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叩……”

原本寂靜的氛圍被敲門聲打破,江琬婉下意識一個激靈。避開了顧清影手指的觸碰。

發現避開了,她又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再蹭回去又顯得刻意了……

她默默歎了口氣。

顧家有單獨的醫生,為了方便診病,就住在顧宅不遠處。今晚丫鬟催得太緊,他披上衣服提著藥箱就來了。

顧清影指著女孩:“替她看看嗓子,連著唱了有三個時辰,是否有大礙。”

“是。”

仔細給江琬婉檢查一遍,醫生說:“聲帶有損傷,但程度不大,半月內盡量少講話,忌辛辣煙酒,多吃些潤喉的食物,應該就能恢複。”

丫鬟千恩萬謝送醫生出去,將燒好的水拿來,放溫了。

這結果是意料之內,江琬婉端起瓷杯,安靜喝了一口,放好。然後湊到顧清影身邊去。

這個時候,真該趁機說點什麽,三小姐想安慰她,肯定會說很多很多話……

又可惜她現在半個音節也發不出來,沒法子詢問找話題,也不能回答什麽問題。

顧清影對這些一無所覺,隻是抬手,很溫柔地替女孩順著頭發。

“現在可以放心了。”

烏黑的頭發從指尖掠過,倒比蹭著那些綢緞要舒服。

江琬婉的交流隻剩下紙筆和點頭搖頭,現在顧清影坐在炕上,她半倚在顧清影身上,夠不到紙筆,隻能靠動頭來表達想法……

傻乎乎的,可憐可憐。

“怎麽了?”

顧清影看她一直瞅著自己出神,問。

可視線擱到女孩臉上,又忍不住看女孩沾了水,粉嫩又泛著丁點光的唇瓣……

那是什麽味道?園子裏初綻的花朵,清晨的第一束光,還是飲茶人萬水千山都在尋找的最幹淨的朝露?

她忍不住要去觸碰,卻在暗處忽然收回手。(1)

江琬婉搖搖頭,靠在顧清影身上,隻是笑。

在一處生活,她跟綠袖都傻得有些相似了。綠袖是貪熱鬧,而她是貪戀和顧清影待在一起的一朝一夕。

若是能安安穩穩一朝一夕,該比死而無憾還要無憾。

“往後記著要多笑,”顧清影說,“笑著好看。”

或許是江琬婉一直沒有出聲,所以她才恍惚有種顧清影很溫柔的錯覺吧……

這樣難得的機會,她忽然想肆無忌憚地說些什麽,方才連寫加比劃了半天,她獨獨忘了還有拚音這種東西。

剛要伸手去拿紙筆,顧清影已經明白她想做什麽,拿來遞給她。

這下方便多了,江琬婉捏著鋼筆,凝神,唰唰地寫。

顧清影低頭看著女孩的手指,比自己的瘦小一些,更骨感一些。

抱著小小的一個人,連手也是小小的。

白紙又遞過來,她一點點地寫拚音,像個還沒長大的小孩子。

“我覺得你也很好看。”女孩這麽寫,“笑和不笑都是。”

顧清影噎住了。

江琬婉以為她沒拚出來,畢竟自己用拚音還不夠熟練,鬧出什麽笑話就不好了。她伸手要去搶紙,被顧清影按住。

“我看懂了。”顧清影淺淺地笑了,完美而大方的眉眼向上彎,於是房間裏好像更亮堂起來。“誇我的話,難道還想收回去麽?”

江琬婉使勁搖頭。

才不是想收回去呢。

顧清影摩挲著那張紙,不知說什麽好。

紙頁都捏皺了,她才恍惚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是想要說話。

“罷了,”她把紙遞回去,“有想說的麽?”

江琬婉寫:“外麵的壽宴,你這麽走了會不會有事?”

顧清影思忖片刻。

“不會,我大哥說給我擔著,他有的是法子,一定不會有事。”

江琬婉聯想到方才,顧清影說小時候大哥護著她,才沒受什麽虐待欺負,現在又這樣說:“他一定是個很好的人吧?”

顧清影毫不遲疑:“他呀,是最像我母親的那個,脾氣性子好,看事情也通透。不單單是我,他對所有弟妹都是一樣的。”

江琬婉點點頭,一副原來如此的樣子。

“怎麽?”顧清影話尾稍揚起,神色卻不揚,“你對我大哥很是感興趣?”

怎麽平白無故冤枉人?

