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梯不寬,她拾級而上。

光線亮了又暗,交織錯亂在眼前。

江琬婉緊攥著戲服,在花紋處,細密的加撚金絲線壓著手心,不痛不癢的。

感覺不到痛,也感覺不到癢。

方才種種,她是故意的,也是真心的。

故意是破釜沉舟盼卿一顧的劍走偏鋒,真心是那剖肝瀝膽想唱下去的虔誠。

她在賭。

賭顧清影會看到她,賭那些無所遮掩的冒失不會被厭惡。

此刻心跳亂得像揉成無數個結的線團,絞了又纏。最關鍵的那根線頭,連帶自己浮萍般飄搖不定的餘生,都握在二樓那個女人的手裏。

無論輸贏,今日堅持開這個嗓,百花戲樓都不是她能待的地兒了。

“多謝向二少爺和三小姐的賞錢。”

江琬婉聽見金枝的聲音,綿言細語,柔媚地似能擰出水來,裏頭又挾著刻意蠱惑。

一般的男人見著她,心早就軟成一片,半句不是也說不出來。

可惜顧三不是。

她是女人。

向興的名字在顧清影前邊,且連“顧”這個姓都省去,仿佛是說,和向家定了親,女方姓氏也不必有了似的。

不論白蛇想勾的是誰,一句話無意間已然讓顧清影蹙起眉。

江琬婉腳下一頓,然後走近那把金絲楠木椅,走近那個坐得灑脫肆意的女人。

時髦的燙短發,發梢微卷,那是她在戲樓來來往往的人裏從沒見到過的發型。顧三哪怕隻是露個背影,無形之中的氣質還是叫人眼前一亮。

她摒棄掉所有技巧,隻是輕輕喚了句:“顧三小姐。”

如流淌而過的清透醴泉,沁人心肺。

顧清影聞聲,側了側頭,匿在晦暗中的臉一深一淺,仿佛隻上了半麵妝,那雙極魅惑的桃花眼直勾人魂魄。

就是這瞬間,江琬婉心上那根線被狠狠一抽,連帶整個人呼吸一窒,胸腔震動卻相反地開始加速。

那種久違的嵌入骨髓的熟悉感,就隨著那人一偏頭猛地襲來。

“嗯。”

顧清影漫不經心地收回視線,右手捏著煙蒂,在累絲燒藍煙灰缸裏擰了擰,滅了煙。

她起身,轉過來,完全地露出那張傾國傾城的臉。

人靠衣裝馬靠鞍,不菲的行頭愈發襯托貴氣,絕非俗人能比擬。

就連金枝也不免驚豔,這才是真正的上流小姐,並非是追趕時髦,顧三小姐自己就是時髦。

江琬婉努力壓製呼吸起伏,不能劇烈,不能失態。

顧清影盯著金枝片刻。應承的笑臉都是千篇一律。

然後朝江琬婉走了幾步。

女人比江琬婉高一個頭,是低下來俯視的。

那雙狹長眼眸如此清晰地在眼前,隨顧清影越靠越近,高挺鼻梁,滑膩綿白的皮膚,黑卷睫毛根根分明。

江琬婉被她眼神攝住,險些丟了心智。

顧清影抬手,指尖將要碰到女孩的臉上時,手腕忽然被慌亂地握住。

貼著腕子的掌心都是汗,熱乎乎的。

女孩在緊張。

顧清影不習慣這種觸碰,要抽出手,江琬婉立馬鬆開她。

“不許我碰?”

“不是,臉上了油彩,怕沾髒三小姐的手。”

顧清影仔細往女孩的唇上瞧,覆蓋著淺淺唇紋的那抹紅,和腮上瞅著是不相同的。

這麽想著,她也就抬手往人家唇上按。

被大紅摹出輪廓,軟的,飽滿精巧。

男人的她不曉得,女人的唇,都是這般感覺。

紅胭脂蹭到指腹,顧清影揉了揉,大概蹭得更勻稱。

這種挑逗,卻不知對女孩來說,心底裏是怎樣疾風驟雨顫動著。

“百花齊放,這花兒,也快衰了吧。”

話音落,包廂的老舊洋燈很給麵子地閃了閃。

竇新桂在一旁,想插話,奈何顧三小姐這回不理會吹捧,講起話來不留斡旋餘地,也並不給她插嘴的機會。

顧清影又緩緩開口:“從前跟過別人麽?”

是在問江琬婉,聲音很輕,輕到幾乎隻有兩個人聽清。

江琬婉搖搖頭,釵鈿曳動,珠光寶氣在光底下,仿若翩然起舞。

“嗯……”顧清影拖長了尾音,沒有和顏悅色,亦沒有不悅,叫人看不出情緒來。

“我可以捧你,隻是往後要跟著我,如何?”

