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頭上明亮到刺目的月光,清澈卻冰涼……冷的就像刀鋒的邊緣,輕柔的照耀在身上,心裏卻一寸一寸的疼著。

頭腦,如同此刻的視線一樣,些許遲鈍的模糊,從傷口流出的血帶走了身體的溫度,還有辛莫藍伽一向自認冷靜的思維。耳中的鋒鳴聲,像是夏天裏惱人的蟬叫,讓已經昏沉疲乏的大腦有種快要爆開來的感覺。

不去想庫侖塔和那些人愚蠢又危險的舉動,在他們興奮期盼的眼神中,辛莫藍伽有種想要逃走的衝動……叛變,一個從未在她腦中出現過的詞,現在卻成了一個事實。

不管任何原因,刺殺了國君,就是叛變。

自己登上王位,就是篡權。

沒有一個人可以在曆史的長卷裏抹去這樣一個軾君謀權的陰影,即便能成為一個賢明偉大的君主,卻還是洗不掉背叛者的烙印。

曆史,對於每個人都是公平的,時間會記錄下一切。

可以劃掉神廟上的文字,可以燒掉記錄的文獻。但是,事實……永遠存在。

她不會走上這條路,不會讓祖先的榮譽再一次因為她而蒙羞。

離開,是她唯一可以選擇的路,即使她會在亞述的追兵下東躲西藏的生活,即使她會成為眾人眼裏的叛徒。她也不會走上那條由腥紅色的地毯鋪就而成的,通向那個金光燦燦王座的道路。

快馬加鞭回到將軍府,門口的守衛增加了兩倍,微微蹙眉。

“將軍。”侍衛接過她手裏的韁繩和馬鞭。

掃視著嚴陣以待神情肅穆的兩排守衛,辛莫藍伽快步向門裏走去,抬手摸了一下胸口處的傷,已經不流血了,幹涸的血跡粘著衣襟,一件精致的袍子看不去相當的慘不忍睹。

“你受傷了!”多那柏迎麵而來,焦急的視線在瞧見她身上那些凝固的血跡時,驀然一驚。

“沒事,都是皮外傷。你們是不是調動了城外的金獅軍?外麵那些人是怎麽回事?”

“庫侖塔將軍帶人進宮去找你,聽說你在宮裏出了狀況,我們就發信號去城外集結了部隊。門外的人是先鋒,其餘的人已經在進城的路上,一個沙漏時後,就能夠控製全城。”多那柏朝身邊的侍衛揮手,示意他們趕快去找醫宮過來,自己則跟在辛莫藍伽的身後向東庭走去。

“你們怎麽那麽----”

“將軍,大神官醒了!”多那柏輕輕一句,赫然間將辛莫藍伽的聲音凝固在側目而視的瞬間。

目不轉睛的看著多那柏,驚詫與遲疑同時寫在那雙略帶疲憊的灰色眸子裏,一瞬間的失措後,她忽然邁開步子向東庭跑去,迅捷的動作讓多那柏微微一愣,等他回過神時,長廊下早已不見辛莫藍伽的身影。

氣息微喘的停在那扇門邊,白色的門框裏飄出一股淡淡的草藥味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味道,卻在此刻讓她覺得有些莫名的害怕,遲疑。

