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無極殿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下來,回想起和那兩個人交談時詭異的場景,雲舒不禁打了好幾個冷顫。

太……太太詭異了!

宸琰笑的宛若春風,一身白衣,靜靜地站著就讓人感覺被治愈了一般全身舒爽,聲音也很溫和,說起話來仿佛清風拂麵,如鄰家哥哥一般親近自然;

而風琊……一聲黑衣,同樣靜立在一旁卻宛若一柄出鞘的寒劍,讓人無時不刻不如履薄冰,臉上一絲表情都無,眼神銳利如鷹,談話久了居然會有涼薄的殺意攀上後頸……

兩個人的差別就感覺像春天和冬天,赤道和北極,殺傷力爆滿,同時對話的時候感覺更加明顯。

她忍不住抖抖全身,抬頭,卻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竟走到了……花沭瑾的院子。

不知道他休息了沒有……

話雖如此,但雲舒還是不由自主地邁起步子走進了中院。清冷的月光下,石桌上安置了簡易的酒菜,他就那樣靜靜地坐在那裏,仿佛下一秒就會被黑暗吞沒再也不見。

“既然來了,一起坐會吧。”磁性的聲音莫名染上了幾分悲涼。

雲舒也不客氣,徑直坐到了他的對麵,眼前完整的一套幹淨的碗杯,讓她不由莞爾,“你早知道我會來?”

“說不上……隻是那麽覺得,所以就多準備了一副。”花沭瑾抬起了頭,精致的容顏在月光下愈加唯美,隻是仿佛沾染上了黑暗一般湧動著很少流露的邪氣與頹廢,此刻,恍若妖魔。

雲舒低歎了一口氣。

“怎麽了?”花沭瑾鳳眸微抬,問道。

雲舒未語,仰頭喝下一杯酒,再隨手滿上。酒入喉,頓時一股火辣辣的感覺,輕抿,火辣辣之後透著一股清涼,從喉頭漫上,清香滿腔。

“那天淩澤嵐召我進宮,是為了讓我幫他牽製叛國的平陽王。”雲舒仿佛喃喃自語般說道,“他要我在他們找到暮吟古墓之前,先解開這古陵之謎。”

花沭瑾的手幾不可聞地一顫,“你答應他了?”

“是的,我答應了。”雲舒仰頭又灌下一杯酒,偏頭望向花沭瑾,“你怎麽看?”

花沭瑾沉吟片刻,露出絕美的微笑,“雖然聽起來麻煩,不過好像很有趣……但,我對你為什麽要告訴我的動機更感興趣。”

“嗬嗬”,雲舒低笑,“阿瑾,你可以不那麽直接的,我以為你很喜歡玩這種猜來猜去的遊戲的……”

“是……但我不想和你玩。”花沭瑾承認倒異常爽快。抬頭望了一眼月亮,彎彎如鉤,又勾起了誰的思念。眼神迷蒙,他低語,“你知道明天是什麽日子麽?”

雲舒未語,挑眉相問。

“明天……是淩澤謨的忌日。”花沭瑾笑了出來,卻讓人聯想起了殘敗之花,依稀可見昔日浮華,如今卻凋落於地,隻剩一地殘缺。

“九年前的明天……母後帶著我們一同出去郊遊踏青。”

“滿山蒼翠,天很藍很藍,草很綠很綠,還有很多野花,四周很安靜,隻有阿嵐歡快的跑動聲。他說,將來我繼承了帝位,他就做我的左右手親王,為我治理國家,為我平定天下,我們一起開創一個太平盛世,讓所有窮人都吃上飯,不再有貪官汙吏橫行霸市,人人稱頌我們。”

陷入回憶中的花沭瑾緩緩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左手小心翼翼地摩挲,仿佛在擦拭珍愛之物。

“我緊緊地抓住他的手,然後告訴他,若是他想當帝王的話,我不介意將江山拱手讓出,隻要他能實現抱負,隻要他能無愧於淩澤家男兒這個身份。可他笑著拒絕了,他說‘哥,大家都知道,你比我更聰明更厲害,我隻想永遠做你的弟弟。’”

