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國師 第130章 煮酒論英雄
麵對劉同壽的詢問,張孚敬淡然一笑:“你不問,老夫也要說到這個呢……”
來了,劉同壽心中緊張的盤算著,如果對方開誠布公的要他在京察的事情上幫忙,這個交易做還是不做呢?
感情上,他傾向於合作,老張表現得相當真誠,能說不能說的都說了,就算身後一拍兩散,他也不虧。想讓他在此事上出手,就得讓他接觸嘉靖,以他現在對嘉靖的了解,忽悠起來,不說十拿九穩吧,也至少有個七八成的把握了。
不就是往河蟹的路子上靠嗎?那還不簡單!晚間七點檔他又不是沒看過,照貓畫虎也就足夠了。他對嘉靖朝的理解已經再次修正了,最適合嘉靖朝的不是魔術師,也不是心理學家,而是統計局局長。
不過,理智卻一直在提醒他,跟張孚敬這種老謀深算的人合作,風險相當之大,因為他始終掌握不到對方的思路,場麵過於被動了。
玩政治的同時,還去全心全意的相信什麽人,純屬自殺行為。
他沉吟不決,好在張孚敬也沒打算等他給出個答複,隻聽老人鄭重其事的說道:“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老夫欣賞你,對你期望甚殷,想要讓你繼承老夫的衣缽,有那麽一天,立於大明之巔!”
張孚敬瞬移了一個晚上,總算是有了點承接性,但這話比之前的瞬移還要驚人。猶如雷鳴電閃一般。把劉同壽劈了個外焦裏嫩。
劉同壽自忖城府還算不錯,不是喜怒形於色的那種人,可老張的這個說法委實太過驚人了。有那麽一瞬間,他幾乎以為身世之秘暴露了,有了招呼兄弟們一起逃跑的衝動。
不過,看到老人臉上那濃濃殷切期許之色,完全是長輩看出色的晚輩的那種眼神,他反應過來了。事情跟他的身世無關,張孚敬不是能掐會算的諸葛亮,不可能知道的他的身世。更不可能知道後,還提出這種建議來,除非他瘋了。
現在隻有兩種可能,或者。老人是認真的,或者他是在演戲,想丟個大誘餌出來,引自己上當。但這兩種可能同樣也不怎麽靠譜。
很明顯,張孚敬在示意,讓劉同壽當他的接班人。
若是誘餌,這個誘餌倒是足夠誘人,不過卻已經超出了誘餌的限度,誘餌這種東西,要半遮半掩。越真實才越容易引獵物上鉤。向皇帝推薦,就足可以起到這樣作用了,以張孚敬的精明,完全沒道理多此一舉。
現在這個誘餌太大,顯得非常不真實,隻會讓人覺得欲蓋彌彰,背後有什麽陰謀。
可是,若說對方是真心實意的提出這個建議,那就更玄幻了。
他說的大明之巔,想必說的就是首輔大學士這個位置。讓一個小道士……好吧,自己這個道士是假的,是真的也可以還俗。但問題是,就算還了俗,文淵閣是隨便什麽人都能入的嗎?
要進士。還不能是普通的進士,同進士出身都不行。頭三甲的幾率才大那麽一點點,狀元也不能說是十拿九穩。
劉同壽對未來的前程有過許多的設想,連當皇帝他都考慮過,可就是沒想過要當大學士。
不是他沒誌氣,而是這事兒壓根就不可能!
劉同壽剛才是遲疑不定,現在則是幹脆不知道說啥了,好半天,才擠出一句套話:“小子何德何能,當得閣老如此厚愛呐。”
“言不由衷,”張孚敬抬手指指劉同壽,苦笑著搖頭一歎:“不過倒也不能怪你,休說是你,老夫這個想法,連汪宣之都不甚讚同,日靜更是因此生了怨懟之氣,理解的則是一個都沒有,你要是當即就信了,老夫反要懷疑是不是自己老糊塗了呢,嗬嗬。”
劉同壽不知道宣之是誰,不過聽到那個姓氏,他卻也能猜個大概,張孚敬身邊最為心腹,地位也最高的,自然就是吏部尚書汪鈜了。至於吳山……劉同壽知道對方的恨意和不服氣從何而來了,感情老張早就有這麽個念頭了。
不是臨時起意,這個說法的可信度就高了很多,但不合情理之處,卻不會因為張孚敬的誠意而減少。
劉同壽依然疑竇滿腹,他直截了當的問道:“閣老,小子自視還算是高,不過,接您的班就……既然大家都持保留意見,您又為何……”
“一意孤行是嗎?”張孚敬微微一笑,“世間都道,老夫幸進邀寵,這才扶搖直上,身邊聚集的也都是一群諂諛之徒,無能之輩,同壽,你以為如何?”
