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洋車,顧清影壓抑的那一點慌張全部顯露出來。
“用最快速度,回顧家老宅。”她吩咐司機。
司機無奈道:“這就是最快了,三小姐別急,馬上到。”
被夜幕籠罩的北平,仿若深不見底的漩渦。
顧清影曉得,這隻是個開始。
帶小青蛇來北平,她是抱著僥幸的,顧有林多少都對她有忌憚,所以那日才撂下狠話就走,隻為氣著他一回。
這竟是她現下最後悔的事。
她並沒有留意自個是怎麽回到老宅的,隱約記得,車程漫長而又煎熬,漫長到她此後都不願再回憶。
當顧三小姐衝到廂房門前,六七個人站在天井,有兩個身形嬌弱柔軟些,是兩個女孩子。
綠袖不停地哭喊,但苦於身後兩個漢子死死按住她,動彈不得。
顧清影再往前走,竟聽見有一兩句破碎的戲詞,而那唱戲的人幾乎是失了聲,聲線像塞了把礫石在喉嚨裏,字句是擠出來的……
顧清影不知道怎樣去形容那慘敗不堪的聲線,不如說是硬扯彈簧扯過了它的限度,再繼續,隻剩下毀滅。
是江琬婉。
他們要她唱戲,要毀掉她的嗓子。
戲台,空城計,調虎離山……原來是這個意思。
偏還有道粗渾的聲音在一旁催促:“再大聲點兒唱,誰準許你停……”
“都滾開!”顧清影撥開那幾個圍著的人,抬手,幾乎是用盡她所有力氣使出去。
正值壯年的小廝,就這麽被她扇得晃了晃,險些一屁股坐到地上。
剩下圍著的小廝都屏息凝神,大氣都不敢出一下。
三小姐素來都是冷著臉示人的,但二十幾年來從未有人見過她真動怒,剛留洋回國時那隻算小痛小癢一小回,那時候顧明河早死透了,畢竟無法挽留。
可這次,不一樣。
江琬婉瞧見那抹身影,如釋重負止住聲。
攔著綠袖的小廝也不敢再攔,綠袖失了桎梏,幾乎是飛奔過來,顧不得鼻涕和淚,用力扶住江琬婉。
“江小姐,你沒事吧?”
江琬婉沒法再說話,隻搖頭,要她寬慰。
“在北平,敢動我的人,”顧清影語氣和臉色一並沉下去,“看來你們都不想活了。”
這不是玩笑。
三小姐折磨人的手段是滿北平傳開了的,要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連何敘都敢處置,況且隻是宅子裏幾個辦事的小廝。
幾個小廝麵麵相覷,軟著腿撲通一聲跪下:“三小姐饒命,三小姐饒命!”
“先去找醫生,快,”顧清影吩咐兩個丫鬟,“然後記下這些人,都是哪家的仆人,盯著他們,跪在這裏一個都不許走。”
“是,三小姐。”丫鬟急匆匆跑走了。
“綠袖,”顧清影轉過身來,“這是怎麽回事?”
綠袖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好歹她的聲音比江琬婉的好些,還能成音吐字:“下午他們,他們直接衝進來,拿浸著鹽水的鞭子,要,要琬婉選,要麽唱戲,要麽……要麽抽我……三小姐……”
顧清影:“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好好休息。”
“是。”
綠袖還擔憂著江琬婉,一步一回頭,但看到有三小姐陪著,心忽然安定下來。
安定過後,盡是感慨唏噓。
若是那日,二小姐足夠幸運,碰上三小姐在,也不至於有今天的天人永隔。
可是今日,當那領頭對江琬婉的說“要麽你唱戲,否則就讓這小丫鬟挨打”的時候,江琬婉毫不猶豫就開口。
江小姐唱了整整三個時辰,起初還是甜脆的聲音,逐漸變得沙啞,到最後幾近失聲。
不論她是抱著什麽念頭,是否居心不純,今兒她待綠袖好的這一場情誼,無幾人能做到,於綠袖而言也是一輩子不會忘。
……罷了。
綠袖不好多留,先離開了。
顧清影深吸了口氣,再去看江琬婉。
“先不要說話了。”她伸手,聲音壓得極耐心,“還走得動麽?跟我回房?”
她們都沒挨打,走還是走得動的。
江琬婉伸手緊拉住顧清影,不知是不是幻覺,三小姐的手好像有一點兒抖……
一定是幻覺吧,是她一停不停唱了三個時辰,暈乎乎產生的幻覺吧……
屋裏沒有流暉的月色,比外麵竟還要暗一些。
顧清影合上門,低頭去尋女孩的眼睛。
“對不起。”
四周是暗的,女孩的瞳色也被染成暗的。
江琬婉輕搖了搖頭,然後垂下頭,乍看上去也沒什麽太大反應。
顧清影不依不饒,托著她的後頸,也隨著低頭。
女孩眼眶裏蓄滿了晶瑩的淚,長睫一眨,沒忍住啪嗒啪嗒開始往下掉眼淚。
“……不要哭了,不要哭……”顧清影抬手抹去她的淚,愧疚地說,“我已經讓人去叫醫生,你心裏若是實在難過,盡管朝我撒氣,好不好?”
