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王走了。

院內沒有重回安靜, 隨後,各色陳設包括大件家具等流水價送了進來, 送完東西, 還有人,四個內房侍女八個院中丫頭並算不清數目的粗使婆子,看得翠翠頭暈目眩。

“這、這是做什麽?”

“是夫人應有的份例。”見素回答, “之前夫人重病, 不宜人多攪擾,所以王爺隻安排了我和抱樸,如今才配齊了。”

“但——”

但她們奶奶怎麽就成了夫人呢。

她們明明要走的啊。

翠翠懵極了,周圍都是沂王府的人,她和鈴子單薄得像兩片長錯了地方的葉子,由不得要瑟瑟發抖。

滿心覺得不對, 都不知該從何反抗。

她隻能求助地看向蘭宜。

“不用管。”蘭宜道, “誰要是欺負你們,告訴我。”

翠翠茫然地道:“奶奶, 那我們不走了嗎?”

“暫時走不了了。”

——那以後還走嗎?

蘭宜從翠翠的眼睛裏看見了這一句,她沒有猶豫,點了點頭。

自然是要走的。

“走得了嗎。”翠翠低低地問。

沂王府不是楊家, 這重重朱門, 層層把守, 沒有沂王首肯,她們連院門都出不去,又談何出府。

蘭宜道:“嗯。”

她聲調涼涼的, 翠翠茫然, 想問有什麽法子, 見素走了過來:“夫人, 新配的人手齊了,您要升座,容她們來拜見麽?”

蘭宜拒絕:“不必。你看著安排吧。”

見素沒有多言,應道:“是。”

她又走開忙碌起來。

蘭宜忽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問翠翠:“我們的東西呢?”

她出楊家時,原來的目的地是鄉下老家,為此丫頭們把屬於她的物件都收拾上了,她進王府後神智昏沉了許久,身上的一針一線,手邊的一茶一碗,都由王府供給,此時方想起來。

翠翠答:“見素姐安排放在西廂房第一間了。”

她小跑到裏間,很快回來,手裏捧著兩樣東西,一樣是一個兩層木盒,一樣是一個青布結成的小包袱,她分別打開給蘭宜看:“這是奶奶的首飾和私房銀子,我單獨拿過來,放在奶奶的衣箱裏了。”

木盒裏沒剩幾件首飾,蘭宜嫁到楊家後,楊太太精窮,她做媳婦的便不好打扮得太華麗,又免不了要孝順婆母一些,日子就越過越儉樸,再後來她生了病,更無心理會了。

小包袱裏是兩錠元寶,並一小堆碎銀,總計七十八兩,數目都有限,蘭宜打眼一看,就知道分毫沒少。

她點點頭:“你收好了。”

他日有機會離開王府後,這就是她們立身的本錢了。

翠翠重新係好結,問她:“別的都在廂房裏,我原想拿來用,見素姐說不必,這裏都備好了,奶奶要過去看看嗎?”

蘭宜想了想,起身:“走吧。”

廂房上了鎖,見素做事妥帖,鑰匙早已交在翠翠手裏,翠翠開了鎖,推開門。

內裏布置簡單,幹淨整潔,那一馬車日常物事堆疊擺放在窗下的一張木榻上,看得出是原樣搬進來的,沒有拆動過。

蘭宜退了出去。

翠翠有點愣:“奶奶,不看了?”

蘭宜道:“嗯。”

她不想看了,一打眼都是在楊家的舊物,寫滿那些舊時光,而她離了那道門,再也不想回過頭,連回憶,她都不想有。

“把鈴子叫來,把這些抬出去燒了。”

翠翠驚得嗓音變尖:“燒、燒了?!”

