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沉默的風，帶著一縷秋意擦著金色的窗框流瀉而進，輕掃那些用純金包裹的家具，又盤旋著從另一扇落地長窗飛出，偷偷帶走了黃金香爐裏彌散而出的淺淡香味，留下一些追逐纏繞的青煙，兀自在空氣裏旖旎起舞……
“你不能這樣做。”
“我別無選擇。”
“怎麽會別無選擇？我們可以離開。”
“如果就這樣離開，我會變成亞述的首犯，他們會一直追殺我們直到天涯海角。”
“做亞述的王和被追殺，有什麽區別嗎？”
“有。至少，我們的命，在我的手裏。”
“你……”偏開臉，緊蹙眉頭，艾希雅有種既無奈，又無措的失敗感。
坐在這間飄著精致香氣的房間裏，聽著辛莫藍伽將她昏迷以來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說完，她幾乎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薩米都竟然想殺了辛莫藍伽，卻最終死在了自己的陰謀之下。
亞述王死了，那個軾君的人就是眼前這個氣定神閑的將軍。
然而，這一切都不足以匹敵辛莫藍伽為這個事件做出的最後定論……她要登基，成為亞述的王。
空洞的黑色眸子沉澱下窗外陽光的明亮，卻沒有沉澱下陽光的溫度，冷冷的波光漣瀲在眼底，如同冬天嬌陽下的湖水，璀璨卻寒冷。
“艾希雅，”緩緩走到她身前蹲下，仰起頭的刹那揚起一個無奈的微笑，青灰色的眸子輕閃。“我知道，你一直希望我們一起離開這些事非，找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安靜的生活。但是，一切都脫離了我們的掌握，我們不能逃避，隻能麵對。”
她低低的聲音傳進耳膜，輕撥著心底最深的一根弦，由淺及深的顫動起一圈漣漪，漸漸擴大，慢慢波及到每次呼吸的瞬間。
眼神輕顫，輕輕吸氣，艾希雅感覺肺部刺刺的痛，霎時，有了想哭的衝動。
抬手，猶豫片刻，握住艾希雅交疊放於膝蓋上的手，感覺到她微微一怔，辛莫藍伽保持著單腿跪地的姿勢，神色一黯，嗓音忽然之間暗啞了幾分。“我是怎麽從死亡中回來的，你是怎麽變成這樣的，我不敢問，更不敢想……但是，我們的事情，很快就會傳出去。到時候，會有很多人為了得到你，而不惜一切代價。”
倔強地用那雙已經失明的眼睛注視著窗外，手背上傳來的溫度，宛若陽光輕舔著皮膚般溫暖。然而，耳邊響起的話語，卻比冬天海上吹來的風，更加讓人徹骨冷寒。
沉默。
她依舊望著窗外，她依舊望著她。
時間，輕輕遛走，悄無聲息。
“我們……”輕念出這兩個字，空茫怯深的視線在陽光中微微一動，艾希雅垂下眼簾，無奈亦悲傷的笑起，聲音裏隱約一絲哽咽。“也許被神詛咒了吧。”
“如果這真是一個詛咒，那麽，它一定是迄今為止，最美的一個詛咒。”
“不會後悔嗎？”
“還沒有時間讓我後悔。”
唇邊的笑，忽爾變得有絲勉強，低下頭對著辛莫藍伽的方向遲疑了片刻，道：“時間，會改變很多，它能在不知不覺間帶走一些東西，當你發現的時候，也許就會開始後悔了。”
就在艾希雅最後一句話變成一聲隱忍的歎息溢出口時，她的身體已經被一絲微涼的草葉味道所包圍，緊接而來的溫暖懷抱，讓她猝不及防的微微一愣，身體本能的靠向那個倦戀的懷抱，清透的水色繚繞在迷蒙的眼底。