江琬婉無聲地哭,無聲地埋進顧清影懷裏。
“唱了那麽久,我隻是很想見到你。”
這話她動了動唇,也沒法說出口,隻能默默地想。在三小姐的懷裏真舒服啊,一切委屈都不叫委屈了。
可是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這麽想哭,三小姐越是好言好語地哄,她淚就掉得越凶,止也止不住。
蹬鼻子上臉,得寸進尺,大概是如此吧。
懷裏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顧清影伸手揉了揉,沒多久,感受到胸前一小片的潮濕。
好像……哭得更凶了。
“我不會哄人。”三小姐無奈說,“也從沒試著哄過,你這樣……”
她撫了撫女孩的後背,無聲歎氣道:“很要命。”
她心口都要跟著抽痛起來。
三小姐沒哄過人,這話江琬婉是信的。
凡夫俗子能聽三小姐道句歉就是無上恩德了,哪個敢不消氣,要求三小姐繼續去哄呢……
心剛剛一墜,又聽見顧清影說:“不曉得怎麽哄,你且當我現在是在哄,不要嫌棄,好麽?”
江琬婉遲疑地點點頭。
三小姐這樣,還蠻可愛的……
她忽然想起一回事,從顧清影懷裏鑽出來,擰開一旁的洋燈,找紙筆。
顧清影看著女孩凝神寫字的模樣,她臉上還掛著未幹的淚,胡亂地蹭散了,鼻子眼眶都是紅的,滑稽又可愛。
可愛?
難得,她竟會用這詞來形容一個人。
江琬婉把字寫好,遞給顧清影。
仔細一瞧,有的字歪歪扭扭,有的江琬婉不會寫,直接用圖畫來代替了,端詳片刻,大概能猜到意思。
江琬婉是在勸她,處置那幾個小廝不要太動真格。
顧清影將紙疊好。
“你是在害怕,我父親會對我下狠手,是麽?”
江琬婉不語,緘默著默認了。
“他為人處世素來如此。”顧清影試圖不嚇著女孩,“暴虐成性,好動怒動武。這樣的事,不是頭一回,你在顧家時間還短不曉得,若是忍了,必定還有下一回。”
江琬婉隻覺得後怕。
難道顧老爺也這麽對過三小姐嗎……
顧清影似乎一眼就能看透女孩在想什麽:“他不敢動我,就算是小時候,我也還有大哥護著。至於這次,怎麽處置那些小廝,都聽我的,好不好?”
女孩點了點頭。
這樣真好啊……
若是擱平時,她幹涉三小姐處置下人,三小姐大概會冷著臉說“這與你無關”,現在顧清影竟細聲軟語地講話了……雖然隻是帶著詢問意味的通知一聲。
除了嗓子險些毀掉,這氛圍若能保持下去,還不錯。
女孩的嗓子,這個顧清影不敢提的問題,終究還是要麵對。
“醫生過一會就來,你現在嗓子感覺怎麽樣?”
江琬婉搖頭,連提筆在紙上寫加用手比劃,顧清影仍舊是猜了個大概。
幸好譚書儀教過她如何用嗓,如何靠胸腔和丹田發聲,要是今天江琬婉扯著嗓子唱,等顧清影趕過來早就廢了。
顧清影蹙眉:“我瞧著你們身上都沒有傷,你何必一直唱,要是不開口,他們不敢真打狠了。”
江琬婉頓了頓,抬手指綠袖的廂房,再提筆,歪歪扭扭寫了個“二”字。
顧清影想想便明白。
綠袖從前是顧明河的丫鬟,因著這層,三小姐待綠袖比待旁的丫鬟好,眾人皆知。顧有林抓住這一點,所以一直讓江琬婉做選擇。
打綠袖,就是舍棄二小姐,唱,就是叫他如願,毀了她的嗓子。
即使江琬婉不明所以讓綠袖挨了打,顧清影和她之間也必然會產生嫌隙,相看生厭。
顧清影匆匆假設了一遍,倘若她是江琬婉……
……她會先保住嗓子。
因為那是一切前提,一個唱戲的人,沒了把好嗓子,就什麽也沒了。
她是個商人,尚且如此抉擇。輪到小青蛇選的時候,卻從未以利益和長遠角度選擇過。
然而換種思路想,發生這樣的事,顧清影是再躲不開江琬婉了。
女孩衝著三小姐露出一個恬靜的笑來。
顧清影湊過去,指尖輕觸著江琬婉的喉嚨,從鎖骨前一直滑到下頜,都是白淨細膩的皮膚。
“若是再不能唱戲了,我便管你後半輩子。”
到喉尖的時候,女孩輕輕戰栗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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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忽然發現,我今晚會更完v前最後一章
沒錯要準備入v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