“三小姐!”

聲音顯出一絲扭曲刺耳,表麵上的嬌軟可人都裂開了。

是被晾在一旁的金枝,滿腹怨懟不甘,眼神鋒利如刀,像吐出蛇信子的毒蛇。

可真等顧清影回過頭去看金枝,帶著被打攪後丁點不悅的情緒,她如鯁在喉,一個字也講不出來了。

該說什麽?

你為何不砸錢捧我麽?

她再不濟也是百花的台柱子,如何開的了這個口!

以為顧清影不再理會了,卻又聽她說:“我算不上票友,卻也知曉青衣是正旦,扮的都是性情忠烈,溫婉正派之人,犯不著把想要的玩意兒都裝進眼睛裏頭。”

白毀了這戲。

顧清影的視線又輕輕搭過來。

“跟。”江琬婉驀地開口,少女不經打磨的聲線,有不諳世事的純真,“從今往後,都跟著三小姐。”

“哦?”顧清影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那,還鬧著要唱戲麽?”

聽話音,毫無包容溺愛,更像是在指責。

江琬婉搖頭。

果然,下一句是:“要人喊第二遍的,不夠省心。”

“清影,今兒場子也散了,斷了的物件,再接起來可也還是殘的。何必和一個戲子講這麽多,這事兒不給個交代,我晚上可連覺都要睡不好了。”

一直在旁邊做幕布陪襯的向興終於轉過來,唇薄,一雙眸子仿若亮著光,裏頭似有波詭雲譎。瞧著翻手攪動風雲的氣勢,他定是個生下來老天爺都賞銀錢花的商人。

顧清影人倏地緩和下來,一抹笑意浮到唇角:“欠下你的,往後最得慢慢還。”

小兩口打情罵俏幾句,最後她隨意地囑咐:“都去把妝卸了吧,向少爺發了話,今晚我得去奉陪呢。”

女人的視線匆匆在江琬婉臉上停留片刻:“青蛇卸完妝,去門口找何叔。”

三人應聲而動,二樓那邊的說笑聲逐漸遠了。

金枝一直惡狠狠盯著江琬婉,等下了樓梯,到無人處才開口:“裝什麽裝,偷聽人說話的下賤事,你還真做得出來。”

江琬婉還未開口,穆清淡淡道:“師妹,夠了。”

以前在一個院兒裏練唱戲,金枝對他這個師哥最是敬怕,但凡他開了口,不論如何辯解師傅都不信旁人,惹了這師哥,挨罵挨打的都免不了。

太久不曾聽過一句重話,又反駁不得。金枝心口酸澀,眼眶也裏蓄了淚:“你怎麽替她說話?”

穆清視若無睹,轉頭瞅著江琬婉,瞳子裏像冒著寒氣的冰窟,說出的話也是。

“你不該繼續唱下去。”

梨園亂,可亂的都是徹徹底底,最多算一群沒見識的孩子鬧著玩兒,外頭宅院裏那些勾心鬥角的事兒哪裏是他們能想的,稍有不慎便是香消玉殞。

“可是事已至此,”江琬婉露出一個恬靜的笑來,“也沒的選了呀。”

哪裏是沒得選,明明全都是意料之內。

穆清見她心知肚明,也不多廢話。

“回去卸妝便散了吧,日後各唱各的曲兒,各扮各的角兒,其實誰都礙不著誰。”

這是在暗示金枝莫要計較。戲班裏他是大師哥,盡管心不甘情不願,肩上卻總還是負著擔,有哪一個行事實在過多偏頗了,才提點兩句,算無愧於心。

回化妝後台,瓶瓶罐罐還是原來的擺放,像主人要作畫。掛在鐵架上的白戲服已然飄落,猶如凋落的白花兒被碾在地上,風光不再。

江琬婉走過去,揀起戲服重新搭好。

這都是她平時的活兒。

三兩下解了自己身上的戲服,細綢軟緞從手上拂過去,掛在架子上,**了又**。絲線繡出青色的葉,粉紅的花,在燈盞下泛著消沉的奢靡。

她坐回銅鏡前,抬手一式一式地摘頭麵。

泡子,大頂花,鬢蝠,泡條亂摘一氣,章法失了,但是這樣快。桌上立即堆滿了釵鈿,水紗網子勒頭帶,一應齊全。

今日乍一上台,頭麵太重頂不住,如有千斤,摘完腦袋上總算是鬆緩舒服些了。

待把摘下來的物什歸位,她捏了一旁的草紙,浸濕香油後開始卸妝。

眉眼,腮邊,額頭,鉛華都褪去,現出一張水靈秀氣的臉。

自個也看愣了,螓首蛾眉,翦水秋瞳,所有能夠形容十九歲女孩的言語,竟都寫在這張漂亮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