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末

起早貪黑的工作讓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 薑溫枝都沒有在小區裏碰到傅池嶼和阮茉茉。

一方麵是真的忙,另一方麵是,她有意躲著兩人。

小雪節氣後, 她跟著陳航出了趟差。本該是她前頭入職的男生陪同, 但不知怎麽, 後來這助理的差事莫名落到了薑溫枝頭上。

當是一次學習機會, 她也然接受。

到了那兒才發現,此次項目地區極其偏遠,吃住條件差不說, 工作強度也大。白天走訪上下遊企業, 晚上挑燈跟進整理資料。隻大半個月功夫, 人活活又瘦了一圈。

等返程潭清, 已經十二月下旬。

下了高鐵後,薑溫枝捏了捏烏青的眼眶。雖然中午了, 但今天並沒日頭, 陰雲低垂著, 映照得她更一臉菜色。

可能是出於對她吃苦耐勞的肯定,陳航大手一揮, 放了她兩天假。

兩人在出站口一南一北分開。陳航上了專車, 薑溫枝拐進了地鐵。

找位置坐下, 她打開班級群,翻看裏麵的公告。

正值年末,亦是學期末。除了工作, 學校還有實習報告和幾篇論文要交, 這兩天假期注定不能逍遙自在睡大覺。

簡單瀏覽後, 薑溫枝又點開短信, 一條物流信息彈了出來。

回來前, 她算著時間網購了一張書桌,派送員把它放在了小區快遞站點。

正好,待會兒一並搬上樓。

出了地鐵站,很快便進了小區。薑溫枝頭重腳輕,虛浮著腳步往10棟驛站存放點去。

冬日朔風刺目,打著哈欠半迷眼中,薑溫枝不經意瞥見兩道熟悉的影子。霎時,她邁出一半的步子倏然停住,人也如當頭棒喝般瞬間清醒。

靠。

不是吧。

近兩三個月來,每天上下班薑溫枝都腳底生風地埋頭快走,生怕有天在小區遇見形狀親密的傅池嶼和阮茉茉。

每每想到那個畫麵她都怕極了,如果真實看見,那一定得要命吧。

可此刻,這一幕還真切切實實地出現在她眼前。

本想掉頭就逃,可猶豫少頃,她還是忍著沒轉身。

住在同一片區域,早晚都會碰上的。

原地站了幾秒後,薑溫枝拍了拍微涼的臉頰,努力擠出輕快的笑意,繼續往前走。

恰逢周末,又是午飯時間,拿快遞的人不少,傅池嶼和阮茉茉站在隊伍末端排著隊。

薑溫枝處於斜後方的角度,隻能看見傅池嶼高瘦的背影。

而正對麵,阮茉茉仰著俏麗的臉看著傅池嶼,手環在他腰際,氛圍美好。似乎是她一問,傅池嶼一答,有說有笑地討論著什麽。

說話間,阮茉茉臉上勾著嬌懶地笑,一低眉,她目光忽地延伸,直直往後撞了過來。

同時,薑溫枝也走到了和兩人隔著三四個路人的距離。

“中午好。”薑溫枝先出聲打招呼,狀若自然,“你們也來拿快遞嗎?”

話畢,她心微微一緊。

蠢。

人都站在菜鳥驛站了,不然還能是來吃飯的?

“對啊!”阮茉茉放開了傅池嶼,衝她笑得甜美。

隨著傅池嶼轉身的動作,薑溫枝微不可查地垂了垂目光。

“溫枝,你這是?”阮茉茉跳了一小步,像對她的一身簡裝和商務工作包很感興趣。

“剛出差回來。”薑溫枝說。

阮茉茉蹙了蹙眉,“噢,那還挺辛苦的呀。”

拖長的語氣明顯表達出了對她一路風塵仆仆的同情。

“出差?”

“確定不是遭虐待了?”傅池嶼掃了她幾眼,唇線一挑,冷聲說:“還是,你們公司壓根不讓人吃飯的?”

“......”

薑溫枝捏了捏指尖,沒搭話。

見有些冷場,阮茉茉輕掐了下傅池嶼,笑說:“溫枝,一路累壞了吧,待會兒和我們一起回去唄!”

薑溫枝抬眼看她。

阮茉茉繼續說:“今天冬至,下午我們在家裏包餃子,你也來吃點?”

餃子?

薑溫枝瞥了傅池嶼一眼,又飛快收回餘光。

還有。

已經冬至了嗎。這年怎麽過去得這樣快。

“謝謝,不用了。”薑溫枝露出遺憾又困倦的神情,歎息道:“半個月沒睡好覺了,實在困得睜不開眼。”

“你睡你的不耽誤,我們做好你隻管吃就行!”阮茉茉不放棄。

“額。”

薑溫枝是真不懂,為什麽阮茉茉對於邀請她吃飯這件事如此執著?這樣都聽不出來她拒絕的意思嗎。

“或者,”傅池嶼輕挑眉看她,低音說:“我煮好給你送過去。”

“......”