“是不是隻要做了大神官，就會一天到晚亂想這些東西？”收緊手臂，又怕觸及艾希雅肩頭還沒愈合的傷口，辛莫藍伽努力控製著想將她揉進身體的欲望，抿了抿唇將心底的歎息咽下。“我是武將出身，沒你那麽多奇怪的想法。隻要我認定的事情，我就會做下去，不會去管後果和代價。你說的時間，那是不可抗拒的力量，我們都逃不過生老病死的結果。但是，隻要我能們能守護著彼此，我相信，就算是時間，也不能將我們分開。”
忽爾，艾希雅覺得自己很傻，傻的可笑，又可憐。
抬手沿著辛莫藍伽的腰而上，輕摟上她的背，溫熱從衣服下傳進掌心，那是能令人瞬息安靜下來的溫度，就像無法離開呼吸般愛著這個溫度，貪戀到成癮的愛著……
“為了我，坐上那張王座，這個代價太大了……這個債，我還不起。”淚，潸然而下，順著臉頰消失在辛莫藍伽那件青藍色的袍子上。
笑了笑，有絲蕭瑟，有絲黯然。“這是我還你的，我們扯平了。”
蜿蜒在眼角的淚，在她這句話脫口而出時，洶湧而出。
“別擔心，我會成為一個好國王，不會偷懶。”她調侃的開口，眼底的灰暗仍然深沉，視線模糊出艾希雅精致的輪廓，低下頭，她將臉輕輕埋在艾希雅的頸窩裏，鼻息間溢滿了淡淡奇異的香味。
抬手，撫上辛莫藍伽輕柔的卷發，纏在指縫的發絲，溫柔的撕扯著艾希雅微亂的呼吸，眼睛看不見了，指尖帶來的敏感卻是越發的清晰，繾綣在指間的發將記憶的閘門打開，那些曆曆在目的過往，猶如風中的青煙一般，縹緲，邃遠，亦很真實。
“你就知道一定能說服我，對嗎？”
“我一直很有自信。”
“自大。”
“這個優點你也發現了？”
“自戀。”
“這個你也知道？”
輕笑，淚在笑中燦爛成一片波光粼粼的海洋，幽深明媚。
將沉鬱的心情隱在恬淡的微笑之下，將悲涼的心境藏在溫柔的神情之下，艾希雅仿佛撫摸著一隻溫順的小貓般，輕輕撫摸著辛莫藍伽的發，心底的冰冷在那些糾纏縈繞在指尖的發絲裏，逐漸融化成一泓秋水，淡淡的淹沒了她最後的堅持。
半晌，一聲歎息從緊抿的唇邊滑出……她知道，辛莫藍伽說的對，隻有成為亞述的國王，她們倆人才能安全的生活在一起，無奈卻又最實際的方法。
因為，權利是唯一能夠保護她們不受傷外界傷害的最鋒利的劍。
然而，如同一把雙刃劍般，這把光芒四射的寶劍，同樣也會傷害到握著它的人……一如所有王者，掌握權利的同時，又失去了太多。
身邊這個驕傲又向往自由的辛莫藍伽，在她決定站上亞述權利巔峰的時候，她也將承載起無法想像的重擔。那將是以放棄自由無拘的生活為代價的榮耀，甚至將會葬送她一生的理想……
她將失去隨心所欲的生活，她將被那些繁鎖的事情所累，她將不得不麵對成天不斷的晉見請求，她將會活在所有人的注視中，她將以一個人的力量來決定一個國家的命運……
這些，她都能承受嗎？
艾希雅很擔心，那種沉重到連呼吸都覺得疲憊的憂心忡忡。然而，除了對未來的無限擔心以外，她卻更加心痛。
心痛眼前這個輕輕微笑著，明明倨傲張狂的不想受到任何束縛，卻甘願為了自己而麵對一整個世界的傻瓜。
用一個國家的力量，極盡全力來保護自己；用一個人的力量，承擔起自己的一生……
艾希雅想哭，卻在靜靜望著辛莫藍伽時，還是努力綻放出一個恬靜溫柔的笑容，漫漫如春風，將沉鬱在兩人間的哀傷輕輕吹散，杳無聲息……
