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相見難(求訂閱,求月票)
雙嶼島在後世不算很出名,在中原之地也是默默無聞,但對那些在海上討生活的人來說,卻是個了不得的地方。
這裏是走私的集散地,海洋貿易最集中的地方,堪稱是大明最國際化的海港城市,在後世有十六世紀的東方明珠之譽。
聚集在這裏的,有商人,有海盜,有遠渡重洋而來的葡萄牙人和阿拉伯人,也有從倭國、南洋、琉球過來的亡命之徒,這些人在後來的倭亂中,都有著相似的表現,所以,他們也被統稱為倭寇。
娘居然躲在這種地方,劉同壽很驚訝,但仔細想想,卻也在情理之中。
雖然屬於大明的領土,但由於海禁政策的施行,雙嶼其實是一個無法之地。到底什麽時候有人聚居在這裏,劉同壽不知道,但這裏的興旺,無疑和船舶司的關閉息息相關。而船舶司是在嘉靖登基之後才關閉的,從時間上來說,倒也合得上。
“轉戰兩年,護衛在夫人身邊的絕聲衛死傷殆盡,幸得船舶司備倭都指揮使劉錦接應……當年老爺力排眾議,設立了船舶司,安排的人手多有心腹在,那劉錦是個有勇有謀的,聞得驚變的消息後,他就備下了船隻海圖……”
郝老刀的語氣愈發低沉,“雖然劉將軍布置得當,但畢竟做不到天衣無縫,楊一清雖失了夫人的蹤跡,但卻查到了船舶司這條線上,於是,就有了那場爭貢之役……他本想將劉將軍拿下,嚴刑逼供,劉將軍卻是早有預料。寧死不辱……”
“單是為了劉將軍就搞出那麽大陣仗?”劉同壽微一皺眉,“這麽說來。莫非……當今天子不知道這件事嗎?”
“當時應該是不知道的,否則他直接下旨抓人就行了,鎮守太監賴恩是新皇登基後才赴任的,跟咱們不是一路人。”郝老刀搖搖頭,“再說,楊一清此舉,也和海禁相關,算是一舉兩得,若非這船舶司,也許他們還不會鋌而走險。對老爺下手。”
接下來的就不用多解釋了。劉同壽自行腦補的內容,跟事實已是大致相符。
正德駕崩後,外四家軍失了主心骨,江彬盡遣心腹,四散而逃。他是主要目標,吸引了楊廷和的大部分注意力,結果慘遭殺害。不過,有了他的掩護,其餘人倒是大多都逃出來了,郝老刀就是其中之一。
劉良女的保衛工作,是由絕聲衛負責的,哪怕是江彬這樣的心腹,所知也有限。他隻知道劉良女逃了。具體的行蹤,他就不知道了,他都不知道,其他人更是所知甚少。
所以,那支曾經名震天下的強軍,就這麽無聲無息的消失了。那些骨幹有的回了邊鎮老家。有的流落江湖,還有些人心念舊主,回到江南暗中尋訪。
“最先找到夫人的是侯參將,他從軍前是做馬賊的,後來成了宣鎮軍中最好的斥候,最擅尋蹤覓跡,刺探情報,老爺當年對他也頗為倚重……有了侯參將之後,夫人漸漸收攏了些舊部,正好此時船舶司關停,海商、海盜四處尋找落腳點,結果夫人落腳的雙嶼島,就慢慢聚攏起人氣來。”
想了想,似乎怕劉同壽多心,郝老刀又解釋道:“夫人一直沒露麵,在外麵主持的是侯參將和其他兄弟,這麽多兄弟,總是要有個營生才好。那些勾結倭寇,劫掠府縣的事,咱們的人是不做的,結果倒是後來的許棟、李光頭他們名頭更加響亮。”
哥離海賊王還真的隻有一步之遙啊!短時間內,接收了太多的信息,劉同壽腦子裏也是亂七八糟的,稀奇古怪的念頭層出不窮,最後竟是這麽個念頭占了上風。
他這個身份很奇葩,說尊貴的話,絕對是天下第一,比嘉靖還正統;但是,這身份根本就得不到承認,也見不得光,知情人太少了,說話有分量的更少,真的曝了光,隻會引火上身,完全站到朝廷和嘉靖的對立麵,被碾壓得粉身碎骨而已。
反倒是出海很有搞頭。
有外四家軍的老班底在,憑他的手段,大可以先收服許棟、李光頭那些海盜,然後揚帆東渡,趁著倭國內亂的當口,統一倭島,然後再南下西征,稱霸四海,做個逍遙自在的海賊王。
所以說,他老爹的遺產雖然豐厚,他能享受到的卻相對有限,享受的方式也有講究,如果按照原本的打算進京,那就一點都享受不到了。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的身份曝光的可能性極小,知情人死的都差不多了,嘉靖完全就不知道有他這麽個人,他大可以用上虞小仙師的身份混下去。
想到這裏,劉同壽突然問道:“郝大哥,我長得跟我爹會不會很像?”
