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不出意料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站在承天門外,兩個剛在乾清宮走過一遭的翰林學士麵麵相覷,相視無言。
“崇象兄,皇上到底是什麽意思啊?”
蔡昂詞賦做得很好,但在應變上麵,卻不及張璧甚多,上次領旨後,他急得七竅生煙,張璧卻老神在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有鑒於此,蔡昂決定虛心向同僚請教,省得自己犯愁了。
“這個麽……”張璧欲語還休。
雖然兩人是奉旨覲見來的,但兩人並沒有真的見到聖顏,等著他們的隻有一道措辭極其嚴厲的聖旨。
聖旨上說的明白,這次會試,全權交由翰林院主導,禮部和內閣隻能從旁協助,不得直接插手,尤其是出題到會試的流程中,翰林院之外,任何人不得參與。擅自窺探者,擅自將消息外泄者,一概以科考舞弊論處!情節嚴重者,形同欺君,將以欺君罔上罪論處!
張璧聽得心驚肉跳,若不是他心裏確實沒鬼,還不一定被嚇成啥樣呢。
領完聖旨,宣旨的張佐還友情奉送了一個消息,說:由於皇太妃去世,皇上悲傷過度,所以決定靜養幾天,接下來約半個月的時間內,可能都不會臨朝了,二位大人深受信重,當以君恩為念,盡忠職守,努力報效雲雲。
很顯然,事態又發生了變化,局麵也愈發的混亂了。
上次張璧侃侃而談,說得頭頭是道。這次的變化,倒也勉強在他預估的範圍之內,但也就僅次而已了。
皇帝貌似打算撇清,而且撇得極為幹淨利落,從今天起的半個月後,不就是二月初九,禮部貢院開門的日子嗎?這段時間不臨朝。皇帝的潛台詞顯然是在說,至少在殿試之前,這次會試跟他老人家沒關係了。
這個潛台詞張璧懂了。但要如何應對,他就完全沒有頭緒了,因為他完全不明白皇帝到底要幹什麽。
說是皇上珍惜羽毛。尊重朝廷法度,或者幹脆就是劉同壽失寵了,可朝令夕改可不是當今天子的作風,一條道走到黑才是他的特色。
可如果不是上述的原因,皇帝這麽搞又算是怎麽回事?
讓小道士憑真本事過關?考驗他?這不是扯淡麽?會試要是那麽容易過的話,還要十年寒窗幹嘛?
最讓張璧害怕的是,皇帝是在說反話。他表麵上撇清跟劉同壽的關係,實際上卻是暗示張、蔡二人私相授受,要不然幹嘛讓翰林院全權負責?還特意把他倆召進宮,來了場沒見到人的覲見?這暗示的意味可不淺呐。
“崇象兄。你確定?”聽了張璧的分析,蔡昂立時便麵無人色了。
大明的科舉製度相對完善公平,不過還算不上完美無缺,搞點貓膩並不算稀罕,隻要涉及的人不太多。其後台足夠硬,保留默契,暗中照拂一二,算不得多大的事兒。這也是官場上的潛規則,好不容易的當上了官,怎麽就不能享受點特殊待遇。給子孫留點方便?
但這種漏洞越往上層就越少。
除了文采鼎盛的江南,院試都相對隨便得多,隻要讀過幾年書,粗通文墨,關竅疏通得法,很容易就能混個秀才的身份。
高一級的鄉試相對就嚴謹許多,近年來,主持考試的往往都京城派出來的巡按禦史,疏通的難度和成本,比之院試,實有天壤之別。
至於會試,說得直白點,想在這上麵動腦筋的人,至少也得是宰輔、九卿那個級別。潛規則相對完善,又跟身份直接掛了鉤,所以,盡管會試也無法做到絕對的公平,但相對的公平還是可以保證的。
宰輔、九卿一共就那麽幾個人,再加上嘉靖朝的特色,越往高層,換人的頻率越高,這點不公平的現象也構不成什麽問題。
但放在劉同壽身上就不一樣了。
劉同壽的後台絕對給力,皇帝加當朝首輔的夢幻組合,但他的出身很有問題。他不是張孚敬的什麽人,更不是皇子,在京城名聲鵲起,卻不是因為文采,而是一些上不得台麵的裝神弄鬼的手段。
這樣的人考科舉,必然是萬眾矚目的。
眾目睽睽之下,連皇帝都有所避諱,他們兩個翰林學士何德何能,敢替皇帝出這個頭?要是真的出了紕漏,皇帝會認賬麽?八成要把他們兩個當替死鬼吧?
張璧搖頭歎道:“衡仲,你聰明一世,怎麽此時卻糊塗了?祥瑞啊祥瑞,皇上崇神慕道,然後就有小道士中了進士,還有比這更吉祥的嗎?”
“那……”終究是寫過白鹿賦,還得過宮廷文學獎的人,蔡昂吃了一驚後,腦筋便不由自主的轉到另一個方向去了,“要不然,咱們就順著聖意……”
“糊塗!”張璧一跌腳,扯著同僚,恨鐵不成鋼的低聲埋怨道:“這可是科舉!不是青詞歌賦,咱們撇清還來不及呢,你想被人戳脊梁骨嗎?”
