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外部分.唐驚染四十四,岐黃術

小廝低著頭一直走,走到離簡懷箴十多步遙遠的地方,跪下來,道:“參加皇長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簡懷箴隻覺得聲音有些耳熟,正自詫異,零落卻已經把小廝扶了起來,笑道:“公主你且瞧瞧,這是哪個。”

簡懷箴抬眼望去,但見眼前的小廝唇紅齒白,眉如刀裁,目似墨畫,一張傾國傾城的臉猶如新月一般,卻不是唐驚染是誰?簡懷箴笑道:“你這丫頭,怎麽做男人打扮來了?”邊說著邊讓她坐到自己身邊來。

唐驚染懶懶道:“姑姑,這些日子江湖之中風平浪靜,並沒有什麽事端。我閑的沒事,每日裏除了和師父師叔伯們討教功夫外,就是同破浪或於冕四處遊逛,實在是閑的發慌,今日一時興起,便扮作男子模樣,想四處走走。恰好師父命我入宮邀請姑姑前去品嚐秋蟹,我便徑自來了。”

簡懷箴上下打量她一番,道:“驚染這孩子,扮作男人,倒是漂亮。”

說完,又沉思片刻道:“如今各處相安無事,也並不見得是件好事。山雨欲來風滿樓。”

唐驚染不明所以,也不辯駁,隻道:“江師伯得了一批陽澄湖的秋蟹,邀請姑姑和文英師伯一起品嚐。姑姑這便一起去吧。師父師伯還特意叮囑,要請零落姑姑一起去吃。零落姑姑侍奉皇姑姑這麽多年,可謂勞苦功高。”

零落聞言,笑道:“難為幾位公子大人想著奴婢。我侍奉公主,本是分內之事,哪裏言得上辛苦不辛苦的。”

三個人又閑話幾句,正準備走,卻聽到小太監報告:“公主,皇太子求見。”

簡懷箴笑道:“深兒倒是趕得巧。快些把他叫進來。”

小太監道聲“是”,便去請朱見深。未幾,朱見深便走了進來。自從經曆過去年被劫回宮之後,朱見深整個人變得與往日不同起來。不但人懂事很多,對人對事也穩重客官很多,大有英宗朱祁鎮的風範,讓簡懷箴很是安慰。

“兒參加太皇姑奶奶,姑奶奶萬福。”朱見深走進來,先向簡懷箴行禮。

簡懷箴笑道:“快起來快起來,深兒你今日倒是有福,你且看看是誰來了?”簡懷箴知道去年是唐驚染救了朱見深,也深知燭影搖紅和懺情門的存在與皇帝的態度深有關係。朱見深早晚是皇帝,讓他記得唐驚染的救命之恩,對燭影搖紅和懺情門是好事一樁。

朱見深走上前來,看了唐驚染一眼,麵上的神情大為詫異,半日才喃喃道:“這位公子是哪位?與孤以前見過的一位仙子,倒是有幾分相像。”

“你以前見過的一位仙子?太子殿下以往見過什麽仙子?”零落在一旁打趣道。

朱見深麵色一紅,頗為有幾分不好意思道:“我記得那日在京城城門口,有一位白衣仙子用白色飄帶救了我。當時因為事出緊急,沒有來得及詢問仙子是何人。如今看來,與這位公子,卻頗為相似。”

唐驚染撲哧一笑,簡懷箴同零落也一並笑了起來。

唐驚染盈盈上前,下拜道:“民女唐驚染,叩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朱見深愕然,目光盯在唐驚染臉上端詳半日,驚喜道:“原來你並不是什麽公子,而是當日那位救我的仙子?”

