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愷之不知道弘弋的閑情逸致到底是打哪冒出來的,若不是因為如今的他仍是一個坐起躺下都需要別人攙扶的病人,他爬也會爬進宮。他對母親妹妹的感情,弘弋比誰都清楚,可他沒想到,自己親手扶上去的君王卻趁他不備時狠狠刺他一刀。

看著他戲謔的表情,高揚的語調顯然不把他的話聽在耳朵裏,嚴愷之深呼吸,隻好順了他的意,無奈地說:“二爺,您要是真心為我好,就求您別讓蘭芝和親。”

弘弋挑嘴輕笑,故意口氣哀怨,“愷之,我以為你和我是心靈相通的,你跟在我身邊這麽多年了,就算我不說你應該也清楚。看來,我果然是癡心妄想,蘭芝到底在你心中比我還重要。”

嚴愷之隻恨自己根本無力抬頭扶額,隻能翻了白眼。“二爺,這不一樣。”

這都什麽時候了,居然還跟他開這種玩笑。

“怎麽個不一樣法。”弘弋還不死心。

嚴愷之徹底被弘弋激怒了,抬起滿是冰霜的臉,淩厲的眼眸不避諱地直視弘弋,一字一頓地說:“我為二爺出生入死這麽多年,還不足以換蘭芝一條命嗎?二爺曾答應我一定會讓蘭芝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可現在您卻背信您說的話,實在是……”宋煜一開始沒把弘弋和嚴愷之的話當回事,習慣他們的說話方式,可是聽嚴愷之越說越不對勁,他急忙高聲大喊:“嚴愷之!”

就算弘弋對他們再好,就算嚴愷之和弘弋之間交情再深,可到底如今一個是君,一個是臣,一個天一個地。現在弘弋臉上沒有表現,可不代表他心裏就沒有怒氣,哪個帝王能容許臣子這麽無禮。宋煜心裏急得冒汗,雖然知道嚴愷之心疼妹妹,可是這麽放肆的舉動,真擔心弘弋會立刻翻臉。

但弘弋沒有,他輕笑的眼睛連眨了一下都沒有,宋煜急忙擠過去,抓著他的肩膀,一邊對他使眼色,一邊衝他怒罵:“嚴愷之,你是瘋了嗎?你怎麽可以這麽說萬歲、二爺,你就當我是拍馬屁也好,我必須跟替二爺出這口惡氣。你想想,當初要不是二爺拚死把你救下來,你以為你還有命活著?福林走了,你別以為這事是你扛下來的,是二爺替扛著!你昏迷不醒的時候,二爺幾乎三天一次派人來,五天一趟微服出宮,要不是念著這些年的交情,二爺這九五之尊至於為你做到這種地步!”

這些話不但是說給嚴愷之聽,也是說給弘弋聽,生怕他一個念頭轉不過來就會變臉。

嚴愷之也恢複了理智,“我知道二爺對我恩重如山,但蘭芝隻是個孩子。”

弘弋居高臨下地把嚴愷之的沮喪表情收入眼底,他終於收起笑容,淡淡地說:“比起江山,你覺得哪個更重要?”

嚴愷之表情一滯,凝眉望著弘弋平靜的臉,艱難地說出:“其實可以……”

“其實可以什麽?你確定你現在能替我上戰場?”弘弋譏諷地掃了他一眼,見嚴愷之有意識自己的力不從心,他又道:“就算能,我也不可以讓你去冒險。你以為我為什麽會保住你的命,不隻因為我們的交情,更因為我的江山需要你。”

弘弋直白的話語如同一把刺刀,狠狠紮進嚴愷之心中,他知道這是實情,也知道所謂伴君如伴虎,可他萬萬想不到居然是要以犧牲蘭芝的幸福為代價。

一旁的宋煜聽得有些驚訝,正要開口,被弘弋一個眼神嚇得雙手捂嘴,不敢出聲。弘弋冷冷地看著嚴愷之,“你比誰都清楚,我是怎麽坐上這個皇位的,身邊還有多少內奸外敵,你又答應過我什麽。”嚴愷之默不作聲,弘弋卻咄咄逼人,“你心裏比我更清楚,是誰想置你於死地。蘭芝要是不嫁,那她隻能嫁給賀家人,捏在太後手裏,你覺得哪個好一些。”弘弋深吸一口氣,“你放心,多羅王妻妾無數,憑他這把年紀也沒精力了。隻不過是彼此捏著把柄罷了,待我肅清內賊,親自出關,迎蘭芝回京。”

弘弋都把話說到這個地步了,嚴愷之也已經無話可說,隻是閉著眼,凝眉不語。

忽然間,屋子裏的氣氛沉悶壓抑得讓人有些喘不過氣,幸好有宋煜出聲打了圓場,才把弘弋請出了屋子。

“二爺,您都知道他疼蘭芝疼得跟塊寶似的,您又何必刺激他。”宋煜訕笑道。

弘弋鄙視地瞄他一眼,“刺激他的人是你吧,誰讓你跟他提起的。”居然還怪到他頭上來的,要是宋煜不提這事,他也犯不著和嚴愷之鬧翻。

“那、那畢竟是他妹妹,我總不好瞞著。”宋煜被弘弋的目光瞪得有些心虛,隻好轉話題,“不過,二爺剛剛為何不告訴他實情?”

