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此間深意,事態演變

劉同壽走了,大殿裏陷入了沉寂。

嘉靖皺著眉頭不知在想些什麽,宮人們則都是噤若寒蟬。

剛才那場對話中,應該是有些機鋒的,但不是所有人都能盡數聽得懂,表麵上看來,似乎就是小仙師毫不在意的推開了皇帝遞出去的橄欖枝,讓其碰了個軟釘子。

對宮人們來講,這種事他們想都不敢想,別說他們這些地位低微之人,就算是朝中那些大臣,同樣不可能有這種舉動。連堂堂的夏部堂,還有翰林院那些學士老爺們,都上趕子巴結皇帝還巴結不過來呢,那會有人把好處往外推啊?

皇上的暗示多明顯啊!隻要求求拜拜,這位九五之尊就會網開一麵,幫忙作弊了。皇帝一出手,還怕名落孫山麽?不可能嘛!就算是個真文盲,隻要皇帝想,一樣能給點成狀元嘍。

皇帝會不會發怒,會不會遷怒於人,宮人們都很惶恐。

忐忑不安的氣氛中,嘉靖似有所覺,他一臉不爽的擺擺手,宮人們如蒙大赦,低眉順眼的退出去了。黃錦本也有心溜走,剛才的對話,他也沒全搞懂,想著找劉同壽問問明白呢,結果身形剛一動,就聽嘉靖輕咳了一聲,胖子心中一哆嗦,不敢動了。

“黃伴,你怎麽看?”大殿變得空蕩蕩的,嘉靖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

“老奴……”黃錦明白嘉靖的意思。隻是這事兒真心不好回答。他確實隻是個打醬油的啊。

“讓你說,你就說,別這個那個的。”嘉靖不耐煩了,看在幾十年相伴的感情份兒上,他給了點提示:“就說你這兩次去那邊,都看到了什麽,說了些什麽。”

“是,是,回稟萬歲爺,劉小道長確實沒騙您。老奴這兩次去,他都在練字呢……”

“練字?”嘉靖有些意外,劉同壽的動向都在廠衛的監控下,但這些細節他還真就不知道。他端起茶杯。輕啜了一口,淡淡的問道:“他字寫得如何?”

“嗯,”黃錦斟酌了一下,用了個比較有回味的說法,“比老奴寫的好……”一邊說,他一邊偷眼看嘉靖的反應。

嘉靖的動作有一個短暫的停滯,然後手臂劇烈的抖動了一下,把一盞熱茶直接潑了大半在身上,好在冬天穿得厚實,倒是沒燙到。隻是顯得很狼狽。

“老奴該死,不會說話,讓萬歲爺受驚了。”黃錦手忙腳亂的幫嘉靖擦拭,嘴裏不停的告著罪。

“居然害朕失態,你這老東西確實該死!”話說得挺狠,但黃錦卻一點都不擔心,他聽得分明,皇帝的語氣中怒意很淡,倒是疑惑和喜意占了多半。

“老奴也問了幾個人,都是小道長身邊很親近的人。可他們也隻知道這些……”黃錦插科打諢的目的,就是讓氣氛輕鬆一點,然後把這些最容易引起皇帝質疑的話說出口。

想是疑惑得狠了,嘉靖也不避諱黃錦,自言自語的嘀咕道:“連字都寫不好。經史也不甚通,他憑什麽以為自己能給朕長臉?”

黃錦耳朵一直豎得老長。因此他敏銳的捕捉到了那個關鍵詞,結合剛才的對話,他明白劉同壽跟嘉靖打的機鋒了。

嘉靖幫忙作弊不難,不過,肯定會在士林中惹出非議來,盡管皇帝在士林中的名聲本來就不算好,但麻煩自然還是越少越好。

劉同壽婉拒了嘉靖,但最後卻以天子門生自居,暗示嘉靖可以設法撇清幹係,讓他自己憑本事去考。目前,這說法隻是兩人的默契,若是當真中了,劉同壽就會大肆宣揚,給嘉靖臉上貼金;反之,自然是一切休提。

成功則名利雙收,還不用有任何付出,失敗也連累不到自己身上,這種模式,是嘉靖最為欣賞的那種。想清此節,黃錦心下也是暗讚不已,不愧是張首輔看中的接班人,這份領悟力實在是神乎其神啊!

“萬歲爺,小道長他一向擅長出人意表,手段也是了得,既然他敢對您誇口,想來總是有些成算的。”既然掌握到了皇帝的思路,黃錦當然知道應該如何作答,“就算失手了,正好讓他死了這條心,專心給萬歲爺煉丹,不是也很好嗎?”

