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為一名老騎官,切薩皮克也許對刑訊套供等反間諜工作並不在行,但行軍打仗、臨陣衝鋒,卻是輕車熟路。正是看中了他的經驗和才能,他被茲波林和伊薩委以重任,指揮塞爾本部主力部隊的前哨騎隊參加戰役。
作為全軍的開路先鋒,指揮前哨騎隊需要很高的戰術技巧,並隨戰爭形態和戰役任務的不同而採取不同的行軍、作戰方式。
當進行穿插滲透,側後繞襲時,前哨騎隊應快速行進,並保持較小正麵縱隊,以盡可能少地引起敵人的注意。
當急行軍時,應以一定的正麵急速推進,盡快控製一定幅麵和距離的區域,為大部隊迅速開闢安全通道,超出這一區域的地段,隻要對預期的行軍沒有影響,就不會去碰。
當引導大部隊正常行軍時,則前哨騎隊須擔負索敵和開路的雙重任務,一方麵要為主力部隊打通進軍路線,一方麵要占據道路兩側可通視一定範圍的所有製高點,搜索密林等可能設伏的地段,尋出可能潛伏的敵方大軍或掃清小股騷擾部隊。
當如現今般,以包抄方式接敵迎戰時,前哨騎兵應以鉗形、扇麵等作戰態勢多路全線推進,形成最大幅度的正麵,並建立密度較常態行軍時高出四倍的偵訊係統。
這樣做的目的,在於通過試探性進攻,以最少量的部隊作先導,與最大麵積的敵軍取得和保持接觸,探究敵軍各佈防區域的兵數多寡、戰力強弱,查明陷阱、暗壕等潛在危險地帶。
前哨偵訊兵在收集到有關敵軍佈防的情報資訊後,馬上利用旗語和軍號等工具向後方報告。指揮部接到信號,就能迅速瞭解到戰場情況和敵軍虛實,果斷決策,保證主力部隊能有目的地投入決定性的進攻力量。
接觸探敵是一項極富挑戰性的危險任務,需要很高的戰術素養和大無畏的戰鬥精神,不是多年征戰的老兵和經驗豐富的指揮官,絕難勝任。
上千戰馬邁動輕盈的步伐,載著彪悍勇毅的前哨戰士,於敵營前四百米處,恰在箭矢射程之外立定。
啟動、行進、暫停,整支隊伍雖然排成間距極大的橫隊,但動作卻齊整劃一,顯示出戰士們極高的騎術。 直到此時,前哨騎兵們尚未遇到任何阻攔。 塞爾王國的前哨騎隊屬於輕騎兵,騎手們馬術嫺熟,跑位飄逸輕靈,可以適應機動靈活的軍事任務、能迅速接敵脫敵,進退裕如、來去如風。 其戰鬥武器除了輕騎兵的標準配置——馬刀、騎弓等之外,每人還發給一枝紅色長矛。這柄長矛既不是用來挺刺的騎槍,也不是用於擲射的投矛,而是警戒矛,一旦發現陷阱、暗溝等便插於其旁,以這種方式通知身後的偵察兵,並警示戰友。
另外,不少騎手還配備信號旗和軍號,在戰鬥的同時還負有偵訊的任務。
夕陽染紅的世界裏,這排疏散的塞爾前哨騎隊,恍如一根柔軟細長的銀色絲線,攤放在自由軍團營前。
“上!”
切薩皮克令旗前指。
剛停頓片刻的銀絲線,在柔和的北風吹拂下,又開始向南飄去。
茲波林站在馬車上,麵無表情地遙望戰場。
副將伊薩和“請來”的戰役見證人密爾頓,分立左右兩側。
“敵人出擊。”伊薩同樣一臉嚴肅地提醒道。
當塞爾前哨騎隊啟動時,自由軍團的營寨大門轟然洞開,阿施塔率領一千五百名自由軍團戰士,每五百人為一橫陣,共三個寬闊的步兵橫陣,從雞冠山、雞啄嶺和南大營三處同時殺出,迎敵而進!
“有問題。”茲波林看了一會後,皺起眉頭,冷聲喝道:“傳令,凱提南亞騎兵縱隊第一、第二輕騎大隊準備!”