“那咱們就當真按旨意上吩咐的辦?”蔡昂倒也不惱,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脾氣好,會跟風,從來不會因為虛榮、麵子這種無謂東西誤事,若不是讀書把腦子讀得有點僵了,原本他也很有接張孚敬班的希望。
“那也不行。”張璧隻是搖頭,這次他是真的左右為難了。
秉公執法,有可能得罪皇帝;私相授受,則會被士林唾棄。若是在正德朝,這個選擇比較簡單,皇帝性子隨和,言官們想在他手裏騙個廷杖揚名都難,就算得罪了後果也不是很嚴重,但在嘉靖朝麽,最好還是別犯這個忌諱的好。
“這件事,咱們不能自己扛著。須得鬧出點聲勢來,搏個法不責眾!”
“但皇上的意思可是……”蔡昂猶自遲疑。
“說是那麽說,但規矩畢竟是規矩,科舉這樣的大事,翰林院又豈能獨斷專行?再說了,掌翰林院事的是誰?翰林學士又是哪個?把禮部和內閣完全排除在外,怎麽可能嘛。”張璧越說越覺得有道理。因而氣勢也是越來越盛。
“仔細想想,祖輩們訂規矩法度,都是大有學問的。這等大典。本就須得各衙門共策共力,互相監督,才能順利進行。杜絕弊端,翰林院隻不過是居中調度罷了。事不宜遲,你我分別往張閣老和夏部堂府上去請示。”
這一刻,張璧領悟了民主精神的精髓。
爭權奪利的時候,要以個人為主,但作重大決策的時候,還是得廣招同道,大夥兒一起坐下來商議。商議的結果,就是組織決定,就算是皇帝。也不能隨便質疑,組織以外的人更是隻有服從的份兒。
這製度,果然大善。
蔡昂被同伴突然高漲的熱情嚇了一跳,他雖然不擅權謀,但也心知肚明。張璧是在睜著眼睛說瞎話。
各衙門之所以參與科舉的熱情高,主要是出於製衡方麵的考慮。如果被某個衙門專斷,那所有新科進士就都是這個衙門主官的門生了,一屆會試,有三百左右的名額,兩三屆下來。就是近千人,這是何等龐大的潛勢力,怎麽可能拱手予人呢?
所以,科舉通常雖都以翰林院為主,但翰林院的主管部門禮部,檢查部門都察院,還有朝廷中樞的內閣,或多或少都是要摻上一腳的。
可事已至此,蔡昂總不能束手待斃,也隻能死馬當活馬醫了。反正張璧的說法也能自圓其說,頂多也就是惹皇上不高興,以他從前的功勞,還是應該可以相抵的。
蔡昂點頭應承,然後兩人簡單商議了幾句,決定由他去見張孚敬,張璧去找夏言。從嚴格意義上來講,內閣大學士也是翰林的一員,而禮部尚書通常都掛著翰林學士的頭銜,兼掌翰林院事,這就是張璧說法的理論依據。
“衡仲且記,你隻消隱瞞了你我剛剛說的那些就好,其他一概不用,然後就隻管聽憑張閣老示下。”
“小弟省得了。”
到了澄清坊,兩位翰林分道揚鑣。他們沒注意的是,在他們身後也有一撥人分成了三股,其中兩撥追在了兩位翰林身後,餘下的那人卻是轉頭奔皇城去了。
這幫人是廠衛的密探。
有嘉靖的特別關注,情報傳遞相當之迅速,片刻工夫,安坐乾清宮的嘉靖就得到了消息。
“萬歲爺神機妙算,那兩人果然奔張、夏二位府上去了。”黃錦滿臉諂笑的恭維道。
“嗯。”嘉靖的反應淡淡的,這種沒啥技術含量的恭維話,他聽得太多,早就免疫了。
再說,這事兒也沒啥好得意的,別看他跟劉同壽打交道的時候,一直都被牽著鼻子走,但他朱厚熜可不是吃素的,擺弄朝中那些大臣還不是手拿把掐的?要知道,對手年紀雖大,但終究隻是書生,在朝堂上,根本就是兩個雛兒。
想到劉同壽,嘉靖心裏又是一陣煩亂。
既然張孚敬和夏言也入局了,那大臣們接下來的反應,基本就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了。無非是一陣亂扯皮,最後折中出一個大家分攤責任,相互製衡的方案來,但劉同壽的應對,他還是一點頭緒都沒有。
那個折中方案有利於他撇清,同時,也會給劉同壽作弊設下很多障礙,對於最終結果,嘉靖更加好奇,也更加期待了。
“接下來也沒什麽好聽的了,就到這裏罷。”正在戒毒期間的嘉靖耐性本就極差,外朝中人的反應,又是那麽的無聊,對比之下,期待感很快轉化成了焦躁,他一擺手,站起身來。
“萬歲爺,您……”
“擺駕交泰殿,黃伴,你去叫人!”能緩解這種焦躁的,也隻有最新落成的交泰殿了,當然,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天人溝通的靈地,使得嬪妃們也開了竅,陪自己做法事的時候,再也沒有那種不情願的感覺了。
“老奴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