小青蛇這下是真急了,真像條蛇似的纏著三小姐,伸手搖搖晃晃去奪那張紙,奪來了,提筆就寫。

“我對他們,沒有那樣的感興趣。”小青蛇急著給她看。

“嗯……”顧清影不置可否,話音一轉,“那你對我,是什麽樣的興趣?”

江琬婉的心,倏地,劇烈地跳動了一下。

她緊緊捏著那張紙,拿筆的指節都發白了,不敢寫字,微彎起的筆尖一直按在紙上,泅成一灘黑色池沼。

臉已經紅得沒法看了。

顧清影吐出一口氣,身上和女孩貼著的位置似有滔天熱浪:“是我說錯了,不該提這些,你權當什麽都聽過,好麽?”

江琬婉乖乖點頭。

在三小姐身邊待久了,失落和拒絕都是習以為常的,好言好語地,她受寵若驚,反之是常態。

“我出去抽支煙。”顧清影說。

她前兩天看顧有林病入膏肓的模樣,下定決心戒掉煙,好多活兩年,看看人間大好風景。

好歹戒著戒著撐到了今日,誰知又要前功盡棄了。

剛要動,手腕被人捉住。

女孩真怕她走了,一隻軟乎乎的手按著她腕子,另一隻手寫著拚音。

本來字便橫七豎八的亂,這一急,更潦草不入眼。

“不要急。”顧清影在她耳邊說,“我等著你寫完。”

溫熱的氣息,全部灑在耳後,還有顧清影身上好聞的香氣,江琬婉手抖了一下,險些把筆扔出去。

勉勉強強寫,終於還是寫好:“三小姐,你可不可以試著少抽點煙?這樣不健康。”

連寫的話,都是乖乖的。

出去不好受,待在這裏更不好受。

顧清影揉了揉女孩的頭:“那不抽了,我要出去一趟。”

江琬婉沒放開她,一雙水靈靈的眼睛仍然盯著人。

顧清影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想問,自己走了還會不會回來。

彼此沉默了一會,最終還是給了個模棱兩可的答案:“你若是困了,先睡下,不用刻意等我。”

江琬婉有些失落地點頭。

大概是不回了吧……

“睡前記得把水喝完,明早我吩咐廚房給你蒸梨吃。”顧清影最後囑咐道。

......

出了廂房門,顧清影長舒了口氣。

屋裏太悶了,人悶,心也悶。

雖然下頭有幾個礙眼的還跪著。

她吩咐丫鬟:“這些人,先打一頓,下手別過重了,之後他們願意去莊園的去幹農活,不願意的就打發出去,隻要往後在顧家,不要讓我看到他們就是了。”

丫鬟畢恭畢敬答:“是。”

“等等。”顧清影改了主意,“到沒人的地方打罷,別叫這邊聽見。”

別叫江琬婉聽見。

丫鬟答:“是,三小姐。”

真是中邪了。

她鬱悶得非要出來,全是因為她對著江琬婉脫口而出那句“那你對我是什麽樣的興趣”。

這不是她會說的話,也不是她想知道的問題。

可她真真切切就是問出口了。真真切切,就是對回答忽然有一絲期盼。

期盼什麽呢?

她從不缺狂熱的追隨者,況且江琬婉那寫在眼睛裏的情意,也早不需要多問。

壽宴前她在書房便有一些失控的苗頭,那時她尚能自欺欺人,如今卻再不行。

該不會……

她真的動了心吧?

顧清影煩躁地摸了一遍身上,沒有煙,連打火機也沒有。

她曉得自個會想找煙,於是早把它們都丟掉了,除非去借,不然一根也找不到的。

夜色真深啊,偌大的宅子,除去低頭唯唯諾諾的丫鬟,這裏隻剩她一個人了。

顧清影理了理旗袍,直接坐到台階上,涼的。

看上去不雅觀,但是她想這樣做。

她忽然想起小時候上學堂,那時她回回考第一,到最後老先生誇讚了一圈學生,天資聰穎,是好苗子,唯獨到她,用的詞是“刻苦”。

再稍大一些了,她接觸到一個詞,叫“嚴於律己”,才發現用它來形容自己果真是再清楚不過。

她的規矩,習性,是日複一日維持堆砌到現在的。

缺陷是,太過死板。

為了不給自己碰煙的機會,於是她扔掉了所有煙。就像,為了不讓自己沉溺於情愛,於是她避開了所有人。(2)

終究有一天,這些都是徒勞。

那條小青蛇,她又有什麽好的呢?