唐驚染掩口葫蘆而笑,她心中覺得這小太子忒也好玩,便說道:“民女隻是一名尋常女子,並不是什麽仙子。”

朱見深笑道:“都一樣,都一樣。在我心中,你都是......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是不會忘記你的。”其實,他想說的是,在我心中,你都是我的仙子,話到嘴邊,卻覺得此時此刻說這番話甚為不妥當,當即便改了口風。

那日唐驚染救了朱見深,朱見深回宮後,日日縈懷不能相忘,總覺得天上的仙女也不錯如此。心中對唐驚染的情意,一分深似一分。隻是,一方麵礙於皇上病重,國事繁忙,另一方麵,礙於唐驚染是簡懷箴的人,朱見深也不好直接派人去打聽,便隻得擱置下來,隻等以後再議。誰知道今日卻在簡懷箴的萬安宮中,有緣見到唐驚染,他心中的興奮之情,無以言語。

簡懷箴見朱見深猶記得唐驚染的救命之恩,心中十分安慰,卻並沒有多想其他。她更沒有想到,就是今日在萬安宮中,朱見深和唐驚染的這一晤,讓兩人種下一段孽緣。

簡懷箴笑道:“今日江太傅邀請本宮去懷明苑品蟹,深兒若是沒有旁的事,便同我一起去吧。”

朱見深能親近唐驚染芳澤,心中自然是欣喜不已,簡懷箴的話正中他下懷,他當即說道:“兒求之不得。這就去換衣服,同太皇姑奶奶出宮去。”說完,便興衝衝的回宮換衣服去了。簡懷箴與零落,亦換成尋常的服飾。

等朱見深回來後,三人便一起出宮去懷明苑。到時,發現方寥、江少衡、紀惻寒早已在候著,便是簡文英、朱落雪、簡破浪和於冕,也早就到了。眾人見到朱見深也跟著來了,忙行禮見過皇太子。

朱見深倒是很隨和道:“今日在座的,都是輩分高過見深的。今日我們隻論情誼,不講君臣。”

簡懷箴見狀,心中滿意,道:“來這懷明苑品蟹,也是圖個痛快。若是拘束什麽君臣禮儀,便沒有意思了。”

於是,眾人落座。有下人送上金黃色的陽澄湖大閘蟹上來,又佐有各色美食和各色美酒。眾人開懷暢飲,觥籌交錯間,不亦歡欣。

飲至半酣,簡懷箴覺得心中一陣茫然,便悄悄退了出來,走到竹樓之上,但見秋色連波,萬裏蒼翠,心中不自覺一陣悵然。

“怎麽一個人出來了?”江少衡不知什麽時候,亦然悄悄跟著她走了出來,見她麵有惆悵之色,不禁出言相問。

簡懷箴滿眼秋色,道:“我在想,不知不覺間大半生就過去了。昔日身邊的人,有些已經永遠見不著了。”

江少衡亦是一陣黯然,道:“人生如舟,在江河中行駛,沒行駛到一處,總要見到不同的風景。人與物。”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簡懷箴喟歎道。

江少衡輕搖手中的折扇,慢慢說道:“莫相問,漫相問,相問徒添恨。”

簡懷箴轉過身來,麵上染了一層淡淡的霜色,輕聲說道:“江大哥,我對你不起。”

江少衡的麵色,溫暖如昔:“我做的事,都是我心甘情願。”

“清清同於謙,這一生相愛,卻不能廝守。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實在是很微妙的東西。我與江大哥,到底是我負你良多。”她說到這裏,心中一陣悵然,隻見到前塵往事,絲絲縷縷浮上心頭,曆曆在目,一時之間,如鯁在喉。

江少衡一襲白衣,飄然立在光影之中,一如當初初見時候,他輕聲說道:“幾十年過去,還能日日與你相見,便是我最大的福氣。”

簡懷箴淚眼迷離,舉起手中的酒杯,道:“江大哥,我敬你一杯。我們今日不醉不歸。”

江少衡透過迷蒙的水霧,望著眼前的簡懷箴,這個他喜歡和嗬護了三十年的女子。年輕的時候,他喜歡她,愛她,為她,希望可以與她廝守終生,生生世世都在一起,永遠不分離。等到年紀越長,他越覺得,她並不是屬於他的,不但是不屬於他,也不屬於任何一個人。她的心中已經容納了太多東西,已經容不下愛情了。

於是,他漸漸斷了這非分之想,隻願能日日陪伴在她的身邊,時時刻刻,想起她的時候,能見到她一如既往的容顏。能夠想她所想,為她所為,陪著她,在歲月的消磨中一起變老。這便是他最大的福氣。

恐怕不隻是他心中這麽想,方寥心中,又何嚐不是?