“……母後揮手讓我過去,她的表情比往常更溫柔和藹,我毫不猶豫地跑了過去。‘謨兒……’她如往常一般輕喚我的名字,站在河邊,瘦弱的身體仿佛風一吹便會倒下去一般。我覺得很害怕,仿佛她要離開了一般,所以抓住她的手,想要把她拉離河邊,但……”

花沭瑾溫和一笑,左眼下的淚痣搖搖欲墜般,“她卻反手將我推進了河裏,頭也不回的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若不是師父那天正巧在河邊睡午覺,恐怕我早已命喪黃泉了吧……我每年的那天都會去等她,一直等了五年,她卻連一次‘拜祭’都沒有。每年都等著,從天黑等到天亮,又從天亮等到天黑,卻隻有師父……陪我站著。”

“我知道,從小,她就隻喜歡阿嵐,她望向我的眼神裏隱隱藏著不安與恐懼,我甚至親口聽到她曾經喃喃說過,‘別笑了,你笑的我好害怕’。但我還是笑,因為除了笑,我不知道我還能用什麽表情麵對她。”

回憶至此,他不由抬頭,望向無邊無際的夜空,一輪彎月再無其它,但他卻微微地笑了,“那一日,我在河水裏下沉的時候,也是如這般,看到了星空,布滿了星星的夜空……”

澀澀的話語仿佛沾染了最深的悲戚,一同染殤了他的笑容,竟顯得與他平時格格不入的純淨與悲傷。

哪裏有星星……

雲舒抬起頭,隨他一起望向夜空,卻也仿佛看到滿天的星星,璀璨耀眼。

——星星,一直都在心裏麵。

“阿瑾……”雲舒低低地喚道,“站起來。”

花沭瑾疑惑地偏了頭,表情柔和地叫人吃驚,但雲舒卻清楚地感受到了那溫柔背後的滿溢的悲傷與絕望。盡管疑惑不解,他還是順從地依言站立。

雲舒拉著他走上台階進入一處高台,然後解下發帶,蒙住他的眼,“現在,你往前走,然後走下台階,我在下麵等你。”

花沭瑾靜靜地聆聽著,不明就裏,卻微笑地點了點頭。

雲舒退後一步,屏息注視著他。

花沭瑾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小心翼翼地朝前邁出了步子,一步一步又一步,他的步子謹慎而又穩重,他的呼吸綿長而又均勻。手平穩地擺在兩側,隨著身體的走動而左右輕晃。

但逐漸的,隨著他的步子邁的越來越多,真正地邁上了台階。又窄又緩的石階連綿向前,眼前的一片黑暗中,自己都記不清自己邁出了多少次步伐。呼吸逐漸加急,手臂的擺動也不自然了起來,步子的大小也出現了較大的區別。

可他還是咬緊了嘴唇,一步又一步地邁了下去,身體晃得越來越厲害,刹那間平衡就被打破……

“雲舒!”他不由輕聲叫道。

“我在。”雲舒輕身一掠,恰到好處地扶住他,低聲重複道,“我一直都在。”

花沭瑾沉默了片刻,拉住雲舒的手臂,又朝前探索起來。不過接下來的路程,因為有了雲舒的矯正和幫助平衡,變得格外簡單起來。

回到平地,雲舒小心地解下他眼前的布帶,露出一個溫柔的微笑,“阿瑾,隻要你開口,我一直都等在原地……等你開口。”對我如此,對你的朋友如此,對你的……親人,也應該如此啊。

不要什麽都藏在心裏,不要把你的不安,把你的恐懼,把你的悲傷都藏在心裏,因為你不說出來的話,又有誰能夠理解呢?

花沭瑾仿佛看穿了雲舒的想法,驀然失笑,從她手上接過布帶,拉著她走回了最初的高台,然後,在她的眼上係上發帶,“這次,該你了。”

雲舒微愣,下一秒,映入眼簾的隻剩一片黑暗。手輕輕劃了劃,可是身邊已經什麽都不剩,隻有空氣。

他是什麽意思?

她不由迷惑,深吸一口氣,往前邁出一步,努力維持著自己的平衡。不過,這好像比自己想象中的要難,找不準前進的方向也不知道自己何時會一腳踏空,仿佛陷在一個沒有人的迷宮,隻有自己,走在不知道通往何處的道路上。

我……在哪裏?

