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不是說一句相信就能了結的。

楊文煦剛命下人拆除窗戶上的木板,楊老爺氣咻咻地回來了。

見了正房的動靜就跺腳:“反了天了,誰讓拆的!”

“我。”楊文煦轉過身來,臉色一般不悅,“父親不問青紅皂白,就在家裏這麽鬧騰,豈不助長了謠言的威風,反倒讓人疑惑。”

“那是謠言嗎?”楊老爺跳腳,“城裏都傳遍了,才我出門,別人看我的眼色都不對,你自己聽聽去,我看你還能坐得住!”

楊文煦冷道:“我聽見了。”

他就是為此丟下了趙家人,匆匆回轉來的。

“那還有什麽說的?”楊老爺瞪眼,“你這個媳婦要有廉恥,自己就該找根繩子吊死了,堵了人的嘴,也省得叫人看笑話。”

他嗓門大,口氣理所當然,屋裏屋外都聽得清楚,翠翠驚悸地挨緊了蘭宜。

這就是她一直在害怕的了,無論傳言真假,蘭宜貞潔與否,這件事最“好”也最簡單的辦法都是蘭宜去死。

“哪有為些閑話葬送結發妻子性命的理。”楊文煦皺緊了眉,“父親怕人說話,這幾日不要出門就是了,待我查明謠言來源,行書官府,壓服下去。”

“你說得輕巧!”楊老爺的眼睛鼓得更大了:“我憑什麽不出門?我可不是你嶽父那慣會縮頭的老東西,剛才我去找他算賬,嘿,你猜怎麽樣?”

父親言語粗俗,楊文煦深為不喜,礙於孝道無法指摘,隻得忍耐不予搭腔。

楊老爺自己說了下去:“他一家子居然都不在家,隻剩一個看門的說出門訪友去了,哪裏就這麽巧了?我看他分明為了躲我!”

楊文煦一怔,轉頭看了一眼蘭宜。

蘭宜不知道這事。

但不覺得意外。

是陸老爺能做出來的,隻怕都沒等流言散播,紀大嫂回去那時,他已經吩咐人收拾行裝了。

楊文煦目中出現了疑惑。

他也覺得過於巧了。

紀大嫂前日還來報信,今日就一齊不見,像是早知事態有異。

說起來,他該問一問蘭宜在山上時的詳情,隻是接連有事,到現在也沒來得及問。

不能再耽擱了。

楊文煦下了決定,楊老爺再吵鬧如“陸家應該給他補償”、“應該將蘭宜如何”諸語,楊文煦都不再理會,隻退進了正房門內,將門一關。

楊老爺氣得在門外又大呼小叫一陣,方被趕來的周姨奶奶勸走。

裏外終於安靜了下來。

“你見到了沂王?”

楊文煦眼神中湧著複雜的光芒,忽然問道。

這一問單刀直入,沒有任何可回避的空間,蘭宜也沒有回避:“是。”

“怎麽見的?”

“大嫂想攀沂王府門路,收買的仰天觀道士指引我們去了沂王靜室。”

楊文煦眼神變深,沁出猜疑:“然後呢?”

“撞上了沂王遇刺。我身子弱,讓大嫂先逃走了。”

蘭宜語氣安然,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實話。隻不過,未必等同於真相。

楊文煦繼續問:“沂王的人審問了你?”

“沒有。”蘭宜仍然如實作答,“他們關押了我,我沒撐到審問,先暈了過去。醒來時,那位姓竇的太監說查到了我的身份,知道我與刺客無關,便放我走了。”

楊文煦的目光終於短暫移開,在屋裏緩緩踱了數步。

聽上去都沒問題。

與紀大嫂報的信,與他的推測都能對上。

從本心來說,他也從未覺得他的妻子會有不貞之虞。

他說“相信”是認真的。

但也許,是身為男人的本能,令他總是想再確認一下,想進一步探知其中每個細節,這想法同時又會刺痛他,讓他的話難以出口。

“外麵忽然傳開的謠言——”他頓住了腳步,問道,“是怎麽回事?”

“我不知道。”蘭宜反問他,“我沒出門,都說了些什麽?”

楊文煦不可能學給她聽,收了話頭:“罷了,你不聽也好。”

想一想,又道:“父親的話你別放在心上,我不會讓他亂來的。”

蘭宜並不在意,點頭:“嗯。”

“沂王那邊,”楊文煦一邊說著,一邊注意蘭宜的神色,見她冷淡如初,方說了下去,“想來也會有些處置。你這一陣就在家罷,待謠言散去再說。”

蘭宜本無出門之意,點頭又應了。

楊文煦走了。

他還要追查外麵的謠言。

大氣都不敢出的翠翠從角落裏撲了出來:“奶奶,嚇死我了,還好大爺明理。”