有時候愛情並不一定是得到,比得到更長久的是相守相倚,不離不棄。

江少衡舉起酒杯,飲下這杯酒,心中隻覺得溫暖如昔。能在三十年後,容顏盡落之時,與心中的女子,對飲一杯酒,比什麽都值得。這一生,便算是沒有白活過了。

懷明苑中,眾人相對飲宴,笑語怡然,卻不知道宮中此時出了大事。

原來,萬貞兒像錢皇後獻的計策,便是買通錢皇後身邊最信賴的宮人,像錢皇後進言,以僧道之術數來救皇帝的命。恰好錢皇後身邊的心腹宮女香蠟家中出了大事,急著需要一筆銀兩救命。錢皇後日日沉浸在對皇上的祈念之中,傷心以及,香蠟不知該如何向她提出,再加上錢皇後素來清貧,一時之間也不見得能拿出那麽一大筆銀兩。

就在這時候,萬貞兒打聽到香蠟家中急需用錢,便悄悄把香蠟叫了去,把計策同她說了一遍。

香蠟起先不肯答應,後來家中催促的越來越急,沒有法子之下,隻好接受了周貴人的銀兩替她辦事。萬貞兒同香蠟講過,周貴人隻是想整一整錢皇後,出一口氣而已,並不會對錢皇後不利,香蠟這才肯答應的。

於是,便有了僧道之說。香蠟趁著錢皇後為皇上祈福的時候,便把家鄉有一個得道高人的消息,向錢皇後說了一遍。錢皇後正為皇上的病情而難過不已,如今聽到有法子,豈肯放過。於是,便去向簡懷箴祈求,為皇上設壇做法。簡懷箴矜湣其誠,便答應下來。

無論是萬貞兒還是香蠟,心中所想,周貴人無非是想出一口氣而已。周貴人心中,卻不是這麽想的。二十年來,她一直屈居在錢皇後之下。原本沒有兒子的時候,沒有想頭。錢皇後身子尚好的時候,她也沒有想頭。如今卻不同。

如今她的兒子貴為皇太子,而錢皇後又殘又瞎,她心中對她很是瞧不起。但是,錢皇後仍舊份數皇後,她隻是一個小小貴人而已,於是,時間越久,便越發妒忌起來。恨不能把錢皇後處之而後快。

如今,萬貞兒為她想了一個計策。原本隻是想讓錢皇後請來所謂的“得道高人”,為皇上診治病症。倘若這世外高人,開壇做法後,對皇上的病情沒有幫助,她就可以趁機在簡懷箴麵前說錢皇後在宮中大行巫術。

萬貞兒深知簡懷箴信任錢皇後,這麽一來,簡懷箴最多隻是責備錢皇後幾聲罷了。一則可以為周貴人出氣,二則也總算不負周貴人所托。

周貴人心中,卻不是這麽想的。萬貞兒同她講過這計策後,她忽然想到:皇上纏綿病榻良久,卻一直未曾駕崩,隻要皇上一天還在,太子永遠就是太子,她的太後夢,就遙不可及。倘若可以利用這次的事情,害死皇帝,這樣一來,她的兒子朱見深既可以登上皇帝之位,她可以成為母儀天下的太後,又可以把毒死皇帝的責任推到錢皇後身上,出這口惡氣,一石二鳥,豈不妙哉?

