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九還沒到,士兵已經帶了信使來了。

隻見一個身著黑色鬥篷,幾乎把臉都掩在黑暗中,低頭跟著士兵進了屋子,看樣子似乎也沒打算把鬥篷摘掉,隻是低著頭,安靜地站著。外頭的夜色已經迷蒙,如果他走出去,站在角落裏,絕對不會被路過的人發現。

這本也不算什麽奇特的能力,一身黑鬥篷隱在角落裏,難免會讓人忽視。可對於擅長暗中觀察的嚴愷之來說,這可大為不妙,因為這人竟能把自己安靜地融入環境,好像一個不注意就會把他遺忘。這種擅長淡化自己存在的,從來不是天生就有,大部分都是後天刻意偽裝,原因是作為暗衛,越是淡化存在感就越安全。

但是嚴愷之心裏清楚,眼前的黑衣人絕對不是暗衛,因為暗衛絕對不會這麽正大光明地跑來,除非他被人操控。

想著福林剛對他說過的三代蠱,嚴愷之不由得謹慎起來。

打量了他好一會兒,見他不開口,也不行禮,心裏不免有些不悅。正要叱喝他的無禮,隻見他轉頭望向領路的士兵,嚴愷之蹙眉頓了一會兒,猶豫地看著他,最後還是把士兵撤下。

其實他並沒有看到對方的臉,隻是盯久了,對方似乎也覺得到嚴愷之的視線,把頭轉動了一下,又朝嚴愷之微微點了一下頭。

屋裏隻剩下他們兩人,空間不大,掛在牆上的地圖也讓嚴愷之手下了,整齊的房間看上去更像是個讀書人的書房。對於這個神秘的訪客,嚴愷之慢慢發現自己對他並沒有戒心,反而有種早知他回來的淡然。

確定不會有人進來,對方才摘了鬥篷,露出一張讓嚴愷之倒抽一口氣的臉。

“侯爺,好久不見。”君無邪微笑地對他輕輕點頭。

“你沒死?”盡管早已猜到這個結果,嚴愷之還是吃了一驚。

君無邪自己尋了張椅子坐下,好似這裏的常客一般,根本沒有任何不自在,也絲毫沒自覺自己是多羅信使的身份。待他坐穩後,看著嚴愷之已經恢複平靜的臉,扯開嘴角,口氣裏帶著些許稱讚,“侯爺的消息真是靈通,人在山裏,也得知京中事情。”

目光一直盯著君無邪的一舉一動,過來好一會兒,嚴愷之才確定眼前人並非妖魔鬼怪,也不是自己的錯覺,而是實實在在的人。

至於為何衛篪說他多日前死在觀星台下,現在又安好無損地坐在都督府的會客廳裏,嚴愷之不得而知,也不想尋知。

理智慢慢回到平時的冷靜,嚴愷之也正色起來,打量他一身衣服不是中原打扮,雖也不像多羅的服飾,他忍不住諷刺地說道:“你是多羅使臣?這麽說,你是打算做叛徒了?”

君無邪似乎聽到了一個十分有趣的笑話,嘴角的笑容裂開了許多,但卻沒落到眼睛裏。他的眼眸冰冷得好似白山上的積雪,仿佛什麽情感都融不進去,所以讓人看著他,總莫名有種疏離感。

他口氣輕鬆,又夾帶了一點無奈,好似和嚴愷之多年舊識重逢一樣,“叛徒,嗬嗬,侯爺言重了,我從來不曾忠過誰,又何來背叛一說。”他說完,看著嚴愷之逐漸嚴肅的神情,慢慢斂起笑容,恢複了和眼眸一樣冰冷的神情,“欽天監一職非我所討,隻不過各取所需。”

不知為何,嚴愷之聽到他說不曾忠於誰時,一點都不覺得突兀,好似他從來都是這世間的獨行俠,即便伏在弘弋麵前也從不覺得他身份卑賤。

正因為這種可怕的認知,讓嚴愷之緊張了起來:“那你到底是誰,你是巫族的奸細?”

連著幾次蠱術,嚴愷之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巫族,配上君無邪突兀的舉止和相貌,似乎也能說得過去。

然而君無邪輕輕搖了搖頭,否定了嚴愷之的猜測:“侯爺就別猜了,我既不是大青子民,也不是巫族,更不會是多羅人。隻不過我和皇帝緣分已盡,自然是分道揚鑣,而多羅王需要我,也能給我想要的,所以我就去了,僅此而已。”

明明他說的話讓人覺得事實如此,可嚴愷之卻覺得十分可怕。因為君無邪似乎天生有種奇特的能力,好似隻要從他嘴裏說出來的話,莫名就會讓對方從心底卻認可。倘若他有一天說自己才是王者,自己才配成為九五至尊,嚴愷之總感覺會有人被他煽動,而群起造反。

作為弘弋最倚重的臣子,他決不允許這種可能,心想或許弘弋也是發現了這個事,才會對外說欽天監已死。但君無邪怎麽死裏逃生,嚴愷之無可得知,隻覺得對他來說,並非不可能。

他深吸了一口氣,把自己的胡思亂想給壓下去,對君無邪冷笑了一陣:“嗬嗬,好個僅此而已,你可想過大青予你多少,恩你多少,你竟說得如此輕鬆。若你隻是易主倒也罷了,竟然還帶著多羅攻打川北,你對得起先帝予你的恩情嗎?!”