蘭宜覺得她高興得太早,但這樣的話說出來沒什麽意思,她就也不提,隻回房休息了。

安靜的隻有這小小幾間屋舍,正房之外,熱鬧得不堪。

楊老爺認定這是家醜,但沒有應當低調處理的修養,在兒子那裏碰了軟釘子,愈加惱恨,不顧下人窺視,隻管在屋中拍桌大罵,罵一句兒子,罵兩句蘭宜,再罵七句陸老爺。

罵得下人們都眼明心亮起來:為的原來不是名,而是利啊。

這位老爺非但不傻,而且比世人都精明,不依不饒借題發揮為的是從親家那裏敲出點好處來,誰知一山還有一山高,親家老爺更是個厲害人,提前先跑了。

楊老爺一腔的力氣使不出去,窩在心裏,焉能不惱。

他隻顧罵,周姨奶奶看不過眼,扶著腰出來把下人訓斥了幾句,薑姨娘也沒閑著,帶人各處都彈壓了一遍,薑姨娘接管家務不久,威信有限,待她一走,眾人的眉眼口舌又亂飛了起來,薑姨娘遙遙聽見,眉頭深鎖。

丫頭相勸:“姨娘夠盡心了,誰人像姨娘這樣實心眼呢。”

薑姨娘搖了搖頭:“你不懂。我現在才知奶奶是極好的。”

哪裏能再有如蘭宜這般體弱、不孕又出身寒微的主母啊。

丫頭有心奉承:“再好,也不及姨娘。大奶奶從前待姨娘可不算和氣,虧姨娘還這樣幫她。大爺知道了,一定感念姨娘,也是好人有好報,往後啊,姨娘就更在大爺的心上了。”

這樣的話,往常薑姨娘是愛聽的,現在卻全沒進到耳朵裏。

在楊文煦的心上又怎樣,她已經生了三個孩子,還掌了家務,在妾室這條道上攀到了頂峰,再往前,隻有取代蘭宜,成為正妻。

那是不可能的。

薑姨娘早不會做這種夢了。

“你到門房上去守著,再叫個小子去外麵打聽,有什麽新消息,及時來告訴我。”薑姨娘抑住了心亂,吩咐道。

丫頭答應著去了。

好在這一日天已近暮,再引人的閑話豔聞當不得飯吃,街市上漸歸了寂靜,未再生出什麽新故事。

趕在宵禁前,楊文煦回來了。

薑姨娘早安排人在院外等候,連忙出去迎了他,又讓下人去取飯菜,楊文煦路過正房,原想進去,見門關著,裏麵已熄了燈,腳步頓了一頓。

薑姨娘察言觀色:“奶奶才安歇了。奶奶身子本來不好,昨日就又吐又暈,今兒又受了委屈,難免支撐不住。”

婦人遇到名譽上的毀謗,總是懼怕的,何況蘭宜那樣的身體。

楊文煦點點頭,便打消了進去的念頭,隨薑姨娘到了跨院。

候著楊文煦用完飯,薑姨娘親沏了茶來,探問道:“大爺出門順利嗎?可查到了那亂嚼舌根子的人。”

楊文煦臉色略微陰沉。

薑姨娘以為不妙,忙道:“爺別著急,一時尋不到頭緒也是正常。橫豎咱們身正不怕影子斜,等抓到了禍首,再費些功夫澄清,自然就能平息下去了。”

昏黃的燈光下,楊文煦臉色沒有回暖。

其實不算完全沒有收獲。

知縣知府衙門他都去了,前翰林的招牌夠體麵,兩邊都答應了他會讓衙役在街市上留意並壓製流言,並好心地透露給他,這事已經安排在辦了——因為沂王府那邊來人先一步照會過。

說不上來的不舒服在心中彌漫。

理智上,他知道沂王府去人理所應當,甚至比他的請托更有效,但他一點都不想這種時候從別人口中聽到沂王府的名號,尤其,不論是知縣還是知府,望向他的眼神總有點奇異。

薑姨娘見他心緒不佳,不敢多加兜攬,再小心安慰了兩句,便張羅著安歇了。

這一夜並不安穩,不知是不是夢中幻聽,總覺得耳邊遙遙傳來些短促的慘叫,連睿哥兒都被驚起啼哭了一回,奶娘忍著困意哄著他,薑姨娘聞聲過來,走到門外去細聽,又聽不見了,隻得重新睡下。

天亮以後,外麵的消息陸續傳進來,楊家諸人才知道昨晚不是錯覺。

沂王府徹夜滿城大索,抓了不知多少個傳謠的人,聽說連知府後衙都被鬧進去搜了,青州知府嚇得不輕,已經閉門在寫請罪奏本了。

以上消息,薑姨娘在得知後就無私地分享給了蘭宜,並頂著翠翠懷疑的眼神親自過來,在門口還正好撞上了知道楊文煦一早已經出門便趕過來的周姨奶奶,經過了一點口舌交鋒,雙雙進來。

翠翠不情不願地搬過兩張椅子,薑姨娘和周姨奶奶圍炕而坐。

蘭宜不能出門,穿著簡單的家常衣裳坐在炕上,薑姨娘和周姨奶奶在孝期,穿戴也都素淨,顯得麵貌也都溫柔了兩分。

從表麵上,一點看不出來三個人懷了三樣心思,一時間,倒十分和睦似的,頗為接近楊文煦理想中規矩嚴明、妻妾和睦的大族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