因此,周貴人便不肯親自去做這件事,她故意派出萬貞兒去做,如此一來,便是有什麽事,將來也不會牽連到她身上。即使東窗事發,也有個代罪羔羊。

得道高人是周貴人命令娘家的哥哥周大富找的,得道高人要怎麽做,周大富早已經叮囑好。隻等著萬貞兒把他推薦給香蠟,讓香蠟帶入宮中。

周貴人知道簡懷箴時常出宮,便令那得道高人王道靈借機三日後是良辰吉時,三日後再行施法。為的便是等著三日之中,簡懷箴的出宮之機。果然,第一日,簡懷箴便帶著皇太子朱見深出宮去了。周貴人得到稟告,大喜,命令萬貞兒通知王道靈,即刻開壇做法。

王道靈得到消息後,便去求見錢皇後。錢皇後正在誦經念佛,為皇上祈福,聽說王道靈求見,忙說道:“請他進來。”

王道靈原是民間一個混吃混喝的小道士而已,並不是什麽真正的得道高人。他走進來,拜見錢皇後。錢皇後忙道:“道長請平身,賜座。”香蠟便搬了黃花梨的楠木椅子,請王道靈落座。

王道靈之前見過周貴人,見她不過才三十幾歲,雍容華貴,樣貌姣好,是富貴之命。如今見到錢皇後,不禁大吃一驚。錢皇後十分幹瘦,麵色枯黃,一隻目仯,另外一隻眼睛,因顴骨突出,也十分駭人。她身軀殘瘦,拖著一隻腿,走起路來,甚為不便。莫說是一國之後,天下間尋常的民婦,有這般模樣的,丈夫恐怕也會嫌棄。英宗卻仍舊厚待她,實在是匪夷所思。

王道靈被授命害皇上,心中原本搖擺不定,畢竟這是大罪。他原本還猶豫,到底站在那邊,等到見了錢皇後的樣貌,立刻便下了決心,站在周貴人這邊。周貴人怎麽看都是富貴的命,兒子又是皇太子,錢皇後隻剩一副殘軀罷了。

“貧道急於求見皇後,是有一事稟告。經過貧道推算,發現紫薇逆轉,北鬥星現。今年的情形與往年不同。今日更是集合天時地利與人和,倘若現在可以開壇為皇上做法,皇上的病情一定能得以好轉。”王道靈向錢皇後進言道。

錢皇後聽得詫異,問道:“道長不是說三日之後,乃是做法的好時機麽?為何又變作今日?”

王道靈故作高深道:“道家的事情,原本就是瞬息萬變,莫測高深。如今忽然局勢逆轉,貧道一時之間,也解釋不清楚。倘若娘娘願意聽貧道解釋,我願意為娘娘解釋。倘若娘娘不要聽貧道解釋,那麽貧道現在就去開壇做法。”

王道靈所說的高深莫測,錢皇後並沒有聽明白,不過王道靈所說現在開壇做法是最好的時機,她確是明白清楚。她素來是事事為皇上著想,凡事以皇上為先的人,因此,當她聽說現在開壇做法最有利,當即應道:“早就聽聞道長是高人,一切就依道長所言吧。”心中暗暗歎口氣,勉強奉承道:“既然娘娘覺得好,那便這般做吧。”

不過,她又想起,簡懷箴的吩咐。倘若要開壇做法,一定要讓簡懷箴在一旁看著。錢皇後素來是孝順之人,便派人去請簡懷箴。誰知道萬安宮中的宮女說簡懷箴出宮去了。

皇宮中的人都知道簡懷箴與懷明苑的江太傅來往甚秘,她若是出宮,不是去了尚書府,便是去了懷明苑。於是,錢皇後便譴了兩個太監出宮,一個去懷明苑,一個去尚書府,請簡懷箴回來。

接著,一切便依從王道靈所言,在皇上居住的宮殿前麵開壇做法,為皇帝祈福。

錢皇後早早的就來到神壇前麵,宮女送上靠椅,錢皇後倚靠著坐在椅子上,看王道靈做法。周貴人為了避嫌,故意沒有出現。

一切準備就緒,王道靈開始做法。王道靈走江湖行騙的時候,學得幾首把戲。他手中持著法棒念念有詞,轉手間,便在手中燃起一團火焰,火焰閃閃發光,引得眾宮女太監一陣驚呼。其實,這隻不過是障眼法而已,外行的人,根本就看不出機關所在,隻當是王道靈真得可以呼風喚雨,半仙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