聞言,薑溫枝身形稍動,下一秒,她抬手佯裝打了個哈欠,眼尾順理成章的紅了,“真的,不用了。”

天冷得讓人說話間嗬出白氣,她的語氣雖輕但卻堅決。

“排到你們了,拿快遞吧。”薑溫枝向兩人身後一指,轉移了話題。

不多時,阮茉茉拿著兩三個小盒子走了出來,傅池嶼自然接過,兩人往旁邊站了站。

“薑溫枝,你買了什麽?”傅池嶼偏頭問她。

“嗯?”

傅池嶼衝放置區抬了抬下巴,“快遞。好拿嗎?”

阮茉茉手裏拆著紙盒子,拿出耳環或是項鏈一類的飾品,她一邊舉到傅池嶼麵前,一邊說:“是啊溫枝,要是大件我們幫你一起拿。”

“......是個小東西。”眼看前麵就剩一人了,薑溫枝飛快催促:“你們先回吧!”

她仰頭看了一眼天,笑說:“真的別等我了,快走吧。天色不好,一會兒要是下雨了......”

蜷縮在衣袖裏的手掐得泛白,她開玩笑似地扯著嘴角,“這次......我可沒有傘再給你們了。”

等傅池嶼和阮茉茉消失在樓群中,老板連連喊了兩聲“取件碼多少”才叫回薑溫枝的視線。

默了默,她指著堆在門口巨大的紙箱,報出一串數字後說:“這個”。

......

洗完澡,薑溫枝頭上裹著毛巾,寫了幾篇報告後實在扛不住困意,加上胳膊因為搬重物有些拉傷,她把毛巾扔到洗衣筐後,頂著濕發鑽進了被窩。

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穩,斷斷續續做著些光怪陸離的夢,試圖把她拉扯入無盡的深淵裏。一年了,她總做類似能輕而易舉摧毀她的惡夢。

昏昏噩噩中,薑溫枝耳邊突然砸來幾道霹靂打雷聲,她一瞬驚醒坐了起來。

眼前一片黑漆。

隔著房門,外麵有窸窸窣窣說話聲:

“......要不,我們打電話問問房管呢,這都什麽事兒啊......”是舍友楊雪靜。

“算了吧,問也沒用。”住在主臥的杜槿說:“區域停電,他還能冒著這麽大雨去修不成?還是等等吧。”

楊雪靜怯怯道:“可這太黑了,我害怕......”

原來隻是停電了。

並不是夢中那樣,她失去了眼睛的視物能力。

薑溫枝長呼一口氣,從床邊摸出手機。

想著自己這覺睡得這麽長,怎麽也該淩晨了,可一看,才八點半。

她起身拉開窗簾。

外麵天愁地慘,大雨如注。透過玻璃窗,樓下粗樹在風中呈現瘋狂的弧度搖擺,半空中翻飛著塑料袋、飲料瓶一類的垃圾,再細看,路道上的積水更是沒過了斜倒的自行車。

薑溫枝打開手機自帶的手電筒,手摸著牆慢慢走出臥室。和客廳兩個女生打招呼後,也坐在了一旁凳子上。

沉寂片刻,忽地,防盜門像被什麽大力碰撞了下,緊接著傳來短促卻顯得十分焦躁的敲門聲。

“薑溫枝!”

叩叩叩!

“薑溫枝你在家嗎?”

叩叩叩!

“薑溫枝!聽得到嗎!”

......

薑溫枝驟然一怔。

幽黯中,她的睫眸霎時沁上一層暗光。

在兩個女生“薑溫枝,門外是不是在叫你?”“你有朋友住這兒?”的疑問中,薑溫枝擰著門把手,緩緩打開了門。

她舉著手機,亮光刹那打在了來人蒼白狼狽的身上。

地上胡亂扔著一柄折斷的傘骨,傅池嶼一腳板鞋一腳休閑鞋,小腿沾滿渾濁的泥水和枯葉,短褲和睡衣全部打濕,正噠噠滴著水。

他俊朗的臉上神色急切,下頜更是繃得緊直,發絲雜亂地垂在額前,漆瞳深邃。

一如這雨夜。

見她開門,傅池嶼像陡然鬆了口氣,眼神打量了她片刻,低啞著嗓子說:“沒事兒吧?”

“你......”

薑溫枝的指甲死死抓著門框,艱難地張了張嘴,可許久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這一刻,她發了瘋地想真的抱抱他。

想趕緊把他拉進門來,給他擦幹身上的雨水,想問問他這麽大的雨亂跑什麽,有沒有磕到碰到,想告訴他,她真的,真的好想念他,快要喘不過氣了......