君無邪的口氣和表情一樣,總是讓人覺得平靜如水,冰冷如水,幾近平和到沒有溫度的語調說著囂張霸氣的話。嚴愷之心裏清楚,若是其他人敢這麽說,他沒有大發雷霆,定然覺得對方可笑無知。然而因為說這話的是君無邪,他卻隻能沉住氣聽他說完,“侯爺把我抬得太高了,我一點都沒把大青皇帝當成我的主子,我從不臣於任何人,包括多羅王。”

聽到他說沒有臣服多羅王,嚴愷之沒由來鬆了一口氣,“那你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君無邪如是說,“勸侯爺收手。”

嚴愷之冷笑道:“真是笑話!”

君無邪站起來,對他拱了拱手,態度謙和有禮,“我敬佩侯爺的為人,從初次見麵,我便知大青一半江山是你打下,包括你的兒子。若我真不懷好意,當初隨便使計把你困死,也就不會有現在的興勇侯,川北都督。”見對方憋得漲紅的臉,君無邪的口氣輕鬆得好像他隻是想知道嚴愷之明天早上吃的什麽東西。“不過這對我並沒有好處,相反我更好奇在你身上,能有多少是我猜錯的,或者是我猜不到的。”

能把他剖析得這麽清楚,而且每一句話都讓他覺得理所當然,嚴愷之握緊拳頭,幾乎要隨時暴起。

“你到底是什麽人!”

“我說過我叫君無邪。”

“若你不說實話,你休想踏出都督府一步!”

嚴愷之把懸掛在身後的大刀抽出,鋒利尖銳,寒光乍起,好似君無邪一撒謊就會飛去刺破他喉嚨。

目光落在那定在眼前不足一尺的刀鋒上,君無邪對他搖了搖頭,“你不會殺我的,因為我死了,你就更不知道答案。”嚴愷之不動,他也不動,鋒利的大刀橫在二人之間,君無邪卻視若無物,“還記得我與你說過的天書嗎?我這麽多年就是為找到它,可我不知道它在哪裏,我隻知道你能找到,可惜隻有半本。”

就在君無邪歎氣的時候,嚴愷之暗暗承認他的話,他確實不會殺他,無論哪個原因。

再次口君無邪口裏聽到天書,他頓了一下,把刀收回刀鞘,嘴裏卻道:“另外半本在多羅?”

“不是,在白山。”君無邪的話讓嚴愷之驚訝地抬起頭,他笑起來,第一次笑容裏有情感,確實淡淡的自嘲:“我知道大青皇帝不會為了把白山翻出來找,但是多羅王會,他要白山我要天書,各取所需。”

“那本書到底寫了什麽,竟然令你如此喪心病狂。”把刀收好以後,嚴愷之重新打量君無邪,這才發現君無邪之所以眼睛看著無情感波動,是因為他的眼睛沒有焦點,猶如失明,又確實可視物。

君無邪並不介意嚴愷之這麽打量他,“裏麵什麽都有,也什麽都沒有,總之我不希望和你交手,因為我知道大青江山會因為令公子而變色。”話鋒一轉,“侯爺還是收手吧,再打下去,你勝算不大。”

嚴愷之頓時大怒:“笑話!我嚴愷之其實這種貪生怕死之徒,就算是最後一兵一卒,我也決不投降。”要他降於多羅,那還不如殺了他。

君無邪搖頭歎息:“白山本不屬於大青,羅布族和多羅才是一家。”

嚴愷之一拍桌子,冷冷笑道:“你有本事就回京,親口對皇上說去。皇上若是點頭,我絕無二話,若是想強搶,那就明日戰場上見。”

君無邪見他態度堅決,拱手準備離開,“既然侯爺心意已決,我也無話可說了。”

“站住。”

嚴愷之忽然大喊了一句,君無邪才堪堪轉身,不知何時守在屋外英九搶進來,攔在君無邪麵前。君無邪回頭對他笑道:“大戰在前,侯爺若想強扣敵方使臣,恐怕名聲不好。”

嚴愷之對英九搖了搖頭,英九隻得退下,他走上前,輕聲問道:“我想問你,韶華的病能不能治好。”

君無邪有些吃驚,挑了挑眉,表情有些調皮,“侯爺真是愛開玩笑,我早說過我隻負責把她救活,醒不醒我也無能為力,難道白山上也無人能醫嗎?”

雖然巴格說隻要有丞霂,韶華就能救,可到現在都沒有消息,他不免有些擔心。

忽然腦子裏靈光一閃,“你是不是隻要天書?若我答應替你找,你是否就離開多羅?”

君無邪望著他,讓嚴愷之覺得他其實是有焦距的,他忽然咧嘴笑道:“侯爺這是想陷我於不義啊?”

嚴愷之挑眉,“我不知你心裏還有仁義這個詞,我還道天下在你心中,隻有利,與不利。”

君無邪擺出一臉無辜的神情,故作為難,“可真是難為我了,我才剛剛答應了多羅王,你這讓我怎麽回去複話。”

“那你就別回去了,都督府不大,容你這尊佛還是綽綽有餘。”君無邪輕佻的語氣讓嚴愷之也跟著鬆了一口氣,心頭的大石好似也悄悄落下,他趁熱打鐵,提出了更誘惑的條件,“你自己想清楚,白山現在就在我手裏,是我替你找東西快,還是穆倉把白山搶過手再去搜山快。”

君無邪真的有些吃驚,嘴裏卻道:“欸呀,侯爺真是會吊人胃口,這讓我怎生選好。”

“若是先生願意,還可親自上山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