“告訴他實情?讓他知道他的性命是蘭芝保下來的,那他非得從床上滾下來不可,就算用舌頭走路,他都會滾進宮去阻止。”弘弋翻了白眼,要是讓嚴愷之知道蘭芝自願請求代嫁時,他都嚇到了,還以為是賀太後的主意。可是聽完蘭芝的請願後,弘弋忽然有些羨慕嚴愷之,或者有些嫉妒嚴愷之。

他有他想保護的人,也有人願意為他付出生命,不是因為興勇伯府的郎君,也不是因為皇帝跟前的紅人,僅僅是因為他是嚴愷之。弘弋又何嚐不知道蘭芝對嚴愷之來說是什麽意義,如果可以,他也不希望走到一步,畢竟他不希望毀了他和嚴愷之這麽多年的情誼。哪怕他登上皇位,看著他恭敬地臣服在他麵前,可他心裏還是把嚴愷之當成至親至信的人。

他從小便無數次仰望坐在皇位上的父親,也無數次貪玩地在父親身邊撒嬌,就為坐一坐這把龍椅,感受萬人朝拜的威風。可當他真的坐上去時,忽然發現他再沒有當初仰望時看得那麽清切,一切都變得混沌而模糊,仿佛他和身邊所有人都隔離開來。就連他至親的人也都似乎變了一副嘴臉,賀太後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效仿端明皇後,把賀家人全部都封侯拜相,若不是國喪期間,不得大興土木,隻怕整個京城都要被他們翻個遍。

“與其讓他崩潰,不如讓他恨我好了,總之,我一定會讓蘭芝平安回來的。”弘弋信誓旦旦地說完,劉車夫就神色慌張地跑進來,和他嘀咕了幾句,弘弋臉色一變,立刻啟程回宮。隻是他臨走也沒想起,要把韶華的信交給嚴愷之。

……

“把小六子叫進來,我有話要問他。”

在等了幾日,都不見宋煜的回音,韶華終於坐不住,讓幼菡把前幾日去送信的小六子喊進碧梧軒來。看著活潑機靈的小六子跪在跟前,眼神還不住地往四周瞄,韶華忍不住皺起眉,幼菡急忙咳了幾聲,見小六子沒自覺,還走過去踢了他一腳,示意他安分些。

“安慶侯府還沒有消息嗎?”韶華對這個消瘦的少年沒什麽好感,覺得他機靈過頭,眼睛有些不老實。不過拐腳張是年近四十才娶了平媽媽,平媽媽是寡婦,嫁給前夫三年無子,前夫就死了。她守了十多年的寡才嫁給拐腳張,兩人都算是老來得子,所以對小六子免不了有些驕縱。

“我一天問了好幾次,人家都不耐煩我了。”小六子輕佻地說。

“誰讓你去找門房問,你不會守著啊,還有你上次怎麽進去,這次你怎麽不學著點。”不等韶華開口,幼菡已經走過去,一把擰著小六子的耳朵,大咧咧地罵道。

一物降一物,拐腳張和平媽媽拿這個小祖宗沒辦法,但是他最怕的卻是幼菡。年紀比幼菡小兩歲,可是在她麵前,幾乎不敢造次。他捂著耳朵,一臉怪相,吃疼地說道:“我、我怎麽知道他這次不肯讓我進去。”

其實,小六子不敢說上回是讓人送進去的,可是他沒再遇到那人,也不知道是何來路,隻是看到那黃金令牌,心裏一咯噔,料想一定是個大貴人,又得了賞賜,自然就把信交給人了。現在韶華追問起來,其實他心裏也有些沒底,都不知道宋煜到底拿到信沒有,他守在安慶侯府都好多天了,連個人影都沒看到。明明幼菡是說過,宋煜長得高大威武,粗膀圓腰,偏他隻看到一個高大的男子,算不得瘦,但絕不能說胖,更不會粗膀圓腰了。

幼菡見小六子確實沒轍,隻好回頭和韶華說,“五娘子,說不定宋郎君隻是忙,沒空回信,要不咱再等幾天罷。”

除了等,韶華也無別辦法,不過她始終相信嚴愷之不會死,反正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她都能借屍還魂,又怎麽知道,嚴愷之不會躲在她身邊呢。

“不過,我遇到一個人,瞧著眼熟,也不知道是不是,還是我看走眼了。”小六子繞了一大圈,還沒說完就被幼菡揪耳朵,“你再給我繞圈子。”小六子慘叫一聲,“別別,別揪,我說就是了。”

小六子從幼菡手中救下自己的耳朵,委屈地捂著臉,看著韶華道:“我今兒看到有輛馬車上坐個小娘子,長得特像七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