可她不能。

“拿著,給你備用。”傅池嶼甩了甩手上的水,小心把手裏的袋子推到她麵前。

薑溫枝倉皇低眼,這才看到他懷裏一直抱著個透明的袋子。

雖然層層疊疊包裝很厚實,但依稀可以辨認出裏麵的東西是:

手電筒和蠟燭。

傅池嶼眸光微抬,毫不在意水珠正順著劉海在他臉上蜿蜒出痕跡,反而揚眉一笑,“看不見就別亂走動,早點睡覺。”

“......”

是安撫的話,是關心她的話。

下一霎,薑溫枝困難抬手,隻短短兩秒,卻耗盡了全身的力氣。她猛地往前俯身,一把推向傅池嶼的肩膀。

速度極快。

傅池嶼眼裏錯愕一閃而過,重心不穩往後趔趄了幾步。很快站穩,他蹙眉睨著她:“薑溫枝,沒睡醒呢,我是誰?你——”

嘭!

“......”

寒風呼嘯四起。

回應他的就隻是一道哐當利落的摔門聲。

......

一道門之隔。

薑溫枝半蹲著,背貼壓在牆上,單手搭在玄關櫃子,拚命支撐著不讓自己跌到地上。

“傅池嶼。”

她聲音細若遊絲,但她知道,傅池嶼聽得見。

“嗯。”

他沒質問她為什麽這麽不知好歹,把他關在冰冷的黑夜,隻悶聲回應她。

薑溫枝:“你來幹什麽?”這種時候,你該陪著女朋友。

傅池嶼似乎也挨著門邊坐下了,聲線和她同一高度。低笑兩聲後,他自嘲說:“你不是,怕黑嗎。”

“......”

薑溫枝的手撐不住了,手臂肌肉本就酸疼,現在直接脫力落在身側。

仗著晦暗中兩個舍友看不見她的神情,她的眼淚再止不住,捂著嘴失聲痛哭。

曾經她那樣怕黑,傅池嶼給了她光亮,她也試著去抓住。可為什麽等她習慣了光,他又猝不及防抽身而去,隻留她一人在暗黑不見出路的長夜。

艱難呼吸後,她聲線清明地喊他的名字:“傅池嶼......”

“嗯,”他說:“我在。”

她微哽,鼻音略重,“我早就,不怕黑了。”

沒有你的每一夜,任何東西都比黑暗來得更讓她恐懼。

“算我求你,別對我哪怕有一點點的好了,行嗎?”

半晌,他才吐出幾個字回答:“我們是朋友。”

“沒有朋友是你這樣的!”薑溫枝疾色厲言地拔高語氣,一霎又頹然,長長歎息後說,“你走吧。”

短暫闃然後,傅池嶼像是站起身拍了拍手,一向冷調的聲音也壓低了些:“東西放門口,那我先——”

“我是說!”

薑溫枝揚聲打斷了他的話。

“以後沒什麽事情的話,我和你。”她闔眼,下唇咬得鮮血淋漓,“......保持距離吧。”

分明是毫無底氣微弱的話,可穿過厚重的防盜門,登時變得冷漠又堅硬無比。

不知在地上坐了多久,薑溫枝抹掉臉上的淚痕,貼耳覆在門上。

外麵似乎徹底悄然無聲了,就像從沒人來過一般,或許隻需要冷風稍微一激,連那濕濘的腳步都會消失的,幹幹淨淨。

“其實吧,”楊雪靜從客廳摸索了過來,她雖不知道外麵的男生和薑溫枝是什麽情況,可還是眨巴了一下眼睛,納悶道:“不管什麽關係,就隻是送個蠟燭,這沒什麽吧?”

“不。”

薑溫枝板滯搖頭,不知是在回她還是在自言自語:“有的。”

如果是普通朋友,那去對方家裏做客吃飯,搬桌子抬櫃子,送蠟燭自然沒什麽,她可以欣然接受。

但傅池嶼不同。

她那樣喜歡著他。

盡管傅池嶼不知道,阮茉茉不知道,甚至,全世界都無人知曉她的喜歡。

她可以瞞心昧己,躲在方圓之地閉門不出,但絕不能再坦然地去接受傅池嶼那點,所謂的對朋友的善意。

她深知,一旦和傅池嶼接觸,她的私心就會燎原瘋長,所以,她寧願將一切欲念強製壓下。

她心中有鬼,所以於心不安。

......

哢嚓。

一小時後,風雨停歇,望月馨苑小區的燈光同時亮起。

次臥裏,薑溫枝縮在床尾,久久未抬頭。

一旁的書桌上,本待機狀態的電腦屏幕閃了閃,倏地亮了起來。因為沒設置密碼,所以頁麵停在了最後使用的畫麵上。

那是一條百度問答:

餃子,算麵食嗎?

下方是簡短又肯定的答案:是。

作者有話說:

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