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

便是陳十三的夢想。

很簡單,也很實在。

照顧了族人,讓家人肚子裏有了油水,便連他的列祖列宗,竟都可分享血食。

這夢想……對於許多人而言,也許不值一提,可對陳十三而言,卻需他足足一年的努力,甚至……還需他有些許的小運氣。

弘治皇帝聽到此,心裏竟是殷殷期盼起來,盼著這陳十三能到了年關,當真能將這些仔豬養活,最終能夠如願以償。

百官們聽著,也不禁若有所思。

他們都是這世上,最絕頂聰明的人,他們讀過書,知曉的道理,比陳十三不知高明多少倍,可此刻,內心也被這簡單又‘可笑’的夢想所觸動了。

弘治皇帝不禁感慨萬千起來,他深吸了一口氣,道:“這麽說來,這明頌,於陳卿家而言,是一部好書?”

陳十三收了笑容,肅然起敬起來:“其實這書的好壞,小民哪裏分辨得清,隻曉得大家能勉強看懂,看懂了,照著這書上的方法做,便能安身立命。這書裏,除了講到養豬方法,還有其他的有用地方,讀了,都有好處。小民莊子裏,大家都肯花錢來買,有人學紅薯防蟲害,有人學跌打損傷的……小民今歲若是僥幸能將豬養好,那租來的幾畝山地,便也打算種上紅薯……”

弘治皇帝聽到這裏,點了點頭,而後看向劉健道:“謝卿家有什麽看法?”

劉健道:“臣前些日子,也曾讀過明頌,看過之後,心裏頗有幾分疑竇,此書……讀了有什麽益處呢?所謂開卷有益,這雖是帶有功利之心,可一部書,總該有其益處。誠如老臣讀一篇駢文,若是寫得好,至少也可有益身心,渾身舒泰。老夫當初讀明頌時,憑本心說,確實覺得味同嚼蠟,今日聞陳十三之言,方知此書,其實不是寫給老臣,而是寫給陳十三的。”

劉健頓了頓,又道:“誠如齊國公所言,他的書,本就不是給讀書人看的,這天下讀書人,放到大明數千萬百姓之中,不過是滄海一粟,不值一提,可這數千萬百姓,曆朝曆代的讀書人,卻從未有人給他們修過書,從古至今,唯齊國公而已,而似陳十三這般的人,能從這部書之中獲得好處,那麽……此書便算是有大用了。一個陳十三,讀了這樣的書,可以為我大明一年之中,提供數頭豬,這便是數百上千斤肉。一人如此,那麽千千萬萬的陳十三呢?”

劉健作為內閣之首,所想得更深遠,他的一番話,猶如給沉寂的水裏扔進了一塊石頭,頓時讓人動容。

弘治皇帝也是身軀一震,得了劉健的啟發,他不禁也想到了這一點。

一個陳十三如此,那千千萬萬個陳十三所帶來的增產,聚少成多之下,帶來的效益,有多可怕。

此時,又見劉健感歎道:“古往今來,讀書人們寫給讀書人的書,實在太多太多,迄今流傳下來的書籍,便是窮盡一生,隻怕也無法讀完。可給這千千萬萬百姓所讀的書,卻是太少太少,少到老臣除了這明頌之外,竟不知還有第二部,齊國公著此書,實乃是大功德啊。聖人門下,所提倡的,乃是立德、立功、立言,此為三不朽。心懷百姓,此為立德,使萬民受益,此為立功,此書作成,百姓紛紛搶購,世世代代,此書都將流傳,成後世百姓讀物之典範,此……為之立言,老臣老啦,曾也想過修書,好給這個天下,留下一些什麽,可所想修的書,依舊是拾前人牙慧,作一些之乎者也的文章,寫一些詩詞歌賦,和齊國公相比,甚是慚愧。臣並非是說,之乎者也的文章,或是詩詞歌賦不好,隻是……如此文章,古之文人墨客,早已寫爛了,人們將其視為聖典,讀之,賞心悅目,內心愉悅,如沐春風。老臣從前所推崇的,正在於此,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今日聽了陳十三之言,卻突然意識到……臣受君祿,自詡一心為國,為君分憂,尚且有如此高高在上的姿態,方繼藩一介後輩,卻能想陳十三之所想,為他們著書,臣……”

劉健麵容微顫,顯得有些囉嗦,明顯是因為內心受到了極大的觸動。

說到這裏,他直接拜倒在地,慎重的道:“老臣慚愧啊。”

