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台之下,一片慘然。
?似乎這戲台上的戲,引發了所有人共同的記憶。
弘治皇帝已是沉浸其中,他此前,所見的不過是冰冷的奏報而已,哪怕隻是一個案子,也不過是寥寥一句搶占民女之類。
在他心裏產生的,隻是一個大概的印象。
可現在……在他麵前,卻是一個活生生的女子求告無門,受了莫大的冤屈。而那周家父子得意洋洋的模樣,更是令弘治皇帝心裏堵得慌。
而此刻,劉健亦是沉浸其中,一張布滿皺紋的臉繃了起來,顯然心情也不怎麽好。
可李東陽卻是心頭一震,眼中閃過一抹光芒。
他瞬間好像明白了什麽。
於是,一絲不苟的看著戲台上。
戲台上……京察已經開始了。
京察們查訪了周家的罪行。
太子要求徹查到底。
每一個人都繃了一根弦一般。
便連那趙母,卻也張大了眼睛,看的津津有味。
人們緊張的看到,周家如何妄圖要脫罪,那主事官周蒙,甚至還自鳴得意,認為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京察不過雷聲大,雨點小而已。
直到太子下令拘捕,差役們衝至周家查抄,當太子判決斬周蒙父子時……
戲台之下,依舊還是安靜。
安靜得可怕。
可是……又似乎所有人提起來的心,猛地……又落下了。
隨著那周蒙父子押上了法場,突然,人群之中有人激動的暴喝一聲:“殺得好。”
“殺的好!”
隨之,宛如驚雷……整個戲台之下,上千的百姓,頓時爆發出了雷鳴一般的歡呼。
“殺得好,殺了這狗東西。”
激動的歡呼聲直衝雲霄。
以至於甕城外警戒的差役都給嚇著了。
戲台上的‘周蒙父子’落得悲慘下場,卻不知什麽時候,有土塊竟是朝這戲台上砸過來。
那‘周蒙父子’頓時倒了黴,演周蒙的人,哎呀一聲,卻是不偏不倚,被那土塊砸中了麵門。
他忙是抱著腦袋,匍匐在台上,竟是心裏生出了恐懼。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也不禁為之激動。
這是一個極簡單的故事。
甚至……可以用粗鄙來形容。
見識過真正的名角的弘治皇帝,對於這草台班子的演技和唱腔,更是無感。
可是偏偏……他就沉浸在其中。
周遭的百姓們,這一刻發出的叫好,絕非是偽裝,伴隨著這歡呼聲,弘治皇帝察覺自己的心髒也在有力的跳動。
人們激動歡呼著,便連懵懂的孩子們,也開始發出了尖叫。
這浩蕩的熱潮,已淹沒了後頭戲子們落幕的唱腔,那周蒙啊呀呀的一聲,整個人倒地,象征已經人頭落地,更是引發了新的一輪歡呼。
劉健駭然的看著左右,那尾隨而來的翰林吳家旺更是臉色慘然,他被嚇著了,心驚膽寒。
李東陽心頭一震,下意識的看向角落裏的方繼藩。
卻見方繼藩也激動的拍手叫著:“好,宰了這狗東西,居然敢說王法是他家的,他算什麽東西,也配姓方,阿不,姓朱!”
自然,方繼藩的呼喊,早就被人聲鼎沸所淹沒。
更有人……熱淚盈眶,激動的垂淚下來。
趙二便哭的厲害,就好像自己的冤屈得到了聲張一般。
其實百姓們的心思是最簡單的,正因如此,一個包拯的故事,能在上一世,傳唱數百年,幾乎每一個曆史上的人物,形象好的,都給他們扣一個為百姓伸冤的形象,因而有了狄仁傑,有了包拯,人們其實不會記得狄仁傑和包拯在曆史上做過什麽,隻曉得他們能平冤昭雪。
似趙二這樣的人,一輩子都沒有見過戲,這看戲,對他而言,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鄉下的士紳們,不屑於教化他,認為他是粗鄙之人。讀書人們的話,他也聽不懂,都是之乎者也的,繞著圈子。
可這戲,他能看明白,而且……不枯燥,看得津津有味。
一場戲已落幕。
好不容易,人們漸漸安靜了下來。
突然……
有人登台,大呼道:“京察好不好啊?”
短暫的沉默之後。
驟然之間,上千人異口同聲回應,發出了雷鳴的聲音:“好。”
那人又道:“咱們皇上下旨京察,要給咱們小民平冤枉昭雪,大家夥兒說,好不好啊。”
一下子,戲台下的人,更加的激動起來,聲浪又起:“好的很。”
方繼藩趁著這個間隙,大叫道:“吾皇萬歲啊!”
此時,人們激動不已,聽到有人帶了頭,於是紛紛道:“吾皇萬歲!京察萬歲!”