在心念動搖的刹那,身體也隨之輕顫,一陣搖晃。但,卻又一隻有力的手驀然間扶住了自己。

“你……”

“小心點,前麵的台階很窄,對,邁小步一點。”花沭瑾的聲音不可置信地溫柔,令人信任,“嗯嗯,還有十幾步哦,扶著我,小心點哦……”

雲舒平安落地,花沭瑾小心地解開發帶,瞥見雲舒怔怔地望著自己,不由輕笑,“但有的時候,就算不開口,卻也有人會幫助你……我不在等候,我在努力地朝著你前進。”

雲舒語塞,半響,微笑,毫無預料地撫上花沭瑾的左頰,用極其溫柔的聲音道,“阿瑾……很努力哦,你真的很努力呢。”拇指輕輕摩挲著他左眼下的淚痣,仿佛一顆永遠擦拭不掉的眼淚,讓人心疼。

花沭瑾一怔,忽然閉上了眼睛,右手覆上了雲舒的手,溫溫暖暖的,人的體溫,永遠是最讓人安心的溫度。

“右眼淚痣,半世流離;左眼淚痣,一生漂泊。”雲舒喃喃地低語,一種莫名的感傷讓她幾乎泫然淚下,“阿瑾,你怕麽?”

“怕,其實我也不比你勇敢多少。”花沭瑾睜開眼睛,溫柔的鳳眸,在月光下唯美絕媚。

雲舒柔柔地綻開一個微笑,用空餘的右手指著自己右頰的酒窩,“阿瑾,你知道麽,據說有酒窩的人,都是在過奈何橋時不願意飲下孟婆湯,執意要去尋找自己前世愛人的人。但我不知道為什麽,笑了十幾年也隻笑出來右頰這一個。”

“但,它依舊帶著最美的執念,尋找愛人,尋找幸福。”雲舒深吸一口氣,眼神澄淨的宛如月光,“阿瑾……若我說,我願意用我右頰酒窩的執著,許你左眼淚痣的永世幸福……你願不願意相信?”

花沭瑾一愣,目光中的錯愕讓雲舒幾乎有一瞬間的好笑。再接著,他彎起紳士般的微笑,鳳眸神采奕奕,“我不相信……雲舒,我不喜歡你。”

那當然,本來我也隻是和你開玩笑,想開導開導你罷了……自然而然應該從嘴邊溜出的話語,卻在真實聽見他的回答的瞬間阻塞在了喉嚨裏,怎麽也出不來。

怎麽了……自己是怎麽了?心髒陣陣地刺痛,難道是毒發了?不會啊,如果毒發的話身上也應該會痛啊,為什麽隻是心髒難受,仿佛被針紮了一般刺痛不已。

就仿佛……

雲舒吃驚至極般地捂住了嘴,然後,勉強刮起一抹微笑,“那當然,開個玩笑而已……開導……開導你罷了。”鼻子一酸,卻險些掉下眼淚來。

忍住……雲舒,你一定要忍住,不能露出一絲破綻。

花沭瑾靜靜地看著雲舒表情變換,最後仿佛無事人一般微笑,卻再也不肯觸及自己的目光。

——求求你,先別看我!

“那個,天色不早,我先回去睡了,放輕鬆點,明天又是輕快的一天呢!”雲舒背對著花沭瑾狀似輕鬆地說道,兩行眼淚卻已經悄然落下,“加油啊,阿瑾!”

幾乎是落荒而逃,狼狽到了極點。

而花沭瑾始終靜靜地站在原地,注視著雲舒的每一個動作,仿佛一座雕像一般再沒有移動過。嘴角邊一抹似有似無的微笑在月光下愈加模糊不清起來。

怎麽會……怎麽會……

雲舒嘭的一聲關緊房門,鎖上,順著門滑落到地麵。屋內一片漆黑,卻剛好蓋住她的滿臉淚痕。

怎麽會……自己怎麽會喜歡花沭瑾……心痛什麽的都是錯覺吧。不可能的,自己怎麽可能會喜歡那個……超級恐怖超級腹黑……超級……超級……

花沭瑾……我不可能,沒道理喜歡他的呀。錯覺吧,一定都是錯覺吧……

我……喜歡……阿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