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上的雨愈加大了起來,沒看錯得話,還間雜著碎冰渣,或者說半固態雨滴更準確一些。

溫度降到嗬氣成霜的程度,凍雨裏目標的身形幾乎蜷成一團。

然而盡管牙關顫抖,目標依舊自顧自述說著——

當消防車的雲梯距離輕生女孩的橋墩越來越近時,橋上、兩邊岸上聚滿了路人,都在等著看到最後結果。

而最後的結果,在我來看,應該不會以悲劇收場。

然而我錯了……

雲梯終於伸到橋墩,消防員跨了上去,以我在橋邊視角,一邊撫慰,一邊準備著手把女孩先送上梯簍。

橋麵距離橋墩大概有五六米高,有好事者不停鼓噪,“為什麽要死不死遠點”之類。

我當時還在喝斥這幫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誰都有想不開的時候。

還好,隨著一輛警車到場,控製了橋上圍觀者的秩序。

幾分鍾後,女孩不知道是不是被打動了,站起身來,被消防員護著往梯簍邊挪動。

眼見一切向好,隻要女孩進了梯簍,雲梯回收,這場救援即可告一段落。

然而——

目標忽然看向傾聽的雭說道——

就在女孩一隻腳跨上梯簍,另一隻腳懸空之時……突然一把拉住消防員朝湍急的河裏跳去!

而因為雲梯伸到極限,消防員為了跳上橋墩解開了安全扣鎖,在被女孩幾乎懸空狀態下整個人也朝橋下傾斜。

頓時在場見到的全都發出驚呼,距離足夠近的都能看清楚,女孩是故意的!

幸好,雲梯承受住了兩個人的重量,在消防員調整好重心後,硬生生又把女孩重新拽了上來!

在場所有人都不禁捏了把冷汗,後來在消防員幾乎是強迫下抱著女孩上了梯簍,隨後雲梯收回。

雭靜靜聽完,到最後發現目標聲音沙啞,精神卻越加亢奮。

“但是你知道後來發生的事嗎?”目標眼神灼灼問道。

雭搖了下頭。

目標接著說道——

那女孩被送進醫院,當天晚上用床單結成繩結,在護士眼皮子底下離開了病房,重新回到白天的橋上。

然後用繩結綁在橋麵扶手,順著繩子吊回了還是白天時正中間的橋墩。

那會兒是深夜,除了偶爾過往的車輛,再沒人幫著報警。

而等到天亮時,橋墩上早已空無一物,女孩的屍體在下遊很遠的位置被發現。

“為什麽?”雭聽完問道,“難道人生不應該向活嗎?”

目標沒回答,而是在漫天紛紛落下雨中說道,“後來有一次我坐船從那架大橋下經過,讓船老大走正中那個橋墩,過去的瞬間我發現應該是那個女孩用血留下的兩個字。”

“是什麽?”雭下意識問道。

“回家。”

目標說完兩個字後朝空****的天台外沿走去,雭在猶豫了一下跟了上去,隻是傘丟在樓下辦公室門口。

“為什麽是‘回家’?”身上衣服很快被淋濕,雭朝走在前邊的目標喊,“趙舒庭,你要做什麽?大半夜的,還下著雨。”

“你回去吧,”目標轉過身,“我隻想淋會兒雨。”

雭沒有動,幹脆任憑頭頂大雨淋下。

目標走了回來,把披在身上的工作服遮在雭的頭頂,滌綸的麵料多少能擋著點雨水。

“三歲那年,”目標聲音黯然——

都說是我爸出軌和我媽離的婚,但隻有我知道,其實並不是,是我媽精神出軌在先。

我聽見她和一個男人打電話經常到深夜,哪怕一牆之隔是我爸抱著我堵住耳朵。

後來,我爸受不了了,為了顧全我媽麵子說是感情不和,外邊人以為是我爸拋棄了我和我媽,但也隻有我知道,離婚後,我媽開始每個月都要說去一個不存在的親戚家住幾天。

可能也是報應不爽,沒過兩年,我媽外邊的那個男人把她拋棄了,而且斷絕了所有聯係,人間蒸發了一般,包括我媽陸陸續續送出去的整個家底。

我五歲那年冬天,我媽也許是悔悟了,想找我爸複合,而我爸那會兒剛走出來,在鄉下和一個小學就認識的女同學在一起了。

或許應該叫做青梅竹馬?

目標聲音沒有任何起伏接著說道——

青梅還是竹馬當時懷了我爸的孩子,兩人準備過年前扯證辦酒席,這件事不知怎得被我媽知道了。

我媽以為我爸不肯回頭是因為那個女人懷了我爸的孩子,所以隻要解決掉麻煩……

後來,也是在我都讀高中時才知道,我爸那個青梅竹馬死在那年準備和我爸結婚的冬天,那個醫療條件簡陋的鄉下。

而我爸,他見了我一麵,塞給我有零有整的五百多塊錢後,同樣也是下著雨,跳進了祖家墳山下的池塘。

目標反而輕輕笑了一下——

從小到大,你知道我媽和我說得最多一句話是什麽嗎?

“不要惹事,不要惹事……”

小時候我還不懂,後來漸漸明白了,不要惹事永遠委屈的都是自己。

於是我不敢爭辯,學校的霸淩我隻有默默忍受,他們讓我喝尿,讓我舔馬桶,讓我把顏料拌進飯裏吃掉。

而等我好不容易大學畢業後,最先學會的是看人臉色,諂媚,弄虛作假。

就連找了個女朋友,說不定還隻是備胎,也僅僅是拿我當取款機用。

我小心翼翼維護著人情,察言觀色,自以為越混越好,可是今天來看依舊是螻蟻一隻。

“你沒有你想的那麽差的,”雭忍不住開口,“今天的事說不定是個誤會。”

“不是誤會,”目標搖了搖頭,“我自己清楚。”

“一晃快三十歲了,”目標輕輕歎了口氣——

懦弱讓我不敢當先,虛榮讓我隻視眼前,我毫無作用,就連當媽的患病甚至都拿不出住院費。

習慣於唯唯諾諾,自認為有點交情的朋友都看我是蠢蛋,所謂的女朋友更是隻有嫌棄。

類似於這樣的時間會持續多久?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我有些想我爸了,雖然他曾經想帶我走卻沒有堅持從我媽手裏要下我,或許什麽時候見到他可以親口問問:

“為什麽不帶我回鄉下的老家?”

在我看見橋墩下女孩寫下那兩個字時,可能在那一瞬間,忽然好像有些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