剛才一路跑著過來,牽動了幾處稍大一些的傷口又開始出血,隨著一個深呼吸,那些刺痛如閃電般傳遍全身,喚回了一些恍惚的神智,看了一眼虛掩的門,抬手推開。

有些耀眼的是來自床上那個半坐半躺的身影所發出來的光芒,她淡淡的微笑似乎是記憶裏唯一存在的片刻,有那麽一瞬,辛莫藍伽覺得自己好像是在做夢。

虛幻,卻又真實到心髒會猛然間劇烈抽痛的一個夢境……

感覺到微風裏帶著一絲血腥氣,艾希雅輕輕皺眉。

“辛莫藍伽!”阿述新帕回頭,看見站在門邊的人時,高興的從床邊跳起來,朝著她跑過來。

一個名字的魔力,就在於他會讓你忘記身邊的一切,隻能感覺到……心痛。

艾希雅放在毯子上的手緊攥全拳,就在阿述新帕興奮的大叫聲中,指尖不知不覺的緊緊嵌進掌心,卻沒有任何感覺……心跳的聲音,在眼淚奪眶而出的刹那,似乎消失了。

拍了拍阿述新帕的肩,微微一笑,視線一直沒從艾希雅的臉上移開。

“艾希雅……”喉嚨裏哽咽著窒息的輕顫,發出的聲音暗啞怯懦的讓自己一怔,蹙眉,邁步。

阿述新帕朝屋內的侍女輕輕招手,她們會意的躬身陸續的退出房門。站在門邊,最後離開的阿述新帕抬眸看了一眼床邊的兩人,輕輕歎息著關上了門。

對坐良久,久的時間在彼此的呼吸裏,緩緩沉澱成為凝重的沉默。

陽光仍然很好,兀自張揚的跳動在窗邊,一排的白色紗簾輕輕飛舞在風中,很輕,很慢……

“你受傷了嗎?”打破了沉默,因著空氣裏一絲血腥味隨著辛莫藍伽坐在床邊時,緩緩襲進鼻息間。

沉默,一些微弱的“沙沙”聲響起,來自於窗外那些茂密的花架下。

一時間,艾希雅不知要說什麽,手指動了動,終究壓抑住了想要抬手的衝動,用那雙空洞卻幽深的眸子對著辛莫藍伽的方向,不語。

半晌,她開口,聲音裏透著怯懦和質疑,明顯的就像她已經開始顫抖的手。“你的……眼睛,怎麽了?”

微怔,沉默。

“看不見我嗎?”猶豫著伸出手,在艾希雅眼前晃了晃,她隻是淡然的盯著前方,甚至連眼皮都沒眨一下。

菀爾一笑,偏開臉,迎著風吹來的方向。“是。”

輕輕抽吸,眼神驀然一驚後,緩緩的低下頭。知道她看不見,卻還是不想在她的麵前掉下淚,無法抑製的眼淚在艾希雅淡然的說出那個“是”字時,已然絕堤。

咽下喉嚨裏的哽咽聲,隻是任由淚水以一種肆虐的速度湧出眼眶,辛莫藍伽安靜地坐著,視線模糊的看著滴落在拳頭上的淚水蜿蜒成線,淡淡的溫度,此刻卻宛若滾燙的鉻鐵在皮膚和心裏烙上無痕的悲傷。

讓人無法忽視的傷,卻幹淨到沒有一絲痕跡,印在每個呼吸間,清晰的映照出辛莫藍伽此刻的脆弱和無助。

“別哭。”

當這句話在耳畔響起時,一絲若有似無的藥香伴隨著一股溫暖的氣息來到臉邊,輕輕繚繞在辛莫藍伽努力壓抑的呼吸間。

偏過臉,躲過艾希雅伸過來的手,倔強的唇緊抿著,隱在發絲下的眼黯然的失去了往日的光彩,顫動的淚光遮擋了月光的侵襲,那雙灰色的眸子冰冷的一如深海。

手在半空懸著,淡淡的失落傳來,就像指尖觸動了微涼的空氣,不自覺的咬著嘴唇,悵然的收回手,卻在半空被抓住,緊緊的。掌心有絲鈍痛,血液被一種壓抑後的力道禁錮在手心……那是辛莫藍伽驀然收緊的手指帶來的力道,卻感覺到在她努力克製下,仍然有些微微顫抖的靈魂。

而呼吸,同樣被禁錮了……用辛莫藍伽的懷抱,一個透著濃重血腥味,卻無比溫暖的懷抱。

她感覺到了,她的脆弱,從未有過的感覺。

一瞬間的驚詫,一瞬間的遲疑,一瞬間……淚,也絕堤。

不想再掩飾,艾希雅哭出聲,俯在辛莫藍伽的肩膀,哭的像個孩子,仿佛壓抑在生命裏的悲傷,經由這肆無忌憚的淚水全數流了出來……她的責任,她的寂寞,她的惶恐,她的命運……背負無數重擔的身心,隻有在這個貪戀的懷抱裏,才能放肆的顫抖,才能毫無顧忌的宣泄。

辛莫藍伽默默的流著淚,艾希雅的抽泣聲像是尖刀鋒利的劃開她的身體,緩緩收緊手臂,看著自己的眼淚落在她蒼白的發間,瞬間無所蹤影。

灰色的眸子,映出純白的發,不同的漂亮色澤,卻是同樣的溫度……同樣的冰冷,同樣的黯淡。

垂落半床的白色長發在微風中輕輕晃動,美麗的耀眼,卻刺痛了辛莫藍伽的眼,讓她無法直視,閉上眼的瞬間,從眼角滑落的淚順著臉頰,最終全數落進那頭曾經宛如暗夜般漆黑,此刻卻如雪般蒼白的發絲間,悄無聲息……

