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兩日,楊家算得上安寧。

楊老爺的怒氣似乎熄下去了,不再坐在家裏罵人,常往外跑,回來時都不空手,總攜些盒匣,雖不知裏麵裝了什麽,看模樣也價值不菲。

楊文煦聽見下人議論,覺得不妥,先找楊升問了問,再尋楊老爺:“父親收一回趙家的禮罷了,怎能總收?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兒子如今居喪在家,無官無職,幫不了他什麽。”

楊老爺幹咳一聲:“誰想求你辦事了?你太多心了,趙兄不過是與我投契而已,說起來,趙兄的為人處事可比你那精滑的嶽父強多了。”

楊文煦懷疑地看了他一眼,並不太相信,楊老爺連忙眼一瞪,搶先道:“你少管你老子,你房裏的事預備怎麽辦?依著我,就該把你那敗壞門風的媳婦處置了,你舍不得她,也該送到鄉下老家去,免得在這裏受人口舌,連累的一家人臉上都不好看。”

楊文煦一時無言。

楊老爺這話不算無的放矢,沂王府固然雷霆手段,但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不可能堵住所有人的嘴,民間在短暫的噤若寒蟬之後,悄悄地反生出一種新的流言思路來:沂王府出手這麽利落這麽狠,是心急呢,還是心虛呢……

攪風攪雨的人已被抓了個幹淨,後起的餘波可都是民心自發的了。

這不是抓人能解決的,楊家也沒權利去抓。

與兒子陰沉的臉色不同,楊老爺露出了勝利的笑容:“煦兒,你聽爹的,爹還能害你不成?你娘就埋在鄉下,正好叫你媳婦給他守墳去,盡一盡孝心,名聲上也好聽,等過個一年半載,外麵消停下來了,再接她回來就是了。”

楊文煦有點意外。

父親這個主意,不算差。

他猶豫片刻:“我再想一想。”

“有什麽好想的——”

楊文煦在楊老爺的嚷嚷聲中往外去了,楊老爺眼珠一轉,吩咐路過的小廝:“把楊升給我叫來。”

楊升很快來了,陪著笑:“老爺有什麽吩咐?”

楊老爺叫他湊過耳朵來,嘀嘀咕咕起來。

楊升聽著眼睛漸漸瞪大,臉色也發白起來。

**

午後時分。

一見到楊文煦邁進院中時的神情,薑姨娘就知道他心緒不佳。

事發的第五天了,對楊家來說,事態沒有再惡化下去,但也沒有變好,那些叫人難受的猜測臆想,窸窸窣窣地存在各個角落裏,無法消失。

“大爺今天見到吳府尊了嗎?”薑姨娘小心問。

楊文煦沒回答。

沒有。

從沂王府抓人後青州知府就沒有露過麵了,單純一件流言案不至於此,楊文煦憑自己的官場曆練察覺出來,裏頭連著更大的事,隻怕與沂王遇刺脫不了幹係。

因為知府的反常,知縣也懼怕了起來,對相關事務能推就推,不敢沾手,外人要見他也變得困難。

楊文煦有一種手腳都被束縛住的感覺,奔波至今,還不知事實真相,無處入手。

倒是有一條捷徑,那就是直接去問沂王。沂王已經回城,這一切必然是他在坐鎮指揮。

但楊文煦不能去。

他不願意給人增加新的談資。

他也不願意在這種情況下去低頭拜見。

“大奶奶呢?”楊文煦眼神變動,忽然問道。

“大奶奶在屋裏。”薑姨娘有些莫名。因為已經站在院中了,蘭宜這些天又不會出門,這一問來得多餘而奇怪。

楊文煦沒再理她,徑自往屋裏走去。

薑姨娘猶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蘭宜正在屋裏,用她今天的第二頓藥。

本來她服藥的頻次已經降為一天一次了,仰天觀走了一遭,全白費了。

楊文煦坐下來,候她將藥喝完。

蘭宜將空碗遞與翠翠,抬起眼來,問他:“大爺有話要說?”