“應該不是吧?”劉同壽當然不會煞風景的大點其頭,他的曆史知識雖貧乏,可說個大概還是沒問題的,“桂閣老擬的一條鞭法就是良法啊,還有汪尚書當年的屯門海戰也打得很漂亮,打出了民心士氣,大振國威,還有啊……”
聽到劉同壽說一條鞭法的時候,張孚敬的眼睛亮了,嘴唇也是微動,似乎有話想說。不過等他說起屯門之戰,老張眼中的神采又黯淡下去了,顯然,他想聽到劉同壽在政事方麵的認同,而不是在軍事上的。
在他看來,劉同壽對政事了解有限,隻能說這些軍事問題來灌水。
劉同壽一直在察言觀色,見狀也是暗自一歎,大明重文輕武的風氣影響太大了,即便是能說出讓自己做接班人這種驚人之語的張孚敬,同樣不能免俗。
兩人各有感慨,但交流的卻很好,話不多,但意思表達的清楚無誤。
張孚敬的意思是,他身邊的人都是銳意進取之人,關注朝局,重視民生,與其說是幸臣一黨。莫不如說是變革派。
劉同壽本來就沒有這個時代的門戶之見。對張孚敬這些人更沒有什麽惡感,聞弦歌而知雅意,當即便領會了張孚敬的用意,並且順勢把話接了下去。
張孚敬聞言,大有得逢知己的感覺,他一拂長須,略帶激動的說道:“世上多有人雲亦雲者,老夫驟升高位,惹人嫉妒眼紅,再有人從中興風作浪。乃至輿情沸然……但路遙知馬力,老夫掌握權力的過程可能不那麽正大光明,但做的事卻俯仰無愧於天地!”
說到激昂處,他忽地傲然一笑:“同壽。你也通曉些朝政,不須顧慮老夫的想法意向,你且說說看,這嘉靖一朝,何人可稱之為賢臣?”
擦,這又是啥情況,怎麽有獎競猜突然就變成了煮酒論英雄呢?這個典故咱熟,劉皇叔當年是怎麽做的來著?隻管挑有名的說唄,反正又不用負責的,哥就不信。張首輔最後能來一句:天下賢臣,唯老夫與觀主也。
“楊大學士如何?”按照時間順序,劉同壽點出了第一個名字。
按說知道了身世之後,他應該視楊廷和為仇人才對。不過劉同壽畢竟沒有切身經曆,對其人的仇恨值並不高。再說了,郝老刀是他老爹正德的死黨,說的話也許會有主觀因素,聽聽別人怎麽說,也可以當做參考,兼聽則明嘛!
何況。劉同壽也沒有現在就給老爹正名的打算。不用張孚敬提醒,他也知道,正德相關的事,對嘉靖來說,是忌諱中的忌諱。先前他犯了嘉靖的忌諱。隻是被冷藏,要是犯了這個大忌諱。那就隻有死路一條了。
就算真有那麽一天,估計也是很遠的將來了。就象張孚敬說的,站到了大明之巔,然後就可以順著自己心意行事了。
“楊介夫麽……嘿嘿,”張孚敬嘿然冷笑,“世人皆道楊首輔乃是一代賢相,其子才氣縱橫,直名更令天下景仰。可是,楊介夫自正德二年內入閣起,一直高居在朝堂之巔,他為大明,為天下做了些什麽?”
“賢相,就是罔顧先帝的拳拳信顧,不論是非,事事對先帝陽奉陰違?然後把荒唐無度的汙名推給先帝?但凡是先帝主張的,他都反對,但凡是反對先帝的,他都支持或者默許……”
“寧藩反亂,跡象昭著,江西之地,人盡皆知,巡撫孫德成的告急示警文書幾日一至,皆石沉大海,老夫當時不過是一介舉子,卻也時有耳聞,可他楊首輔在做什麽?他聯合朝臣,向先帝力諫,勸阻先帝率軍南巡!”
“哼!說他屍位素餐,都是在誇他,賢相,如果這種人是賢相,那張某哪怕與這兩字沾個邊,都覺羞恥!”
“或許有人說,楊介夫兵事不在行,寧逆之事一時失察,也是情有可原,這話倒也不無道理。隻是,既然身為首輔,吏治清明與否,國庫充盈也無,民間有無怨氣,總該與他有關係了吧?”
“結果怎麽樣?冗員、冗兵、冗費!前朝積弊未消,他在位期間更是雪上加霜,事至如今,更是每況愈下,老夫倒是想知道,他這個首輔的眼睛都在看著哪裏?隻顧著拉攏黨羽,排斥異己了嗎?”
“國庫……前朝的國庫倒是比弘治朝頗有好轉,可那都是先帝張羅起來的!先帝開寧波、杭州船舶司,遣中官監察礦山、河堤、鹽鐵之政,乃至厘清田畝,其間雖有弊端多起,但不可否認的是,國庫之豐,皆緣由於此,跟他楊介夫有什麽關係?”
“也不能說沒關係。今上登基之後,楊介夫立刻以取締前朝弊政為由,將先帝立下的規矩一清而空。當時倒是博取了聖心,可隨即,國庫就呈現了入不敷出之象,這也是賢相之所為?”
“再說民心,前朝有流賊叛亂在先,後有寧逆反亂,似乎民怨極大。可是,劉六、劉七本是馬賊流寇,從來就不服朝廷管束。等到嘉靖朝又如何?”
“嘉靖元年,甘州軍亂;十一月,青州以王堂為首的礦工反亂,波及東廠、兗州、濟南;同時又有白蓮教在陝、豫作亂,逾年乃平;嘉靖二年,倭使掠寧波,弗朗機番人入寇廣東;嘉靖三年,大同軍變,這都是楊介夫清理前朝弊政的過程中發生的……”
張孚敬長吸了口氣,然後總結道:“同壽,你還覺得楊介夫是賢相麽?”
“當然不是。”劉同壽強自壓抑著激動的情緒。
他已經心花怒放了。
老張真是太強大了,這一番駁斥有理有據啊!可惜不能做筆記,不然將來要給老爹正名的時候,就可以拿這個原話來用了,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