吃驚是一瞬,她與蘭宜同在楊家煎熬過來,很快明白了蘭宜的心緒,咬一咬唇,不吭聲地出去找鈴子。

不一會兒,她帶回來的不隻有小玲子,還有兩個身材粗壯一臉笑的婆子。原是見素聽見了她找鈴子搬東西,安排來幫忙的。

翠翠對這些新進下人還有些忐忑,不敢指使,不過兩婆子很有眼色,也肯下力氣,盞茶功夫就把東西全搬出來了,按蘭宜的意思堆到了院內相對空曠的西南角上。

“找個火折子來,點火吧。”

蘭宜的吩咐淡然,兩婆子卻都一驚,一個悄悄地往後退,飛奔去找見素。

見素聞報,怔了片刻,她見過蘭宜與楊文煦和離時的情景,下了決定:“夫人要什麽,就給夫人。”

一旁正往烏木欄架格上擺盆景的抱樸忍不住扭過頭來:“姐姐,要不要先稟報給王爺再說?”

“先依著夫人。”見素道,“夫人要與楊家斬斷前緣,總不是壞事。你再去與竇公公說一聲,要不要驚動王爺,由竇公公拿主意罷。”

抱樸點頭,與婆子一道出門,分別去了。

竇太監正在查看安排給頒旨欽差的客院,聞聽消息,忙尋沂王。

府內前殿社稷壇附近建有一座白玉台,高約十丈,沂王在台上的仙人亭裏打坐。

竇太監抹著汗登了上去,沒有立即近前稟報——因為他發現,從此處俯瞰下去,已經能望見東北角上那處院落裏冒出來的黑煙。

若不是提前得知,他一定嚇一跳,以為走水了。

沂王於此時站起身來,負手同樣望向那處,沒有說話。

竇太監知道他在等解釋,躬了身道:“是夫人在燒從楊家帶出來的行李,也好,以後她就一心一意地與王爺過日子了。”

沂王開口:“胡說什麽。”

竇太監眨巴了下眼,這怎麽算胡說呢?但自家王爺一向心思重,他不敢多管,小心勸了一句:“王爺,您別太自苦了,您納夫人雖有緣故,可已經納了回來——”

總不能就擺著看罷,王爺是居家道士,又不是出家的和尚。

沂王不欲與他說約定之事,道:“本王無意那些,你不要亂做安排。”

竇太監嘴上忙應:“老奴豈敢。”

沂王重新望向那處黑煙。

竇太監陪著看了一會,感歎搭話:“夫人這個性子,是太烈了些。”

沂王負在身後的手摩挲了下手腕,內裏的傷口還在作痛。

豈止是烈。

那瘦弱得風吹就倒的身子裏,蘊著的是不顧一切的瘋,他毫不懷疑如果他動的是真納她的主意,那把剪刀將插進的是他的胸腔。

這種毫無顧忌放手一搏的痛快——

沂王在夏陽下眯起了眼睛。

真是透亮。

他就這麽立著,一直等到了黑煙散開,漸消,燃盡。

竇太監很拿不準,這到底是怎麽說呢,說的是無意,可頂著日頭看人家燒個東西看了小半個時辰,像是沒意思的樣子嗎?他家王爺什麽時候也沒這麽閑過,何況明日天使就要來了。

他擦了把額頭上曬出來的汗,轉了轉心思,重新開口:“王爺今天該歇到夫人那裏了罷?張太監明天就到,該把樣子做起來了。”

沂王眉頭微皺:“他來便來,又進不了內院,本王宿在哪裏,與他何幹。”

竇太監提醒:“他從前在成妃娘娘宮裏做過兩年灑掃,太子與他拉得上關係,有可能委托了他來探聽,他奉了聖命,到時候,略有越矩之處,王爺也不便怎地。”

沂王沉默片刻,不置可否:“明日再說罷。”

竇太監侍奉他多年,心裏有數,這就是聽進去了,不動聲色地告退,走下高台後,長出了口氣。

他就說嘛,那麽個嬌弱的美夫人擺在家裏,他家王爺還能一點不動心?