弘治皇帝頷首,眼睛朝百官們看去,最後目光落在朱厚照的身上。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而後朝朱厚照道:“太子聽了陳十三與劉卿之言,有什麽可說的。”

此時的朱厚照,腦子裏,統統都是數字,聽了弘治皇帝的話,才回過神來,方才的話,他隻聽了一些隻言片語,便慌忙道:“父皇,他們說的都很好。”

“如何好?”弘治皇帝下意識的問道。

這筳講,本就是給皇帝和太子講學用的,弘治皇帝覺得這一番言論令自己耳目一新,當然希望自己的兒子,也能從中受益匪淺。

朱厚照:“……”

他想了想,終於開口道:“兒臣……兒臣以為……給老百姓們讀書……是了……老百姓們不能光去養豬啊,百姓們還需學算數呢,這算數,才是真正的大學問,往小了說,百姓們可以算每年的歲出歲入,往大裏說,這天下的學問,都可用數字來囊括,這算數之學……”

弘治皇帝微笑:“今日討論的乃是明頌。”

“噢。”朱厚照又想了想,突然道:“明頌此書,好的很,兒臣以後,定要多讀一讀。”

弘治皇帝於是點到即止,他倒沒有惱怒,他知道自己這個兒子,總有自己的想法,索性道:“回去讀幾遍,再來見駕,明明白白告訴朕,從中學到了什麽,至於諸卿……也同樣如此。”

百官紛紛道:“臣遵旨。”

朱厚照亦應下,終於鬆了口氣。

隨即,又是幾個大臣進言,這些人,大多都是歐陽誌這般西山書院出來的,他們這幾日,是真正的讀過此書,將自己從書中的收獲說了出來,反觀是其他的翰林,卻幾乎說不出什麽。

到了正午,弘治皇帝才散去筳講。

朱厚照和方繼藩一道出了崇文殿。

朱厚照依舊還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跟著方繼藩,走走停停,方繼藩已是習慣了如此。

這家夥……腦子有點不正常啊,很有研究的價值,當然,這是對西山醫學院精神科而言。

當然……自己又何嚐沒有被研究的價值呢?

猛地,朱厚照走到了一半,突然道:“哎呀,本宮想明白了。”

“啥?”方繼藩擺出一副感興趣的樣子,畢竟……自己的後半生,還需要依靠這個值得被研究的家夥。

朱厚照眼裏放光,口裏道:“老方,你看,我們通過人若在高處,便會下墜這個道理,便可得出,這世上有一種東西叫重力,咱們地下土地,就如一塊磁鐵一般,總能將人和物,都吸在地麵上,這個力……到底有多大呢?”

方繼藩一想到這個,便覺得頭痛。

朱厚照顯然沒有注意到方繼藩擰起的眉心和一臉糾結的表情。

朱厚照興致勃勃的繼續道:“就如本宮手裏有一塊石頭,朝天上一拋,石頭便脫離了這個重力,飛上天空,可隨著石子掙脫重力的力道越來越小,最終又會掉落,可見,要擺脫重力,其中,必定有一個兩種力之間的平衡點……老方,你明白不明白?”

方繼藩似懂非懂,點頭:“殿下能不能撿重點說?”

朱厚照樂不可支的道:“同樣的道理,我們可以得出,物體越大,重力越大,就比如本宮若是同樣的力道,想要拋掉一塊百斤的石頭,隻怕一會兒工夫,這石頭便要落地了。隻要我們驗算出了重力,而後……再計算掙脫重力所需的力道,那麽……那麽……”

他隨即道:“這就好像一個煙花,他受了火藥的力,飛向天去,而後……若是我們計算出火藥的劑量所帶來的力的大小,計算煙花的重量,再計算它的角度,甚至還有風力帶來的影響,這豈不是說……我們可以準確的預知,煙花可以飛在何處,最終落在何處。這倒是和射箭,是一樣的道理,隻是我們射箭,憑的是感覺,是長年累月積累的習慣,可是人們從不去深究,這箭矢射出之後,它們所承受的力是多少,世上沒有一個人去深究這些,可是它卻是存在的,它明明存在,卻被人忽視……你說……這像不像你寫明頌的初衷,天下這麽多百姓,沒人去顧念他們,去想他們需要什麽書一般。”

朱厚照拍了拍方繼藩的肩,眉飛色舞的道:“這是大學問啊,若是能算出來,那麽……就等於是掌握了操控萬物的方法,不但能操控萬物,甚至還能明白,這操控萬物的原理,這是一個好課題,本宮這就召集一批算學的生員去研究,老方,你這明頌,真是一部好書,給了本宮很大的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