與雞鳴鎮的主動出擊不同,黑岩城內是一派緊張的嚴防死守情狀。
淒厲的警戒號在城內各處吹響,城頭的垛口處站立著剛剛從城內各處軍營跑來,呼呼喘著粗氣的塞爾士兵。
他們一手抱著武器,一手擦著額頭的汗滴。在這些衛兵的身後,還有更多的戰友從身後的梯道台階爬上城頭。 一麵麵搖曳的旌旗,給將士們指引著道路,帶著他們奔往各處防區。
讓這些身經百戰塞爾戰士驚惶失措的,是北城門外一公裏處的傳奇女將奈絲麗及其轄下兩千輕騎。 奈絲麗打扮得極其精神,虎頭盔、黃金甲、雪攢梨花槍、紫電驊騮駒。 一雙微微上挑的鳳眼像一汪明澈的清泉,連年的風沙磨礪和戰火熏燒,又令其閃動著淩厲的殺機。
在這個如映日芙蓉般豔美的女將身後,兩千身著猛虎軍團金色鎧甲的閃特輕騎兵,列成一個整齊的長條形騎陣。
經過三天三夜的連續賓士,身下的戰馬已是遍身汗然,馬鼻噗噗地噴著熱氣,然而騎兵戰士們卻個個精神抖擻、巍然肅立,除了馬兒的響鼻聲和偶爾的鐵甲軍器的碰撞聲外,整個戰陣一片寂靜。
夕陽耀射在這片金色軍陣上,給他們罩上了一圈奪目的紅色光暈。
珵亮鎧甲的反光刺痛了塞爾守城戰士的眼睛,城下的敵人好像變成了一種不真實的存在,他們浴火而出,直恍若從雲端飄下來的天兵神將。
這支敵方兵馬來得如此突然,確實讓黑岩城守將吃驚不小。
戰爭中任何一方指揮者對局勢的運籌都是有其邏輯邊框的。例如雙方軍隊的運動速度有其限度,戰鬥方式、武器射程和精度、戰力強弱有其範圍,各層次的防護有其強度,雙方軍隊對環境的運用有其局限等等。
這些邏輯邊框構成了思維的有效模式。但這些邏輯邊框一旦被打破,對方的思維便會散漫失形,無法運轉。 茲波林率領大軍出征,前往雞鳴鎮迎戰強敵,遠在遙遙後方,距離戰場十萬八千裏的黑岩城,幾乎不可能受到任何威脅。 即便對方從雞鳴鎮營地出發北上,且不說途中會遭到塞爾進擊部隊的察覺和圍堵,進軍旅程中要克服諸多地形障礙,光時間上說,也不可能在三天之內殺至城下。
黑岩城城防堅固,沒有幾倍於守軍壓倒性兵力優勢,絕難攻下。
對方僅兩千來人,悉數都是騎兵,沒有帶任何攻城器械,幾乎沒有攻下城池的可能。但他們信心十足,士氣昂揚,又不免叫人疑神疑鬼,揣度這隻是敵軍的先頭部隊,尚有大批人馬將緊跟而來。
眼下的這支部隊,絕非塞爾人以前在淪陷區遇到的專打遊擊,以暴民為主體構成的烏合之眾,而是一支正規軍勁旅。
精良的鎧甲和武器,也許誰都能夠裝備,但嚴明的軍紀、精湛的騎術、高超的戰術素養,卻絕非一日能夠練成。
塞爾人以前從未聽說過自由軍團裏尚有這樣的部隊,今日卻不知從哪裏猛然冒了出來。
常識被顛覆、理性被推dao、思維邏輯框架被粉碎後,幻想和臆測就會趁虛而入。
當幾個方麵看都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卻都在自己的眼前真實地發生了,黑岩城守將的腦海中,也不免產生了與身旁的普通戰士們同樣的錯覺——這支精銳的正規軍騎隊,是從地底下鑽出來的,還是從天上飛下的?
仿佛在驗證守將的疑慮,遠處的斜陽下風奔塵走,跛子別亞率領八千剽悍的騎兵,如豹騰虎掀,以傲睨群倫的氣勢,呼喝著飛馳而來!
這道金色的洪流,同樣正對著北門,正對著奈絲麗靜靜矗立的騎陣,奔騰如電,洶湧而來。
騎兵的奔速是如此之快,以至於讓人懷疑他們會與前方奈絲麗的戰陣撞在一起!