一下子,似乎所有的情緒都被鼓動了起來。
場麵甚至一度失控……
弘治皇帝在此刻,腦海裏卻突然閃過了什麽。
這…裏是平穀縣。
一個左右不靠,雖屬京畿之地,卻又遠離京畿的地方。
甚至……這麽個偏僻的小縣,連新政的恩惠都沒有被波及。
這裏的百姓,十之八九都不曾見過什麽世麵。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氣,看著激動不已的趙二,趙二在旁,嗷嗷叫的跟著大家一起呼喊。
便連趙母,竟也跟著呼喊。
那歇斯底裏的樣子,分明是投注了情感,隻一幕戲,便勾起了他們的同理之心,生出了認同感。
弘治皇帝一下子,什麽都明白了。
這可是一個窮鄉僻壤之地,一群幾乎與外界沒有過多接觸的人。
尤其是絕大多數的農戶,一輩子都走不出縣城以外的地方,他們的認知,是何其的有限。
可偏偏……隻一幕簡單的戲,便立即令他們生出了認同。
這是朝廷多少份旨意都做不到的啊。
朝廷曾經委派了多少的大儒,倚重了多少的士紳和讀書人,令他們教化百姓,可現在看來……此前所做的努力,花費的心血,竟還不及一幕戲。
百姓們終於安靜了下來。
他們的觀念,其實極為樸素。
隻有好壞之分。
皇帝是好的,太子是好的。
而周家這樣的人,便是壞的。
若是再想要故作高深,去點化他們更深層次的東西,顯然這是徒勞。
而至於那些曾被朝廷委以重任的學官以及讀書人,指望這些高高在上,自以為清高的人去教化百姓,這幾乎是南轅北轍。
台上的人此時又道:“陛下有旨,設京察使,會同京察為民做主,專門查的,便是周家這樣的人,大夥兒放心,到時若有什麽冤屈,無人肯給你們做主的,便可至京察那兒上告!”
百姓們聽了,這京察二字,隻在瞬間,便已深入了他們的心裏。
“好了,下一幕戲,要準備開場啦,諸位鄉親,且先歇一歇……一炷香之後,開唱。”
人們開始竊竊私語,興奮的議論著前頭的戲。
就連那趙母亦拉著趙二的手,激動的道:“為娘親眼看到了台上唱戲的呢,你瞧他們的衣衫,花花綠綠的,真是見都不曾見過的。”接著又說起那蒙冤的鐵匠和鐵匠之女,很是惋惜:“雖是平冤昭雪了,可終究人生不能複生,那姑娘,哎……”
隨即又絮絮叨叨的道:“虧得是皇帝聖明,不然,真的是有冤無處伸呢。”
其實台下的百姓都在議論。
一場戲,並非隻是單純的戲這般簡單。
它會形成一種效應,所有看過戲的人,未來的許多日子,依舊會津津樂道的議論著這戲,戲中的人物,會被反複的拿出來。
這便好像方繼藩的上一世,那鄉間沒有受過教育的老人們,你若是和他談當今世界的發展,他們在封閉的環境之下,或許對此懵然無知,可你若和他談包拯,他們便一下子了然了。
這等效應,會不斷的放大,最終深入人心。
而這一切……弘治皇帝都看在眼裏。
弘治皇帝坐下,抿著唇看著四周,麵上忽明忽暗。
身後,正是那翰林吳家旺,此時靠近了弘治皇帝的耳邊,壓低聲音道:“陛下,這……戲中不正是在暗示,這是陛下和太子殿下嗎?臣以為……這…這恐有不妥吧。”
弘治皇帝麵無表情,沒有理會吳家旺,眼睛卻是落在方繼藩的身上:“繼藩,這戲文是何人所寫?”
方繼藩露出幾分不好意思的樣子,道:“陛下,這是兒臣親自寫的,不過待會兒還有幾處戲,卻是讓人照著大致的劇情,委托他人所寫。至於這狗……,不,這位誰誰……你誰來著?”
吳家旺感覺自己受了莫大的羞辱,卻哪裏敢造次:“下官吳家旺。”
“至於他說這演的乃是陛下和太子,陛下,戲子們可沒說,他們所穿的,也都是唐時的裝束,非我大明朝,再則說了,這戲文所唱之詞,都是兒臣親自核驗過的,斷不會有什麽差錯,有什麽不妥當?”
弘治皇帝頷首點頭:“這區區的戲文,竟有如此之威。”
方繼藩深深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卻見劉健和李東陽也湊上來,他們二人覺得甚是震撼,也想來聽聽。
方繼藩看了劉健和李東陽一眼,卻是不客氣的道:“陛下,說來說去,劉公和李公口裏雖說是愛民,可是……他們卻不知民啊。”
李東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