一年四季地修道,六月天還跑這高台上打坐,他是沒看出修成什麽正果,隻覺得他家王爺快憋出毛病來了。

快而立的年紀,明明正是龍精虎猛的時候,就該好好地陰陽調和才對,就是道家也還有**呢——

竇太監哼著小曲,走回去繼續忙了。

**

蘭宜對此一無所知。

翌日一早,傳旨太監抵達王府,蘭宜被叫起來,兩三個侍女圍著她忙活了好一陣後,她穿戴整齊,到前麵的承運殿去一同接旨。

要用的香案等物昨日就已經準備好了,念旨意的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太監,姓張,在宮中的位份應當不低,因為蘭宜發現沂王對待他的態度比較慎重,又顯出親切。

“張大監,怎麽是你親自來了。”

“哎呦,王爺折煞人了。”張太監笑眯了眼,“我們做奴婢的這兩條腿,這雙眼睛,都是替主子爺長的,哪裏敢閑著。皇上有命,可不就來了。”

沂王讓他進去吃茶。

蘭宜見聖旨已經接了,揣度著沒自己事了,打算要走,沂王沒說什麽,張太監發了話:“夫人留步。”

再向沂王道:“請夫人一道坐坐。王爺,皇上派老奴來,就是得當麵多看看,多問問,回去了才好說話。”

沂王沒露反對之意,蘭宜未能走脫,隻得一道進了殿內。

沂王落坐上首主位,經過一番辭讓後,張太監在下首左側一張椅子上斜簽著坐了。

蘭宜對他的身份有了進一步認知,能於親王位前有座,必然是帝側近侍。

她本來沒有特別留心一個太監,此時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隱隱地覺出來一兩分眼熟。

侍女奉上茶來,沂王與張太監繼續應酬說話,蘭宜在一旁聽了一會,記起來了。

這個張太監來過楊家。

那次他很低調,打扮得像個普通人家的員外老爺,帶了禮物,來為一事向楊文煦道謝。

那時的楊文煦已升任翰林學士,自有一份清高的文臣脾氣,等閑不會對內監一流的人物假以辭色,私下來往更幾乎沒有。

但他對張太監很客氣,留他坐了好一會兒,也收了他的禮。

蘭宜再度看了張太監一眼。

這意味著,換了天子後,張太監這個舊朝老人仍然很有臉麵。

張太監放下手中茶盞,笑嗬嗬迎了她的目光:“夫人有話想說?”

沂王的目光隨之投了過來,沉沉地落在她身上。

是警告的意思,蘭宜明白了,沂王和張太監看似親近,但張太監並不是他的人,他不能控製張太監回京以後會說什麽。

那或許她可以——

蘭宜打消了剛起的念頭,沒有用,聖旨已下,不可轉圜,她若節外生枝,隻會將自己的處境變糟,到時候,她還能不能有出府的自由就難說了。

她緩緩搖頭:“沒有。”

話音落時,沂王眼神微微眯起,向她望過來,輕頷了下首,像施與紆尊降貴的讚賞。

蘭宜心中一哂。

這個勞什子夫人硬攤派到了她頭上,她拒絕不了,那麽從今日起,救命之恩和脅迫之仇就抵消掉了,一切從頭算起。

張太監冷眼旁觀,適時開口道:“王爺,您遇刺的信送到宮裏,皇上大怒,立即就要派人來,您說要自己追查,又說已經有了線索,皇上才忍下了,到底幾日都沒睡踏實。太子也很是擔心您。”

沂王一邊聽著,一邊摩挲手腕,不知聽到了哪一句,忽然頓了頓,眼神垂下。

張太監收住話語,順著他的目光一看,驚呼了一聲:“哎呦,您這手——?是不是那刺客傷的?”

