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子碎開, 瓷片在地麵蹦出去老遠。

大約氣狠了,活了二十六年,連慎微這麽生氣的次數屈指可數, 一連串止都止不住的低咳從肺腔擠出。

情緒波動的太厲害,心脈和周身內力運轉經過的大脈都刺起痛感,他感到眼前發黑。

“哎呀你幹什麽啊, ”風恪一針紮在他指腹,拍著他的背給他順氣,“你再生氣還真的能殺了他不成?”

明燭怕他再次著涼,迅速拿過大氅披在主子肩頭。

連慎微咳了好一陣, 口腔裏都嚐到了鐵鏽味才慢慢停下來, 緩了許久,他聲音沙啞道:“天南。”

“主子我在!”

連慎微眸色沉鬱:“給我挖了魏立的墳, 一寸骨頭一寸骨頭的敲碎。”

天南毫不猶豫:“是!主子, 是現在嗎?”

“……”

連慎微閉上眼, 眉尖緊蹙,心脈處一陣接一陣的疼。

風恪心驚肉跳的看著連慎微滿頭冷汗,閉著眼平複呼吸的動作,和他冰涼指腹上顫抖不止的銀針:“冷靜啊冷靜, 千萬冷靜、冷靜……”

這得是氣得多狠啊, 相識二十多年,他就沒見連慎微這幅模樣。

應璟決那小子真是本事了得啊。

一時間,房間裏隻有連慎微壓著冷怒的呼吸聲。

良久。

連慎微的氣息才慢慢平複下來。

他剛才是真的想提著蒼山劍去宰了那個小兔崽子。

即使應璟決並不記得他小時候發生的事。

“……等南安舞弊案解決之後, 暫且先讓他在自己的祖墳待一段時間。”

除了魏立之外, 其餘的人, 都是他從亂葬崗拉來的屍體而已, 沒有分毫魏家血脈的流民或者惡徒, 葬入清貴的魏家祖墳,逢年過節門生供奉香火,諷刺可笑之極。

這勉強叫他好受了些。

魏立的墳他現在不能挖,一旦挖了,就代表著應璟決這件事沒有辦好,容易被人抓了把柄。

南安舞弊案本不複雜,他查得很清楚,南安的學政、巡撫和總督都有參與。

不過,他並不想讓應璟決完成的那麽容易,就轉移了原本的汙款所在地,留下線索的同時,他還給大皇子三皇子都透露了風聲。

這兩個人,是應璟決登基路上不可缺少的磨刀石。

他若能在那二人之前找到汙款,便真的能叫朝堂中許多臣子看清他的本事,重新估量這場皇位的爭奪。

連慎微既然敢堂而皇之的轉移汙款,把這件事變成對應璟決的曆練,就不怕被人發現這裏麵他動過手腳。

景成帝在位一天,隻要不動搖國本,他翻了天都不會有任何事。

隻是他心頭還是梗著一口氣,不上不下的堵得難受。

風恪把連慎微指腹上的銀針拔/出來,趕緊給明燭兩個人使眼色,“快去弄點吃的,記得是軟爛好入口的食物,你們家主子餓了。”

“是。”

明燭走之前把地麵的碎瓷片都收拾幹淨了,避免連慎微紮到腳。

等他們走了,連慎微扶著旁邊站起來,到臥室東麵的書桌上轉了下硯台,書架喀喀分開,露出一麵牆。

連慎微伸手在牆麵敲了幾下。

牆麵一鬆,木層拉開,裏麵有一個劍匣。

風恪歎道:“原來你把蒼山藏在這裏了,不打開看看嗎。”

“放在之前,心中有氣,打一架就會好不少。”

青年的掌心落在劍匣上。

劍匣裏封藏的是他縱馬江湖、無拘而灑脫的十七歲。

連慎微沒打開,“我想起來一個故人。”

風恪顯然知道他說的是誰:“是你不願他知道你在這裏,他沒怪你,這些年江湖奔走,處處打探你的消息。每年六月,那人都會去趟金陵。”

“現在我連劍都拔不出來,怎麽見故人。”

連慎微靜默了片刻,重新把劍匣放了回去,“不過你提醒我了,過了春,璟決十六歲,阿姐十年忌日。我和他都該回金陵看看。”

昔日鋒銳佩劍,如今永封劍匣,風恪也不知道說什麽,心裏百般不是滋味:“太子金貴,又無記憶,你怎麽讓他出京城去金陵?”

連慎微合上書架,淡淡道:“會的。”

-

接風宴風風火火的準備了起來,攝政王府也遞了消息,表明連慎微屆時也會出席。

厲寧封這個正主卻整日跟在應璟決前後,忙的不見人影。這樣子叫想要離間他們二人之間關係的人徹底歇了心思,轉頭去想別的辦法。

自厲寧封說要調取案宗,應璟決就帶著他先去跑了趟大理寺,上麵記載潦草粗略,他們就又去了一趟詔獄。

畢竟欒秦甘最後被帶走的時候,是從詔獄出去的。

入堂後,迎接他們的是名司獄副使,長相清麗,辦事一點都不含糊,利落得很。

葉明沁道:“司獄大人馬上過來,太子殿下與小侯爺請稍等片刻。”

朝中雖設極少女官,但在詔獄任職的,厲寧封還是第一次見。

應璟決見葉明沁走遠了,才解釋道:“詔獄原沒有女官,她叫葉明沁,是攝政王推薦進來的副使。”

厲寧封了然:“攝政王在詔獄安插的人手?”

應璟決頓了頓,有些遲疑:“不太好說,是個有真才實學的厲害角色,解決了不少詔獄冤案,下手也狠。南安舞弊案裏,她這個副使,卻比那司獄得用的多,而且……”

“而且什麽?”

