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擺架子的學問

苦力們動作很快,但有人更快,蔡德慶幾步就躥上了碼頭,他眯著一雙三角眼,死死的盯著來船,似乎想從外觀上看出內裏乾坤。

“擠什麽擠?老子身上的可是簇新的袍子,綢緞麵的,弄髒了,把你們賣了也賠不起,都給我滾遠點。”看到苦力們湧上來,他厭惡的皺皺眉,趕蒼蠅似的將眾人揮開。

苦力們不敢與他相爭,低著頭讓到一邊,肚子裏自然都在咒罵。

擺過了威風,見船已經停穩,蔡德慶意猶未盡的在身上拂了兩下,得意洋洋的迎了上去。其實老於猜的不全對,他在碼頭守著,固然是因為前次得了甜頭,因而食髓知味,想再撈兩筆,但這並不是全部,他還有另一個目的,那就是等候一位身份未知的大人物。

這說法聽起來挺矛盾的,但上虞的消息傳得滿天飛,誰也不知道到底應該以哪個為準,最後也隻能采用這說法了。蔡德慶有八成把握,對方一定是個大人物,而且還是可以給他帶來豐厚利益的那種。

滿心火熱的等了一會兒,蔡德慶卻愕然發現,那船竟是半天沒動靜,隻有一個頭戴方巾,士子打扮的人探頭出來,在碼頭掃視過一圈之後,似乎很不滿意的搖搖頭,然後又縮了回去。

看到那秀才,苦力們的心思都淡了。既然有讀書人在,八成就不是貨船了,作為來餘姚遊學訪友的士子不少,但這些人多半有人接應,同樣不會帶很多行李。

大夥兒都退了開去,交頭接耳的討論起來。

“看樣子,又是哪裏的士子來了,不會也是去龍泉山的吧?”

“不好說,你看菜青蟲不是還等著呢?按說他應該有自知之明才對啊,就他那身份,還想跟士子扯上關係?”

“沒準兒他利欲熏心,打算連士子也一起騙呢。”

“那就是他自尋死路了。能來餘姚遊學的最少也是個秀才,看著樣子,好像還是結伴來的,要是裏麵再有個舉人,哼,別說他,就算柴家也吃罪不起啊。”

正議論間,北邊突然駛過來一輛頗為華貴馬車,將眾人的注意力迅速被吸引了過去。

“那車駕……不會是縣尊大人的吧?”

“縣尊大人親自來迎接了?船裏到底是什麽人?”

“不對,曾師爺沒跟著,應該不是縣尊親至,隻是車駕來了。”

“就算這樣,能讓縣尊大人遣車駕來迎,來人的身份隻怕也相當了得啊!”

這邊議論紛紛,蔡德慶一驚之後,心思也是更加火熱了,上虞的傳言或許還有謬誤,但如今他卻親眼證實了,能讓縣尊遣人迎接,來人的身份還用說嗎?至於縣尊大人為什麽不親自來,嗬嗬,那些苦哈哈不懂,但他卻是知道一些的。

當今天子崇道,朝中按對此事的態度,也分成了兩派,一派以首輔張閣老為首,持讚同態度;另一派以幾年前致仕的楊閣老為首,他們堅持不懈的上疏,力主讓皇上罷齋醮;兩派之外,還有搖擺不定的騎牆派,構成了嘉靖初年的朝堂格局。

當然,這種劃分派別的方法流於表麵,並不全麵,但卻有很鮮明的特征。

反對派的人就算不敢觸怒龍顏,有人上疏的時候,也得硬著頭皮跟風;就算不上疏明言,也不能對道士太上心,否則就會被劃歸為吃裏爬外的叛徒行列。

楊閣老以及本縣的謝閣老,都是反對派的中堅。他們的支持者中,不乏江南名士,再加上張閣老一派因學術跟心學子弟又交惡,導致江南的反張情緒很濃。既然反張,那麽就是反對派,就應該支持反對派的主張。

其實這些黨同伐異的道理,蔡德慶也搞不太清楚,但既然妹夫這麽說了,那就不會有錯。

反對派在江南既然占了優勢,那別管地方官本身傾向哪一派的,他都不能表現出向張閣老靠攏的意圖,否則他將寸步難行,一個不小心,就是身敗名裂的結局。

這不是危言聳聽,大明的政府機構最低隻到縣一級,普通縣衙的正式官員不過五六人,大縣多些,但也不過一二十人。縣衙對鄉鎮村莊並無實際約束力,靠的都是地方自治,能在地方自治中起到作用的,正是世家和鄉紳。

如果後者純心為難,那地方官就會兩眼一抹黑,糧稅收不上來,政令傳達不下去,亂子時起彼伏,接下來就是禦史彈劾,罷官去職都是輕的。

赴任之初,知縣最重要的任務不是去拜訪上級,而是走訪那些鄉紳,根據對方的身份,分別登門拜訪,或是下帖子約談。所以說,在大明做官最重要的就是做人,搞關係,隻要擺平了當地的關係,懂不懂民政真的關係不大。