這世上有一技之長的人比比皆是,唱得紅的女青衣一抓一大把,寒門走出來的文化人也數不勝數,性子好的、喜歡她的更多。

偏偏這些拚在一起,像拚音似的拚出個江琬婉,一顰一笑,怎麽就能讓她搖擺不定起來呢?

更甚者,顧清影已經不敢想她對江琬婉說過的那些薄情話了。

當真是慘不忍睹的局麵。

“三妹。”

顧清影聞聲,恍惚抬頭,看見來人笑了笑。

是顧聽濤。

“大哥,”顧清影說,“壽宴結束了?”

“嗯。”月色如水,顧聽濤五官硬朗,在月色下少見地添了分溫和。

他走過來,和顧清影挨著坐下。

這要是讓軍隊的人知道顧長官不拘小節,陪妹妹坐台階,估計也都會驚歎死。

他們兄妹都有一樣的小性子,這是骨子裏共有的東西,永遠抹不掉。

他關心道:“你帶回來的人,沒事吧?”

“現在沒事了。”江琬婉這個話題顧清影並不想多說,“父親那邊,你怎麽安排的?”

“隨意找了個借口,說你不舒服,先一步走了。”顧聽濤調侃,“或許還要你裝兩天病。”

“大哥……”顧清影沉默了會兒,“我剛剛,在想二姐。”

顧聽濤聽著,心裏一緊。

七年來,這是顧清影頭一次和他提顧明河。

他知道她會提會問。早晚會的。

“那時候你在軍隊,可終究是比我近的,”顧清影看著顧聽濤,眼神裏有說不清的東西,“你都知道些什麽?”

她的眼神裏,痛楚,遺憾,哀求,什麽都有。

“三妹……你首先要問一問自己,”顧聽濤這次停了很久,才說,“你真的準備好聽了嗎?”

顧清影低著頭,不說話。

顧聽濤明白了,看她的反應,就算她回答想知道,他今晚也不會贅述那些過程。因為太過殘忍。

“你對那小戲子呢?”顧聽濤換了個話題,“瞧著你急匆匆趕來的樣子,也不像你平時。”

“我……”顧清影像鼓起來的皮球,本想反駁一番,卻又泄了氣,“你怎麽問的都在點兒上?”

“哥不是迂腐的人,見過的也都不少了,清影,你是真的喜歡女人麽?”顧聽濤直言不諱。

前一個問題,他問顧清影是否真的準備好聽答案,她尚是遲疑的,但這個,她自個很清楚。

“是。”她說。

“喜歡她?”顧聽濤指了指江琬婉待的那間廂房。

“……我不曉得。”顧清影坦白地說,“也許有一點,但是不夠清楚,也不夠深刻。”

“什麽才叫清楚,什麽叫深刻?”顧聽濤反問。

顧清影神色躲閃:“我不曉得。”

“你知道……”顧聽濤說,“二妹最後給丫鬟留下的話是什麽嗎?關於你的。”

“大哥,”顧清影急促地打斷他,“你別再說了。二姐的事,我隻想查清究竟是誰做的,其他的任何事我都沒有任何想法,過去是,現在也是。”

“其實明河那陣子,生與死,於她已經沒多大差別。”顧聽濤很深很深地歎了口氣,“查到底,查清楚是誰做的,早就沒意義了。”

他從來不唬人,也不編瞎話哄騙人。

既這樣說,就定有幾分這樣的道理。

“可是……”顧清影輕聲說,“這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了啊。”

等她留洋回來時,人已入土,杳無痕跡,就像從來不曾存在過這個人。

可是,顧明河怎麽可能不存在過呢。

“你唯一能為她做的,”顧聽濤與她對視,將她的觀念打翻,“不是執著追查,而是好好地活著。”

不是“活著”,是“好好地活著”。

加了綴飾,搖身一變,從最簡單的事就這麽變成了最難的事。

“嗯。”顧清影胡亂應著,盡管顧聽濤說的話她此時並不能懂。

顧聽濤伸手,在空中停留幾秒,落下,拍了拍顧清影的肩膀。

“三妹,你記著,往後出了什麽事,還有我。”

(1)化用

Ithinkloveisatouchandyetnotatouch.

——J.D.Sailinger《TheHeartofaBrokenStory》

愛是想觸碰又收回手

(2)化用

你不願意種花。你說,我不願看見它,一點點凋落。是的,為了避免結束,你避免了一切開始。——顧城《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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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將在周五,8.14入v,感謝大家一直以來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