“除了和攝政王府走的近了些,我沒察覺葉明沁有哪裏偏幫攝政王,”應璟決說道,“她功績擺在那,小小詔獄困不了她多久,過段時間,你我就該在刑部看見她了。”

司獄很快趕過來,案宗擺在桌子上供他們翻閱。

應璟決揮手叫他下去。

欒秦甘通敵的證據,隻有寥寥幾張紙,還有似乎是被迫畫押的證詞。這些根本看不出什麽,最多瞧出所謂通敵證據都是偽造的,欒秦甘被汙蔑枉死。

京城與各地也確實是這樣傳的:攝政王陰狠毒辣,隻因忠直的欒大人參了他一本,就被按上了通敵的罪名,滿門皆誅。

欒大人可憐,遠在邊疆打仗的小侯爺更可憐。

應璟決看了一眼好友有些凝重的神色,不禁道:“你想什麽呢。”

“我在想,如果我姨丈不是眾所周知的冤死,而是他真的通敵了,”厲寧封頓了頓,淩厲的眉峰下壓,“以我和他的關係,邊疆的將士定會對我也有所懷疑戒備,輕則不聽號令,重則軍機延誤。那後果……”

兩人都沉默下來。

案宗字字記錄的‘通敵證詞’一筆一劃寫得清楚,沁著令人骨寒的冷意。

厲寧封呼出一口氣:“還好不是真的。”

“欒大人不會就這樣枉死,順昌伯爵府也不會成了連慎微出氣的犧牲品。還有魏大人,”應璟決保證道,“連慎微以後一定會付出代價。”

隻是他現在手裏的握住的東西,還太少了。

應璟決:“接風宴上連慎微會出席,我擔心他會對你不利。”

“我手裏握著一半兵權,他不會將我怎麽樣的,”厲寧封,“就算真有為難,我也一一接下。”

“他總不會也給我扣一個通敵的帽子,那就太蠢了。”

應璟決:“總之,萬事小心。”

-

太極宮。

接風宴。

陽光淡淡,溫度涼而不寒,春日在花草間窺見顏色,此次接風宴沒有設在殿中,而是安排在了殿外。

花房的奴才想盡辦法,在周遭擺滿了花,美而不妖。四季海棠分明還沒到三月花期,不知什麽人使了法子叫它提前開花了。

來往百官彼此見禮,談笑間紛紛落座。

“攝政王來了,不知身體可好寫了?”

“老夫幾人很是擔心,若非您不讓進,我等早就進府探病了。”

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都是官場麵子功夫,諸如此類的問候實在太多,連慎微挑著回應。

明燭和天南跟在自己主子一起出席,連慎微的位子在臣子側之首,寬敞得很。他攝政這幾年,從沒有病過這麽長時間。

見他入座,一些人打量的目光不由得投了過來。

今天天並不算多冷,連慎微卻披著厚厚的墨綠色大氅,長發攏起,容色如月,插著根簡單的玉簪,懷裏還抱著手爐,略顯清瘦蒼白,帶著病氣。

不過身上沒有難聞的藥味,一時間也叫人分不清他到底病沒病。

就是……

有人心裏直犯嘀咕,今天是有誰惹著攝政王了嗎,怎的臉上半點笑意都沒有。

過了會,人都到齊了,眾人朝景成帝行禮,唯獨連慎微不動,慢慢品著手邊的果酒,抬眸望向就坐在他對麵的應璟決。

他是太子,當得右側首位,正好與他相對。估計是早有交代,厲寧封的位子在應璟決旁邊。

連慎微不打算和應璟決這崽子維持表麵的師生和睦了,他想正兒八經地給應璟決施壓,迫使他成長。

當然,最主要的是他心中有氣,沒提劍殺過去已經是他忍耐極限。

應璟決視他為登基的阻礙,那他們早晚得撕破臉,早晚都一樣,不如他主動提前一點。小舅舅教訓外甥,就算景成帝這個爹在這兒,又能說什麽?

景成帝:“眾卿平身,無需在意朕,隨意即可。”

應璟決重新坐好之後,就察覺到一道略顯涼意的視線望著自己,他抬頭看見連慎微的目光,愣住了。

不知為何,他後背的寒毛慫了吧唧地豎了起來。

忍住搓手臂的衝動,應璟決覺得是自己攬了南安舞弊案的事,才讓連慎微不高興了。

心裏拐了無數個彎,他笑著舉起杯,“恭喜老師大病初愈,本宮敬您一杯。”

一邊侍候的宮婢立即將連慎微杯中的果酒斟滿。

應璟決微微一笑,將酒飲下。

連慎微端起酒杯,將裏麵的酒液緩緩倒在地上。

幾乎是應璟決喝完的那一刻,連慎微把酒倒了個幹淨。

眾臣子的視線全聚集在這裏,看得心驚肉跳的,沒想到攝政王連太子的麵子都不給了。

應璟決眯了眯眼。

厲寧封指尖敲著桌麵,玩味道:“我雖久在邊疆,但也知曉,太子殿下是儲君,儲君,君也。攝政王狀元出身,又曾擔任太子殿下老師。君臣之道想必不會不明白。”

連慎微笑了笑:“我既然是太子老師,就得對太子負責。小侯爺說君臣之道,那必然也知曉尊師重道。”

“大夫說我大病初愈,飲酒傷身,萬一喝了這杯斟滿了的酒,不慎身亡。那太子殿下不久相當於殺了自己的老師嗎?”

厲寧封頓了下:“一杯酒而已,不至於此。”

連慎微笑意不達眼底,對上應璟決的目光,溫聲道:“太子殿下,臣隻是避免了您弑師的可能,不讓您再次以學生的身份,和送魏大人入葬一樣,也送臣永眠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