然而,就像歌劇舞台上的變換佈景一樣,騎隊在即將與前方的騎陣相撞時,戰士們撥動韁繩,微轉方向,陡然叉成兩支,自騎陣側後撲出。
就像激流沖上頑石,也如參天古樹張開雙臂,一萬輕騎兵寫出了一個動感十足的“丫”字。
被劈開的水流朝旁側飛濺,金色的手臂不斷向兩邊伸展。兩隻手臂越伸越長,越展越闊,最終將黑岩城的東、北、西三門悉數環抱在內。
當別亞完成了他富於創意的布陣後,剛才還棱角分明的“丫”字,此時變成了圓潤包容的馬蹄鐵狀的“U”字。
輕騎兵將黑岩城團團包圍,徹底堵死了城內守軍的逃路。
此刻,夕陽幾乎完全落到了地平線處,隻餘一縷微弱的光亮。
在遙遠的天邊,大地上昇起一片鋪天蓋地的滾滾紅塵,在夕陽的餘光下看不真切,隱隱約約有無數人馬踐踏著大地,朝著黑岩城而來。
到了現在,城防守將已經不再有任何懷疑了。盡管不知道敵人是從哪裏、用什麽方式闖進來的,但他卻知道自己即將麵臨一場艱苦卓絕的守城戰役。
眼前這一萬輕騎,僅是攻城敵軍的前鋒部隊,意圖圍住城市,封堵守軍退路,敵方尚有不計其數的大隊人馬正在趕來的途中。
城內僅有一萬守軍,兵少將微,隻能堪堪守住三麵城牆,雖有堅固的城防設施可供依託,但麵對著蜂擁而來、訓練有素的敵軍,到底能頑抗多久,卻殊難預料。
危急關頭,經驗老到的塞爾守將果斷地下達命令——立刻向習博卡二世和茲波林發去緊急軍報,彙報黑岩城危殆的形勢,要求馬上派軍增援;將城內的治安預備隊從三千人減少為五百,其餘所有守軍一律上城頭駐守,衛護城牆。
接到命令後,久經沙場的塞爾士兵馬上行動起來,高效而堅定地貫徹主將的意圖。 隻是,沒想到這兩條命令,卻正中跛子別亞的下懷 ……
阿施塔像一頭沖進鶴群的雄鷹,在塞爾前哨騎兵中進退騰躍,足有一人高的大塔盾被一隻手牢牢地擎在手中,擋住一記又一記刁鑽狠辣的劈刺,另一隻手舞動著一把已經鈍了口子的重劍。
這把跟鐵棒沒什麽區別的重劍,在夕陽下的每一次閃亮,就有一個帶血的塞爾騎兵頭盔滾落到馬蹄之下。
在他的周圍,盾抵著盾、刀碰著刀,人抱著人、馬匹驚厥,戰旗折斷,鮮血和屍體裝飾著大地,武器的猛烈斫擊淬出星星點點的火花。
按照巴維爾的指示,阿施塔的留守部隊隻需堅持到茲波林主力到來,就可以立刻撤退逃命。畢竟,他們隻有三千人,麵對的卻是數十倍的敵方正規部隊。
鑒於留守惑敵任務危險極大,生存機率極小,留下的戰士都經過了特殊的挑選。 他們並不是軍中的精銳,但全都是了無牽掛的單身漢。 他們的年齡有大有小、身體有強有弱,但幾乎所有的人都懷抱刻骨的仇恨,做好了與敵人同歸於盡的打算。
這裏有喪偶的丈夫,有失去雙親的青年,有失去兒女的傷心欲絕的父親……
戰前商議會上,幾乎所有的留守將士都反對撤退或突圍,一致要求留下來堅守營寨,與敵人奮戰到底。
塞爾禽獸讓他們失去了親人,今天他們要叫敵人以血償血、以命還命!
仇恨是如此的強烈、戰鬥意誌是如此的狂熱,阿施塔深深為之感動、為之折服。
況且,留守部隊堅持得越久,把茲波林的主力部隊吸引在此處的時間越長,巴維爾的主力部隊就有越多備戰時間,整場戰役獲勝的可能性就越大。
望著一張張視死如歸,被複仇扭曲得變形的臉龐,阿施塔作出了就地堅守,抵抗到死的決定。
也許對這些心兒已經完全破碎的人來說,活著已經沒有任何樂趣,死亡才是唯一的解脫。在臨死之前,以最激昂的戰鬥舞曲結束生命,則成為大夥共同的心願!