“嗯。”嘉靖點點頭,未予置評。

黃錦明白皇帝的心思,他動心了。

在我行我素方麵,當今和先帝正德實有一拚,但兩者的心態卻大相徑庭。

正德是那種真正的肆無忌憚,他不在乎別人的想法,也不在乎別人說什麽,隻要他自己和他在乎的人高興,就足夠了。所以,正德朝的言官們很敢說,連喜當爹的帽子都敢給皇帝扣。

到了嘉靖朝就不行了,嘉靖也很固執,但同時,他也很在乎自己的名聲,哪怕他的名聲確實不咋地,可他還是很在乎,至少表麵上,必須維持著聖君的形象。誰要是敢破壞河蟹繁榮的整體氣氛,他肯定要整治得對方生不如死。

因此,嘉靖朝的風氣是諂媚。

而士大夫們在弘治、正德兩朝放縱得太久,早就把拍皇帝馬屁的技能給遺忘了。如今雖然在皇帝的鐵腕麵前看明了時務,願意重拾舊計,但手藝這種東西最是馬虎不得,生疏了就是生疏了,大多逢迎都隻是流於表麵,走走形式罷了。

比如前兩年獻上來的白兔、白鹿,這套路本身沒問題,國有聖君,天生祥瑞麽。問題是實在太老套了,從秦漢時期就屢見不鮮,兩千年下來,已經用得都快爛掉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在拍馬屁,是假的,連販夫走卒都不會當真。

也就是朝中無人,皇帝琢磨著,有總比沒有強,本著扒拉到盤子裏就是菜的原則,捏著鼻子忍下來了,還嘉獎了幾個表現得相對精彩的人,比如夏言,再比如翰林院的那位蔡昂學士。

遍數朝堂,最對嘉靖心思的,還得數張首輔。

隻是這幾年張首輔的年紀確實大了,反應不夠機敏,經常做事後諸葛亮,所以,聖眷也慢慢的消退了,再加上這幾年張首輔對朝堂的控製力也在減弱,幾項重大政策都遭受了普遍的質疑,甚至抵製,皇帝漸漸有了換人的心思。

實際上,夏言並不是很對皇帝的胃口,馬屁功夫不夠好還在其次,關鍵是這人太虛偽了。

他逢迎拍馬不遺餘力,揣摩聖意也很有一套,但他隻有在皇帝麵前才這麽表現。在外朝,他總是做出一幅正直敢言,憂國憂民的姿態,明裏暗裏都在暗示著,他隻是為了國家大計,不得不和皇帝虛與委蛇,實際上,他對皇帝熱衷的那些東西並不支持。

夏言做的很巧妙,從來沒有正麵表達過態度,但他的暗示,士林中人卻都領會了,並且深表讚許。帝王如舟,臣子似水,舟行不正,臣子當因勢導利,以柔克剛,而非逆流而上,犯言直諫,壞了君臣的魚水之情。

總之,用皇帝的話來說,這幫人就是當了婊子還要立牌坊,把汙名推給君上,自己專挑好處拿,吃裏爬外,不當人子!

比之默默承受汙名,好處都留給皇帝的張首輔,這幫人實在差得太遠了。這也是這幾年,張孚敬幾番起複的主要原因,嘉靖實在舍不得這個貼心人。

劉同壽的橫空出世,給死氣沉沉的紫禁城注入了一絲亮麗的光芒。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知心大爺張首輔後繼有人,而且他這個弟子比他更勝一籌,不但反應夠快,體察聖意夠深刻,而且行事模式也跟張孚敬同出一轍。

想想也是,他本來就是個民間小道士,不是士大夫,有啥名聲可在乎的?

最關鍵的是,小道士還經常給皇帝帶來驚喜,這本事,連張孚敬都望塵莫及。

張首輔的馬屁,一般都是亦步亦趨,恰到好處,如同一盞清茗,讓人回味無窮;但劉同壽的馬屁則是天馬行空,出人意表,如同一碗不知名的烈酒,打開酒壇聞的時候,就已是醺然,喝下去之後,又是另一種感受,等到全喝下肚,慢慢回味的時候,仍然驚喜連連。

就拿今天這事兒來說。

皇帝本來隻是卻不過張孚敬的情麵,當做是酬功給劉同壽一個獎賞。可到了劉同壽手裏,卻是化腐朽為神奇,把這場應試,變成了驚喜,如果他真的中了,這不就是大大的祥瑞麽!

一個不同文墨的小道士,受了皇恩,努力發奮,使得天子再行嘉勉,甚至加以指點,雖無師生之名,卻有了師生之實。

然後,小道士在會試中脫穎而出,金榜題名!這不是祥瑞是什麽?

相比而言,那些白鹿、白兔之類的簡直弱爆了。遍數三皇五帝之下的三五千年,哪一個皇帝做過這麽神奇的事兒?做成了這種事的皇帝,不是聖君,那什麽樣的皇帝才是聖君?

黃錦對小道士的敬佩,已經沒法用言語來形容了,他很清楚,劉同壽事先沒什麽準備,純粹是在隨機應變。但就是這靈機一動的法子,卻讓皇帝欲罷不能,這成就到底有多了不起,根本就無以言表。

“要不,老奴去仔細問問?”

“不。”嘉靖斷然拒絕,“你去趟翰林院,宣張璧、蔡昂覲見,馬上去,要快!”

“老奴遵旨。”黃錦不敢怠慢,連忙令旨而去。不用說,皇上已經下定了決心,所以,他現在要開始撇清幹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