繞過半圓形的回廊，濃蔭掩映下的一座青白色建築物出現在眼前，庭院裏潺潺而流的泉水反射出片片陽光，有些耀眼的疏淡，連片的綠草一直綿延地消失在水邊，幾隻小鹿靈巧的漫步在草地上，低頭享用著美味的青草，不時抬起頭警惕的張望一下四周。
腳步在靠近那扇精致的雕花木門時，有些遲緩，單手背在身後，刻意放慢了步子，辛莫藍伽將視線從小鹿的身上調向不遠處的一片綠蔭下，蹙眉。
“王。”一個聲音打亂了她的視線，神色刹那間的錯愕，瞬息之間又恢複了微笑。
伸手扶起躬身行禮的伊安桑，笑意盎然的臉上隱約有絲尷尬，就在聽見那個“王”字從眼前這個少女的口中喚出時。
“我們聊聊，來，去那邊。”拉起伊安桑的手，卻被她輕輕抽回，隻見她退了二步，恭順的低著頭，沒有了往日的親切調皮。
眼神一暗，模糊的歎息在唇邊打個轉又咽回了喉嚨裏。“你們待在這裏。”掃了一眼身後的侍女和侍衛，辛莫藍伽丟下一句話，率先向綠蔭下走去，經過伊安桑身邊時，視線淡淡的看著前方，灰色的眸子映射出廊外的陽光，斑斕顫動的明亮。
“聽說，你想離開皇宮？”
“是的。”
“我知道你恨我，這時候我說什麽，你都聽不進去。已經鑄成的事實，誰都不能改變。對於薩米都，我沒什麽好說的。但是請你留下，讓我來照顧你，我會代替他，像親妹妹一樣照顧你，請你相信我。”濃鬱的綠蔭投射在她的眼底，變成一層層璀璨的灰色光影，閃動著迷人的光芒，沿著眼角蔓延繚繞在她誠懇的臉上，那是一種讓人無法拒絕的神情。
走到一根雪白色的石柱前停下，抬手摸上那些細致蜿蜒的花紋，伊安桑安靜的背影靜靜佇立在穿透綠葉的陽光下，微風中輕輕晃動的長發與裙裾一樣的孤單。
心，隱隱痛著，對於伊安桑，辛莫藍伽有說不完的抱歉，是她讓她在一夜之是失去了至愛的親人，失去了公主的身份，成了敗君的家眷，成了人人眼中必須除去的禍根。
“我沒理由待在這裏，這裏已經不是我的家了。”突然開口，背對著辛莫藍伽，她看著石柱上那些紋路，眼神專注，仿佛是想將它刻在腦中。
蹙眉，看著那個曾經被薩米都保護到沒有絲毫煩惱的快樂背影，沉默。
微風搖動綠蔭，投射在大理石地麵的陰影變幻陸離，片縷花香從不遠處的花叢間傳來，彌漫在空氣中的熏香味滲夾在其中，些許妖冶的奪走了人的呼吸。
“這裏永遠是你的家，不管你走多遠，我都會在這裏……等著你回家。”淡淡的開口，宛若此刻她的視線，淡然如風卻含著不易察覺的悲傷。
眼神輕閃，一片波光在眼底閃動，低下頭，壓抑住想要放聲大哭的衝動，伊安桑沉默地承受著眼角恣意縱橫的淚水，任由它淹沒了呼吸和心跳。
片刻，一聲歎息在耳邊響起，隨之而來的是一個溫暖的懷抱，輕輕將她顫抖不已的身體圈在一雙手臂中，聽著身後幾乎也是在壓抑的呼吸聲，伊安桑的淚更加洶湧。
“有的時候，人渺小又無奈，隻能去做那些根本不願意做的事情。我不想屈服於命運，最後卻還是掉進了這個陷阱中。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你、薩米都，還有我，我們有過美好的回憶，誰也不想變成現在這樣。別哭，伊安桑，你這樣，我真的很難過。”
環著伊安桑的肩，她哽咽的開口，閉上眼，腦中不斷回放著小時候隨父親進宮時，第一次見到年少的薩米都和被王後抱在懷裏，還在伊呀學語的伊安桑……
時間，真的改變了太多東西，有好有壞。