依託營寨防禦,較出兵迎擊能抵抗更長的時間——看似如此,實則不然。戰爭從無一定之規,在當前的情勢下,這條常識卻變成了謬誤。 留守部隊廣插旗幟、遍燃火把、拖馬揚灰、懸羊而鼓,在營地內放上一堆堆稻草人等伎倆,可以迷惑和嚇倒膽怯的喬伊賽,令其龜縮要塞,不敢出擊,卻根本不可能騙過茲波林及其手下那群嗜血惡狼的幽幽綠眼。
隻需一番試探性的假衝鋒,根據軍營*出箭雨的密度,敵人就能看出本軍是外強中乾,虛有其表。以數十倍的精銳兵力攻寨,又麵臨如此廣闊、如此疏散佈防的戰線,三千留守部隊恐怕拖不過一個小時。
故而,阿施塔乾脆帶著一千五百戰士從軍營殺出,對切薩皮克的前哨騎隊發起反衝鋒。 在塞爾人的眼裏,這場拚殺隻是兩軍間一場小規模的前哨戰,殊不知此刻阿施塔已經將全部兵力的一半派上了戰場,因為其他人必須繼續在軍營裏虛張聲勢,一千五百戰士已經是派出兵力的極限。
阿施塔的出擊決策,確屬漂亮而大膽的一手。再厲害的戰士,當敵人殺到眼前時也必須全神貫注於戰鬥,沒有什麽餘暇去探察敵營,而兩軍混戰在一起,營內士兵因顧忌誤傷戰友,不放箭射擊,也是很正常的情況。
畢竟,像魯道夫那種視同袍戰友為草芥的變態將領,隻是極少數的一小撮。
按阿施塔的設想,隻要能咬牙堅持到天黑,出擊惑敵的任務就很有可能實現。 夜色是最好的保護傘,肉眼很難分辨真偽虛實,塞爾多半會擔憂敵方趁機使詐而暫停攻擊,等待天明再重新開戰。
然而多年的征戰廝殺,令茲波林的作戰經驗十分豐富,阿施塔率部出營逆擊,他就覺察到有些不對勁。
他非常狡猾地,一個騎兵大隊接一個騎兵大隊地逐次投入兵力,試探對方的應手,從中揣度敵人的兵力佈置情況。 如果敵人撤退,那麽取得初戰勝利將大大鼓舞本軍士氣,如果敵人增兵而出,茲波林亦無不可。因為局部衝突的逐步昇級,最終演變成一場大會戰的例子屢見不鮮,讓敵人出營決戰,當然遠比進攻堅寨劃算。
不過這一次,守軍的反應相當怪異。他們既不撤退,也不增兵,就在營前五十米左右的地方廝殺堅守。
茲波林連續派出了兩個千騎隊,使本軍兵力達到了敵方的兩倍數量,但阿施塔及其部眾卻依然就地頑抗、咬牙死撐。這種戰場態勢,令茲波林也生出摸不清對手底細的詭異感覺。
“傳令,凱提南亞騎兵縱隊第三輕騎大隊準備!”茲波林不動聲色地繼續下令。
隨著帥旗的揮動,又一支千騎隊躍馬揚鞭,撲向戰場!
身在局中的阿施塔,感到了越來越重,幾乎令人喘不過氣來的壓力。手下的戰士們固然憑著不畏犧牲的鬥誌豪情繼續在拚死廝殺,但敵人同樣是攜著銳氣而來,充滿了戰爭的狂熱。
這些老練的塞爾騎手,已經被多年的無情廝殺熔煉成職業的屠夫,他們馬快刀狠,戰鬥力相當強。塞爾輕騎兵手裏拿著清一色的彎刃軍刀,在高速賓士的坐騎上,在與敵交錯的一瞬間,也能準確地揮臂轉腕,割中敵人最脆弱的頸喉部。
自由軍團的戰士們,一邊暴喝咆哮,一邊浴血搏殺,像野獸一樣在人叢中狂撕猛咬,但是越來越多的敵兵湧上來,也令他們越來越難以招架。自己人死一個少一個,無法補充,敵人卻在源源不斷地朝這裏奔來,起先的三個橫陣,早已變形走樣,變成東一叢、西一簇,犬牙交錯,各自為戰的混戰局麵。
按道理,這是步兵的必敗之相,然而這些人卻像在一心求死,堅持著絕不退後半步。
死士是冷兵器時代最可怕的群體,連久經沙場的塞爾老兵也從未見過這樣恐怖的敵人。這些人仿佛是從森林裏跑出來的怪物,不知道什麽叫疼痛、什麽叫畏懼!刀劍砍在身上,隻要沒有致命,他們仍繼續嗥叫、繼續戰鬥!武器被打掉了,一些人甚至撿起地上的殘肢揮舞!
當兩倍騎兵仍不能徹底擊敗眼前的敵人時,塞爾人的第四支千騎隊又沖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