“公子,您長得比較象夫人,性格倒是跟老爺差不多。”
“那,在京城見過我娘的人應該不多吧?”
“不多,隻有太後、皇後二位娘娘曾經見過,還有就是張永那閹豎……不過,楊一清死後,他早已經失了勢,被發配去守皇陵了,八成已經死了。”
聽他這樣問,郝老刀已經覺察出了什麽,這位昔年的遊擊將軍的神情變得異常複雜,那是一種失望和期待兩種相互矛盾的情緒,揉在一起的感覺。
“公子,您還是決意要進京嗎?”
“嗯。”劉同壽點頭,“不知道身世的話,我倒是可以放手,榮華富貴倒也罷了,怎麽都比不上自家人幸福快樂,可是既然我知道了,這京城我就不能不走上一遭了。大明天下可是我家的,是我老爹的遺產,自家的東西,就算不取回來,也不能放任其他人糟蹋不是?”
“……”這次連沈方卓都聽出來他的話外之音了,同壽這是要複辟嗎?雖然大明朝也不是沒有過先例,不過這事兒聽起來還是太玄幻了一點。
“你們也不要想太多,也不要有壓力,我隻是那麽隨口一說。複辟什麽的,根本就不在計劃之內。”劉同壽沒發瘋。他不會去考慮這種不可能實現的事。
英宗皇帝能成功,是因為他當過皇帝,身份是公認的,劉同壽的條件連建文帝都不如,怎麽可能做成這種逆天之事?就算他先自宮了,也不可能成功的。
“我就是想要出口氣,我爹死的那麽慘,那麽冤,為人子者怎麽能不報仇?雖說仇人大多都已經死了,可是他們還有子孫後代。觀點理念也有繼承者。不將這些糟粕砸個稀巴爛,我怎麽能心安理得?死後又有何麵目去見我爹?”
開始還是信口亂說,可說著說著,劉同壽就入戲了。
老天莫名其妙的讓他穿越到了這個時代,又是這麽個身份。會是全然的巧合嗎?也許不是,而是老天想讓他為那位正德皇帝討個公道吧?
改變這個時代,避免所有的悲劇,這些東西對他來說,本不過是在心裏喊喊,鼓舞士氣的口號而已。可現在,他卻莫名其妙的有了種使命感,拯救蒼生,就是保護他老爹的遺產啊!
“如果公子決意如此。屬下認為,夫人應該也不會反對,隻不過……這一次,夫人怕是不能與公子相見了。”
“這又是為什麽?”劉同壽心裏隱隱已經有了答案。
“為安全計!”郝老刀的回答驗證了他的猜想。
“做得隱秘些也不行?”