“都會好起來的,我發誓。”她說,某個念頭在懷中艾希雅不斷顫抖時,開始動搖了。

“隻要能在一起,什麽代價都值得。”辛莫藍伽輕輕的再次開口,這句話卻是對自己說的。

“相信我……”片刻後,單手順著艾希雅不斷顫動的背滑過那把冰涼的銀色發絲,輕輕將她的頭按在自己的肩上,低沉迷魅的聲音再次響起,她已然做出了決定。

她,在乎別人說她是個軾君篡權的亂臣賊子,在乎祖先的榮譽毀在自己的手上,在乎舉國上下的眼光……以及那些讓她覺得,自己是個卑鄙小人的茫然感覺。

但是,這一切的一切,都不及懷裏這個少女的一滴淚。

艾希雅的犧牲,有目共睹。

而她呢,她又為她做什麽?除了帶給她傷害以外,似乎自己什麽也沒有做過。

如果,愛上一個人,就意味著獲得,那她已經獲得的太多,太多。

如果,愛上一個人,就意味著犧牲,那艾希雅已經犧牲的太多,太多。

時間就是奔流的河水,長長短短,隻有一個方向,沒有回頭的岸,錯過的就將失去。

應該感謝上蒼,給了她一個贖罪的機會……她會麵對,一無返顧的承擔起責任,即便自己會為此付出無法想像的代價,但是……

緊緊抱著艾希雅,身體上的傷口隱隱痛著,卻不及心裏的傷更痛,痛的她想放聲大笑。

然而,顫動的喉頭卻將淒涼的笑聲淹沒在眼底無盡的哀傷中,久久的,揮散不去……

吃過早飯,沒有見到辛莫藍伽的影子,喝完侍女送來的湯藥,問了她的行蹤,侍女都搖頭不知。

昨晚,在她的懷裏哭著睡著了,迷迷糊糊的,似乎聽見她在接近清晨時離開的聲音,極輕的,卻還是驚醒了她。

沒有出聲,亦沒有讓她發現自己醒了。

辛莫藍伽在床邊坐了一會兒,雖然眼睛看不見,卻可以感覺到那抹穿透清晨薄光的視線一直縈繞在自己的臉上。片刻,出乎意料的,她俯下身輕輕印了一吻在她的額頭,起身離開了房間。

直到聽見腳步聲走遠,艾希雅才睜開眼,心裏有那麽一個瞬間充滿了惘然若失的感覺,很淡,卻很清晰。

她的眼睛是怎麽瞎的,她用什麽方法救活了她,她怎麽從昏迷中醒過來,辛莫藍伽一律都沒有問。

似乎,她知道一切的答案。

長長一聲歎息,在微風卷著陽光潛進房間時,輕輕從唇邊滑出,有點無奈,又有點彷徨的味道。

“想什麽?”一個聲音在不遠處響起,輕而易舉就打破了艾希雅的沉思。

循著聲音看去,一片黑茫茫在眼前,卻感覺很安心,因著那個聲音就在身邊。

“去哪裏了,身上的傷怎麽樣了?”她問,掩飾著自己因為辛莫藍伽的突然出現而露出的慌亂,甚至有絲羞赧的窘迫。

“傷都沒事了,我去做了些準備。”

“準備什麽?”

“很快就會知道了。”一雙手臂將她攬進懷裏,那裏有縷清晨露水的味道,還有一絲外傷的草藥味。

放鬆自己的身體,靠在她的懷裏,艾希雅揚起一個微笑,不語。

良久,似乎是厭倦了這種沉默,辛莫藍伽忽然開口。“我們搬個地方住,怎麽樣?”

“回露台嗎?”帶著欣喜問道,她好想念那個美麗的地方。

笑,沒有開口,攬在艾希雅肩上的手臂,悄然滑到她的背,另一手拉過毯子將她的身體緊密的包裹,動作輕柔仔細,直到確認那張毯子將艾希雅嬌小的身軀裹的密不透風時,她忽然笑著說:“不是,我們換個新地方去住。”

伴隨著這句話,艾希雅隻感覺自己陡然騰空離開了床,片刻之後,一陣輕風吹拂在臉上,夾雜著飄浮在空氣裏的花香,還是一些青草晨露的淡淡味道。

“我們去哪裏?”她問,風不大,但揚起了她的頭發,她不自覺的伸手想將這一頭蒼白的發藏起,努力了幾下,還是有幾縷頭發從頸邊滑下來。

睨了一眼艾希雅的舉動,辛莫藍伽顯出一絲不悅,皺了皺眉,說道:“摟好了,別亂動,掉下去會很難看。”

愣,因為她的語氣。半晌,笑。環上她的頸子,柔軟的卷發癢癢地掃過手臂,艾希雅的笑容更大了。

輕輕的風,穿過長廊在身邊打著圈飛向身後,撩動淡金色的長袍烈烈翻飛,在那抹修長身影步履穩健的踏在陽光中緩緩前行時,片縷銀色發絲繚繞在辛莫藍伽的周身……悠揚,迤邐,宛若千萬條雨線反射著燦爛的陽光,極致的妖冶,極致的魔魅。

側眸,辛莫藍伽看向艾希雅,她的皮膚在晨光中剔透明亮,長長的睫毛微微扇動,溫柔的淺笑揚著在唇邊……

一個近的可以聽見艾希雅心跳的距離,一個能感受到她溫度的距離,一個讓自己覺得安心的距離……一個讓辛莫藍伽堅信自己的所有決定,都不會後悔的距離。

輕輕的,望向前方,薄薄的唇邊揚起一個弧度,桀驁亦很張揚,就像廊外喧囂的陽光。

作者有話要說:生病了,唉。。。。。到底是怎麽生病的呢?一點都沒有感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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