上虞也好,餘姚也罷,遇到跟道士相關的事情,官員都是左右為難,最後也隻采取這種中庸的辦法,打的自然是兩不得罪的念頭。

接下來,車夫的舉動更是給他的判斷帶來了佐證。

那車夫也算個能言善辯的,但今天卻變成了閉口葫蘆,將馬車停在碼頭,恭恭敬敬的下了車,然後就那麽站著,一言不發,隻是咳嗽了兩聲,算是提醒。知道的,當他是接人,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學那些江湖人物,對接頭暗號呢。

車夫擺出這副架勢,苦力們也停止了議論,碼頭上靜悄悄的,隻有拉車的馬時而不安分的打個響鼻。

“吱呀……”然後,烏篷中又傳來一聲輕響,門又開了,那個書生再次踏上了甲板。

看到馬車,他皺著眉頭審視了一番,似乎在對馬車做出評估,因為他的視線一直在木料和紋飾上麵打轉。餘姚是大縣,一縣之尊用的馬車自然不會太差,所以那書生很快眉頭舒展,露出了一絲滿意的微笑,然後他轉向船艙,躬身道:“恭迎小仙師法駕。”

“嗯。”船艙裏有人低低應了一聲,隨即,艙門處突然有光華一閃,一個道裝打扮的少年走了出來。

這少年眉清目秀,唇紅齒白,頭戴玄紗芙蓉冠,身著五色雲霞帔,那光華則來自於他手中的拂塵,拂塵顯然是上好的蠶絲所製,在正午的陽光下,閃閃發亮。

其時正有江風吹過,隻見衣袂飄飄,如有雲霞附體;轉盼流金,恍若神仙中人。單憑這賣相,那句小仙師的稱呼便已是不枉了。

眾人都看得有些眼直,都是嘖嘖讚歎不已,對來人的身份也愈發的好奇了。莫非是從京城來的龍虎山真傳弟子嗎?否則怎麽會有這等氣象?

讓他們驚異的還在後麵呢,那小道士看也不看碼頭一眼,隻是將拂塵來回拂拭兩下,然後也是一躬身,語聲清冷,宛若黃鶯。

“有請師兄……”

眾人大嘩。

初看時尚不覺察,但認真觀察一下,便能看出端詳,聽到聲音更是再無疑慮,這小道士分明就是女子之身,是個女冠!這可是大大的稀罕事兒。

女冠在魏晉隋唐時期盛行一時,地位遠在僧尼之上,即便在公卿府上,也常常會被奉為上賓。

魏晉講究縱情放浪,及時行樂;而終唐一朝,除了武後之外,曆任皇帝都崇尚道教,當時的名士也沾染了不少魏晉遺風,女冠興盛一時,最出名的,無過於萬千寵愛在一身的那位楊貴妃了。

不過在唐代之後,道家日漸衰落,不複舊日之盛,而理學的興旺,更是對女冠極盡打壓,當年,朱熹在漳州任知府時,就曾發布過《勸女道還俗榜》,並且以強硬手段推行。

後世的士大夫將朱熹奉為聖人,受理學影響極大,再加上蒙元入寇,大力推行佛教,因此到了明朝,女冠已經變得相當稀少。

開國至今,著名的女冠,也隻有永樂年間的焦奉真了。這位女道士曆經四朝,深受太祖和成祖的信任,也算是個異數,不過,最終她還是在正統年間遭到了清算,從仙女變成了妖婦。

在焦奉真之後,女冠雖然還存在,但卻少現於世,都隻在道觀中清修。也就是當今登基之後,道家漸有複起之勢,女冠才時有現世,但依然局限於京城,象今天這般大張旗鼓的現身人前,就有點駭人聽聞了。

而且,這位還不是正主兒,她還有個師兄!提到師兄,那張冷若冰霜的臉上竟是帶了七分的恭謹神色……不會是京城的哪位真人弟子來了吧?

這師兄的架子更大,連聲都沒應,就大搖大擺的出現在了甲板上,而且他的裝束也更誇張。在天光水光的映襯中,那件大紅色的鶴氅不知晃花了多少人的眼睛,連他手中那柄玉如意的光華都被遮掩住了。

恍惚間,那道人似乎點了點頭,然後書生便側著身子下了船,打開車門,束手恭立。少年女冠則是輕搖拂塵走在前麵,像是在開路;那師兄則邁著八字步走在最後。

單說這排場已經堪與當年謝大學士歸鄉相比了,僅在正德十六年,陽明先生返鄉省親時之下。其實這場麵根本稱不上宏大,但給人的感覺就是很隆重。

迎到了正主兒,蔡德慶本是想上前說點什麽的,可腳剛抬起,就見那女冠冰冷的視線掃了過來,配合上拂塵微擺的動作,不歡迎的意思表露無遺。

想到傳言中這位大人物的身份,他哪敢造次,隻是訕訕的縮了回去,無比悵然的看著對方上了馬車,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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