沂王將手腕內側的傷處掩蓋下去,簡單否認:“新弄的,一點小傷,不礙事。”

他沒有細說的意思,張太監不好追問,隻得道:“您千金貴體,可得小心些。”

沂王點頭:“請大監回稟父皇和太子殿下,本王已經傷愈無事了。”

張太監應聲:“是,您一片孝心,不願皇上擔憂,老奴省得。”

又道,“隻是太子殿下和您手足情深,火氣下不去,青州知府鎖拿進京以後,皇上將差事交給了太子,太子親自坐鎮大理寺,那罪官卻甚是嘴硬,動了大刑也不肯招認,隻說後宅看守不嚴,方叫刺客躲了進去。太子殿下以為供詞有疑,不可盡信,但刺客死無對證,沒法再出麵指認,也讓太子無可奈何了。”

蘭宜微驚。

她之前隻知青州知府閉門寫請罪奏本,楊文煦因此未能見他,不想後續發展如此。

親王遇刺,果然非同小可。

沂王口氣輕描淡寫:“本王的護衛手重了些。抓捕時,那刺客負隅頑抗,回來受審又嘴硬,本王惱怒之下,命人用刑,才抽了幾鞭子,人就不行了。傳醫正也沒救得回來。”

他不笑時天然有嚴酷形貌,看上去就很像會將人犯拷打至死,出口的話也是相匹配的無情:“可惜都沒來得及問出點什麽,白浪費了本王的功夫。”

張太監聽得聚精會神,跟著扼腕歎息:“可惜了。太子還叮囑老奴,想從您這得點線索呢。”

沂王垂目:“太子殿下費心了。本王與那刺客素不相識,不知他為何要來往本王香爐裏下藥,被本王發現後,更鋌而行凶,砸破本王腦袋——”

蘭宜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她砸的那兩下,原來都叫安到刺客頭上去了。沂王的謊編得倒是流暢,而刺客已死,既不能指認幕後之人,也不能再指認他了。

“罷了。”沂王厭煩般皺了皺眉,“人既然已經死了,本王這口氣也算出了,也懶得再追究什麽了,再驚擾地方,就是本王的不是了。”

“王爺最是知禮。”張太監忙誇讚起來,“皇上提起王爺來,都一直讚譽有加,說王爺為人持重,又清靜大度,當為天下藩王表率,比太子——”

他倏地打住,嗬嗬幹笑了一聲。

沂王好似沒有聽見,低頭撥弄茶盞,**開杯沿上浮的兩三根嫩小茶芽。

張太監也轉為無事,另起話頭道:“所以您忽然請旨要納夫人,皇上才稀罕得很,特派了老奴來傳旨呢。”

沂王抬眼:“她受了本王的牽連,那刺客行刺不成,逃出去後胡編亂造,使她汙了名聲,不為夫家所容,本王不得不心生——”

與張太監的一番對答中,他一直沒有看過蘭宜,此時終於又掃過來一眼,吐出兩個字來:“憐憫。”

張太監的目光隨之跟了過去,他是內侍,又是奉了皇命來的,多看兩眼女眷不為越禮。

而後笑道:“王爺容老奴說句大膽的話,沒見夫人前,老奴都心生納悶,不知怎樣的絕色讓王爺動了凡心,見了夫人後,方知是老奴見識短了。”

他說到這裏時,就住口不語,非常有分寸,該誇的又全誇了,不愧是在禦前行走的大太監。

蘭宜對此無動於衷,隻是端起茶盞,抿了口茶。

早起梳妝時,因為在鏡台前坐了好久,重生以來,她第一次認真看清了自己的模樣。

說實話,她有點意外。

臉蒼白,唇淡紅,眉目倦怠,神情冷漠,這樣子聚合而成的竟不是她以為的枯槁形容,而是一張紅顏。

薄命紅顏。

傷病的緣故,令她看上去就年壽不永。

蘭宜覺得無所謂,她什麽模樣都不要緊,總之,沂王對她不是見色起意。

因為她已經有點知道,沂王為什麽要強納她了。

作者有話說:

今天也提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