,有些不敢認。

五官分明是的,可那整個的氣度,一抬眼看過來的神韻,簡直像換了一個人,連托舉茶盞的手指都修長白皙,透著姣好。

秋月下意識地回憶起來,從前大奶奶的手也是這樣的嗎?

她沒有注意過,她隻記得大奶奶的長相不比那一房受寵的薑姨娘差,但是大奶奶太瘦也太蒼白了,身在正房灰敗的氣息裏,更加陰沉,而薑姨娘有三個孩子,容光煥發,正房沒有的生氣,都到了她身上。

“見到夫人,你應該行禮。”簾邊的善時提醒。

秋月回過神來,忙跪下來,她不知道王府的禮數怎樣,先胡亂磕了幾個頭。

蘭宜讓她起來,進來說話。

秋月很局促,兩隻手緊緊地攪在衣前,好在她牢牢記得來意,蘭宜問她有什麽事以後,她撲通一聲又跪下:“夫人,姨奶奶讓奴婢來求夫人,姨奶奶出事了,我們實在走投無路了——”

蘭宜問道:“怎麽了?”

“是老爺,老爺說姨奶奶的孩子不是他的,嗚嗚……”秋月哭起來,“老爺癱在**以後,姨奶奶挺著肚子服侍他,每日替他擦身喂飯,他聽信別人的閑話,居然懷疑姨奶奶,說姨奶奶肚子裏的孩子是野種,要打死姨奶奶,嗚嗚——”

蘭宜道:“是閑話嗎?”

“……”秋月的哭聲戛然而止。

她惶恐地伏在地上,看向蘭宜。

蘭宜心平氣和地道:“你不說算了,是不是都不要緊。”

“是,姨奶奶沒有做對不起老爺的事!”秋月急著辯解。

“那你那個親戚是誰?”翠翠趴在簾邊聽得聚精會神,及時發問。

秋月臉色一白,知道有些前事得交待一下,她低聲道:“奴婢沒有想瞞著,姨奶奶讓我告訴夫人,她從良前在樓子裏有一個相好,被贖到楊家以後,那個相好來尋,姨奶奶念及舊情,見了他兩回——但隻是見了見,別的什麽都沒有!到第二回 ,那個相好就露出真麵目來,他問姨奶奶要錢,姨奶奶要是不給,他就去找楊老爺,說姨奶奶和他有私情。”

見素等侍女都聽住了。

楊家廟小,可妖風真大啊,沂王府還沒這麽多事呢。

“姨奶奶後悔得腸子青,可也晚了,隻得湊錢給他。因此鬧出了虧空,就是夫人知道的那三百兩。後來——”秋月頓了頓,小心地看了一眼蘭宜,“接二連三地出了事,家裏顧不上理論,薑姨娘又被攆到鄉下去,姨奶奶就慢慢地挪賬把錢補上了。”

見蘭宜沒什麽反應,她繼續說,“事情本來就要描補過去,老爺病著,還誇姨奶奶,說姨奶奶服侍用心,要是再能養下個兒子,等過了太太的孝,就把姨奶奶扶正。誰知道——”她的聲音痛恨起來,“誰知道那個殺千刀的居然沒死,他又找來了!”

翠翠驚呼:“你們姨奶奶那個相好?”

“從前的。”秋月糾正,“姨奶奶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早跟他一刀兩斷了。”

翠翠點頭:“嗯,你們還想借夫人的手把他弄死。”

她是直腸子,想到什麽就說什麽,秋月尷尬了一下,低聲下氣地道:“他確實也被人收買,說了王爺和夫人的壞話。”

蘭宜沒追究她,微微皺眉:“你說,他又回來了?”

秋月無力點頭:“他瘸了一條腿,胳膊也吊著,說是讓沂王府打的。他來問姨奶奶討湯藥費,姨奶奶驚掉了魂,不想給他,怕他鬧,但再給他,又實在拿不出錢來——薑姨娘走後,大爺說姨奶奶又要養胎,又要照顧老爺,把家務和賬全部收到了自己手裏,姨奶奶自己的私房全填之前的虧空了,真沒法子了。

“那個畜生拿不到錢,不肯罷休,而且漸漸察覺出來是姨奶奶設的局,更加厲害,後來,就讓家裏的人看見,告訴給老爺了。”

秋月抹眼淚,“老爺氣得發瘋,憑姨奶奶怎麽辯解,都不肯信,要人拿板子來,當場打死姨奶奶,還是大爺聽見動靜,趕過來攔下了,勸老爺說殺人犯法,而且這事要鬧開了,家裏名聲更不好聽,好說歹說,終於勸得老爺打消了主意,先把姨奶奶關進了柴房裏。”

翠翠問:“那他們準備怎麽處置姨奶奶?”

“說明天送姨奶奶到鄉下老家去。”

這聽上去尋常的一句話,秋月說時卻麵露恐懼,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蘭宜。

有這位舊日大奶奶當街毒發的例子在前,“送到鄉下老家”這六個字的含義在楊家已經不一樣了。

那就是要送命的。

“求夫人救命,姨奶奶從贖了身就打定主意要安心過日子,雖說犯了點糊塗,可很快就悔改了,老爺癱了,姨奶奶也沒有半分嫌棄,大爺見了,都對姨奶奶和氣了些——”

秋月哽咽,手捶在地上:“誰知道,那個畜生居然沒死啊!”

蘭宜沒說話。

對這一點,她也是意外的。

鈴子親眼看見人被抓走,那樣的無賴,在衙門都未必有正經戶籍,沂王府捏死他不比捏死一隻螻蟻費力多少,但在審問痛打之後,竟留了他性命。

——以他的實際作為來說,經了官差不多也就是這個懲罰,總不至於為傳了幾句閑話判他個斬立決。

那種東西不會對沂王府還有什麽用途,否則不會把他放了,這隻能說,是沂王府克製了殺意,沒有將權力肆意揮灑。

沂王在青州這麽多年,以藩王身份而名聲不壞,不是沒有理由的。

隻不過,這就讓周姨奶奶的利用落了空,她自己犯的糊塗,終於還是落到了自己頭上。

作者有話說:

給大家匯報下,本文後麵就是日常風了,我想跌宕點跌不太起來(小聲),雖然按設定應該有驚濤駭浪的,但可能前麵蘭宜過得苦我情緒消耗有點厲害,後麵再也苦不動了,我就想搞戀愛。

然後王爺目前爹是有點,是他的身份和本身性格導致,問題不大,給後麵留點進步的空間,而且,咳,這個人設浪起來會比較香,悶得越久,反彈得才越厲害~

再PS:今天少點我知道,我有存稿,但不敢更,得留著應付卡文的時候,能不斷更我真的不想斷,那個陰影跟壓力都太大,我們細水長流吧,對本文的期許能日更完結就是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