那些青澀的時光，隨著年紀的增長，權利的肆虐，欲望的飽脹，早就隨著底格裏斯河咆哮的河水不知去向了何方。
“我殺了他，是我。”伊安桑破碎在眼淚中的聲音傳來，重重擊上辛莫藍伽的心。
“不是你！你這麽善良，怎麽會傷害自己的哥哥。是命運，是薩米都的猜忌毀了他自己。”猛然之間聲音調高了幾分，她扳過伊安桑的身體，看著她因為哭泣而蒼白脆弱的臉，心裏好像被人打了一拳般鈍鈍的痛著。
“聽我說，伊安桑，留下來，別離開尼尼微，如果你不願意住在皇宮裏，那我就在城裏給你安排一個地方，好不好？”
沉默，抬眸，閃爍著淚光的眸子靜靜看著辛莫藍伽焦急關切的臉，片刻之間有了遲疑。
“伊安桑……”幾乎是帶著乞求的口氣，辛莫藍伽不安的注視著沉默不語的伊安桑，不知所措的欲言又止。
半晌，辛莫藍伽就快要在這種沉悶焦慮的氣氛裏壓抑不住時，伊安桑忽然開口了，聲音透著虛弱和無助。“我不想待在尼尼微，我想出去走走。在這裏，我會每天想起薩米都，還有我自己犯下的罪，我隻想離開。”
辛莫藍伽無奈的閉了閉眼，再次睜開時，一聲沉重的歎息無法壓抑的脫口而出，透著無法言語的無可奈何。
“讓我去看看我們的亞述吧，這是我一直的夢想。從前做個公主，沒有機會走遍自己的祖國，至少現在可以了，對不對？”菀爾一笑，淒迷若泣的眼帶著點點光芒，這個小公主最終還是在殘酷的現實中成長為了一個成熟堅強的少女，卻付出了太大的代價。
這個代價，讓辛莫藍伽深深感到愧疚。
輕輕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當辛莫藍伽的手從自己的肩膀上滑落的瞬間，伊安桑的眉頭輕顫，她笑著頷首，漂亮的唇勾起一個往日任性的笑容。
“王，請您保重，伊安桑會為您和亞述祈禱的。”
眼神輕輕顫動，想挽留她，話到嘴邊卻被她平靜淡然的微笑逼回了心底，辛莫藍伽隻是靜靜的看著她，一如她正在看著她。
“我先告退了。”欠身，在辛莫藍伽那雙淺灰色眸子沐浴著明媚的光線，卻逐漸暗沉下來的時候，伊安桑輕輕轉身向長廊走去，腳步匆匆。
“伊安桑！”
腳步驀然停下，沒有轉身，隻是側目，目光淺淺的看著陽光下的高挑人影。
“你永遠是亞述的公主，別忘記了。”她說，揚起的嘴角帶著明媚的溫柔，灰色的眼睛沉澱著粼粼的波光，漂亮的無懈可擊。
一愣，半刻之後，赫然轉過頭，盯著前方幽深的長廊，深深吸氣想以此壓製住快要決堤的淚水，卻發現這是徒勞無功的努力。
淚，放縱恣意在臉頰，蜿蜒纏結在心底。
一個深呼吸後，抬腳邁上台階，伴隨著陽光消失在長廊光滑的地麵上，伊安桑的步子由匆匆到急促，既而拉起裙擺小跑著消失在拐角。
最後一片粉紅色裙角徹底在灰色瞳仁裏消失時，辛莫藍伽低下了頭，緊握著拳砸上身邊的石柱。
懊惱，無奈，亦或是悲傷的情緒，經由指關節傳來的刺痛速度傳遍全身，緩慢的抬眸，在穿透濃蔭而下的斑駁光線中，她靜靜的凝視著伊安桑離去的方向。
良久，良久……
作者有話要說：帶病工作，腦子一片空白，寫完了，修改了，秋也升天了！
好吧，大家先看著吧，秋要去躺一下了，腦力勞動真是熬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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