“公子,知道您身份的人少之又少,哪怕是當年軍中的老兄弟。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一旦您和夫人見麵,難免不會走漏風聲,夫人這邊倒還無妨,但公子身處虎狼之地,卻是萬萬不容有失。”
“如今雙嶼魚龍混雜,那些商人、海盜很多都跟江南各世家頗有關聯,很難說有沒有人知道夫人的身份。之所以沒人發難,隻是島上勢力太多,沒人敢犯眾怒罷了,但眼線卻是一定有的。夫人單獨出海,難免不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郝老刀向外間指了指,“那些番子可以利用,卻不能盡信,萬一裏麵有皇帝的眼線……殺了他們也不是辦法,這些村民總是瞞不過的,隻要有人知道您離開過,真相就有泄漏的可能,所以……”
“我知道了。”沉默半響,象是解釋,又像是安慰,劉同壽喃喃自語著:“這次暫且作罷,等到日後,我母子相見不需要瞻前顧後,不用再擔心身份問題的時候,再行團聚吧,反正,這一天也不會很遙遠……”
他是解釋給原先那位小道士聽的,哪怕對方已經不存在了,但是,耽擱了人家的母子團聚,劉同壽也頗覺感傷。
然而,他若不去京城,很難說會引起什麽樣的變數。
嘉靖會不會惱羞成怒,嚴令追查他的下落?
江南世家中會不會還有當年的參與者,或是繼任者,懷疑到他身上?
何況,中土才是他的根!
與其去雙嶼,一邊跟海盜倭寇勾心鬥角,一邊提心吊膽的躲避江南世家的追查乃至追殺,還不如去京城打開一片新天地呢。
“我修一封書信,讓啞叔給我娘帶過去吧……”劉同壽沒再提起最早的那個話題。
他娘那邊擁有著相當的實力,用突然襲擊的方式對付柴家和謝家,想必不是什麽難事,扮倭寇什麽的,同樣不是問題。唯一的問題就是,他什麽時候能建立起足夠強大的勢力,強大到不用回避這一切!
隨著身世的水落石出,未來的目標,也前所未有的清晰起來。
……
夜色籠罩著的海麵上靜悄悄的,隻有濤聲拍打船舷的聲音不時響起,輕輕回蕩。
船艙中有燈火搖曳。
一聲幽幽的歎息聲打破了靜寂,聲音中滿是失望和悵然,但卻仿佛帶著某種旋律,聽起來如同琴弦撥動,非常動聽。
“壽哥一直想從那個死氣沉沉的地方逃出來,最終也沒能如願,現在壽兒也要……都是我這個做娘親的錯啊。”歎息變成了低泣,失望轉化成了悲傷。
“夫人,公子病了這麽多年,突然就好了,還……說不定是老爺在天有靈,顯化在公子身上了呢?您不要太傷心了,公子不是也說了?過幾年,他就會回來,帶著為老爺出氣的消息。”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這心裏就是不踏實。先前壽兒雖然病著,也不在我身邊,可我終究能時時知道他的消息,知道他身子好不好,吃飯香不香,心裏是不是快活,可現在,他要去京城,我怕啊,當年壽哥也是就這麽……”
說到這裏,那女子已是泣不成聲。
“放心吧,夫人,公子的智略不在老爺之下,而且處事比老爺更有決斷,換成老爺,怎麽會做出這種決定?以公子的本事,很快就會名滿天下的,即便在海外孤島,您也能時時聽到他的消息。”
“也許吧,他性格跟壽哥真是一模一樣,就算是我去見了他,想必也是沒法勸他回頭的……”柔柔的聲音突然多了一絲凜冽之意,仿佛颶風將起,海風轉烈一般。
“謝家,又是謝家!當年就是他們的私心作祟,暗算了壽哥,這次,又是他們逼走了我的壽兒……侯大哥,壽兒既然有了安排,你就配合他的計劃好了,”說著,她苦笑一聲,“算是我這做娘的第一次實現兒子的願望吧。”
艙門輕響,一個身影已經出現在了船頭,海風將她臉上的麵紗吹得烈烈作響,卻掩不住那一聲聲深情的呢喃。
“壽兒,壽兒……”
遠方,劉同壽若有所覺,舉目遠眺,卻隻見得海上明月,光影闌珊。
……
史載:嘉靖十三年,冬,餘姚貫通番柴氏,謝氏,潛約倭寇王直等數百人,欲大掠蕭山、會稽諸縣,意圖暴露,進退不得,乃反噬其主,掠餘姚而去。天子震怒,乃設浙江巡撫,防倭備夷,時值仲冬,故稱:癸亥之亂。
或曰:嘉靖倭亂,酷烈空前,由癸亥始。
第一卷《憶江南》,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