楊文煦點頭,略一遲疑,下了決心:“你收拾一下,明天我讓人送你去鄉下老家住一陣子吧。”

蘭宜一怔。

薑姨娘咬唇,忍住了到嘴邊的一聲抽氣。

“鄉下安靜些,你好養身子。”楊文煦放緩了聲音,“等過三兩個月,你身子好些了,我就去接你回來。”

他還想再說些什麽,一時尋不到話,蘭宜已笑了,道:“好。”

二人對坐片刻,蘭宜見他不動,問道:“大爺還有事嗎?”

她這樣配合,楊文煦隻能道:“沒有。”避開了蘭宜的眼神,看見薑姨娘,就吩咐她:“這裏人手少,你留下來幫忙。”

薑姨娘按下心中思緒,忙道:“是。”

楊文煦走了,正房裏忙亂起來。

去洗藥碗的翠翠回來得知,氣得就要轉身:“奶奶這樣的身子,怎麽能去鄉下,不行,我去找大爺理論!”

蘭宜攔住了她:“不用,回鄉也好。”

鄉間清苦也安靜,強過在這裏沒完沒了地周旋,令人厭倦。

“哪裏好了,連個正經大夫都難尋——”翠翠不服。

一語提醒了薑姨娘:“我叫人去找大夫,多配幾副藥,奶奶的藥可不能斷了。”

她匆匆離開,翠翠又被她的背影氣到:“沒安好心眼,巴不得奶奶走,大爺明明說了相信奶奶,卻這樣行事!”

蘭宜聽著,輕笑了下。

她早說了,她不相信他。

**

薑姨娘出來叫人去尋楊升。

丫頭去了一圈回報:“楊管家和周姨奶奶的丫頭秋月躲在一處僻靜地兒說話,似乎不想旁人看見,我就等了一會,秋月走了,我過去說了姨娘找他,楊管家問什麽事,我告訴他是為奶奶配藥,楊管家就說,知道了,他一會過來。”

薑姨娘皺起了眉:“一會是什麽話?他為什麽不立即過來?”

“我也是這麽問他,楊管家隻說有事,攆我先走,我走了幾步,就看見秋月又回來了,楊管家跟她走了。”

薑姨娘臉色冷下來。

“他這是沒把姨娘放在眼裏,”丫頭迎合,“家務明明已經交到了姨娘手裏,他還一心向著周姨奶奶。”

薑姨娘臉色更冷。

“他們鬼鬼祟祟的,還不知在算計什麽。姨娘該跟大爺說,好好罰一罰他,讓他長長記性。”

薑姨娘沒應承,腳下卻已轉向跨院:“走,先回去。”

**

後院東廂房。

楊老爺正在臥房午睡,周姨奶奶出來見了楊升。

秋月守在門邊。楊升跪在地上磕頭:“姨奶奶救命,勸一勸老爺罷,那事做不得呀——”

他聲音顫抖,額頭滲出冷汗,整個人顯得驚懼。

周姨奶奶深深蹙眉。沉默一會後,搖頭:“我救不了你。我們都靠著老爺吃飯,是老爺這一邊的人,你不敢壞老爺的事,我也不敢。”

楊升泄氣,半癱到地上:“那怎麽辦,大爺知道了,不好對老爺怎麽樣,必定不會放過我,要拿我出氣,我這條命難保。”

“東西你已經買來了?”

楊升歎道:“老爺逼得急,我實在推脫不得。我繞了遠路,去了南城的藥房,但這東西都是有數的,若驚動了官府要查,一定查得出來。”

看門的秋月忍不住小聲插話:“大奶奶那身子,一天不如一天的,何必呢。”

“誰說不是,我也勸了老爺,”楊升訴苦,“可老爺說,大奶奶病懨懨了好幾年,那口氣硬是撐著沒散,誰知道還得熬多少年?萬一漸漸地倒好了呢,他等不起。”

等不起的不是楊老爺,而是趙家那個小女兒。

人家下了大本錢,楊老爺就也得拿出點“誠意”。

“姨奶奶,我們要告訴大奶奶嗎?”

秋月的話打斷了周姨奶奶的沉思,她搖頭:“不能直接說。”

得把自己摘幹淨,不然事敗了,直麵楊老爺怒火的就是她了。

“你想法子,把事漏給薑姨娘。”周姨奶奶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決定。

楊升一愣:“薑姨娘剛才派人找我——告訴她有用嗎?她也盼著大奶奶沒了吧。”

“她要是個聰明人,就不會這麽想。”周姨奶奶道,“從這幾日看,她還不算笨。”

楊升隱隱明白過來:“好,我這就去。”

楊升去得很及時。

薑姨娘備好了婆子和板子等他,見麵先按倒他敲了二十板子。

“這是大爺的意思,你要是不服,隻管去找地方告狀。”薑姨娘居高臨下地道。

楊升開始喊疼,打到末尾,似乎疼到喊不出聲,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像昏死過去。

薑姨娘行這樣家法的次數不多,不確定是不是把人打壞了,等了一會,想上前查看時,楊升終於哼哼唧唧地有了動靜:“姨娘教導,我不敢說什麽。隻是姨娘的差事我辦不得了,還求姨娘開恩,哎呦——讓人把我抬回去罷。”

薑姨娘鬆了口氣,但這一下威風使大了,看楊升爬都爬不起來的樣子,薑姨娘也沒法再叫他去找大夫,隻得訓斥兩句,再讓婆子把他抬走。

楊升住在前院的倒座房裏。

被抬過去的一路上,楊大管家挨了打的消息也像小鳥撲簌翅膀般飛遍了整座庭院。

楊老爺悠長的午覺正好睡醒,聞訊趕到,從鼻腔裏往外噴氣:“反了她了,一個做小的,在家裏稱王稱霸起來了!”

楊升對楊老爺的維護十分感動,忍辱負重地主動勸說:“老爺,算了,我這身子骨低賤,挨頓打不算什麽,薑姨娘也說了是大爺的意思,老爺要是為此和大爺起了衝突,就不值當了。”

楊老爺想了想自己的大計,確實不適合在此時招惹兒子,就從善如流地決定忍了,隻破口把薑姨娘又大罵了幾句。

楊升等著他罵完,滿頭冷汗、奄奄一息地道:“老爺息怒,老爺之前吩咐的那事,我辦不成了,要不,就算了罷。”

“什麽算了?”楊老爺一聽,又生煩惱,“你也是個沒用的,一頓板子就把你打趴下了!”

把楊升又罵了幾句,但楊升這樣子,顯然不能再為他排憂解難,楊老爺隻得把“東西”要了,掖在袖裏罵罵咧咧地出去。

他走了,一直注意著動向的周姨奶奶來了。

“你運氣不錯。”

楊升趴在枕上點頭,他表情不再那麽痛苦,聲音裏也多了兩分中氣:“多虧姨奶奶指點。”

“打得重嗎?我讓人給你請個大夫瞧一瞧吧。”

“多謝姨奶奶,不急。”楊升低聲把之前的經過說了,“——薑姨娘沒給我說話的機會,老爺把東西拿走了,這事隻怕沒完。接下來怎麽辦?”

周姨奶奶默然片刻:“你我都不能再插手了。”

楊升同意:“罷了,我好歹摘出來了一半。萬一查到我身上,我就咬死了是買來藥老鼠的,並不知道老爺要派別的用場。”

擔心楊老爺發現,周姨奶奶不敢久留,點頭說了一句:“你養傷罷。”

就帶著秋月出來了。

回去的路上意外地碰見了鈴子,這丫頭有點傻乎乎的,主子出了那麽大的事,她也不曉得憂愁,蹲在二門邊上找草莖編手鐲玩。

周姨奶奶腳步頓了頓。

秋月催促:“姨奶奶。”

“姨奶奶好。”鈴子扭過頭來,笑嘻嘻地道。她大約是蹲得久了,腿腳發麻,站起來時還趔趄了一下。

“你不幫大奶奶收拾東西,在這裏做什麽?”周姨奶奶問她。

“翠翠姐叫我出來等奶奶的藥。”鈴子回答,“我們明天就要走了,要是總沒送來,耽擱了就不好了。”

周姨奶奶眼神閃了閃:“那也未必不好。”

鈴子天真地歪頭:“啊?”

周姨奶奶沒有解釋,也沒再理她,加快腳步走開了。

“姨奶奶,那個毛丫頭隻怕聽不懂您的好意……”走出去一段距離以後,秋月低聲道。

二門裏麵就是楊家長房所在的院落,周姨奶奶往正房的方向眺望了一眼,然後收回目光:“那隻能看她們的運氣了。”

作者有話說:

快了快了,劈渣爹的雷在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