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寧封回京的消息, 如一捧熱水,倒進了沸騰的油鍋。

這對太子黨而言無疑是一件喜事,畢竟厲寧封和太子殿下是大小長大的交情。

不過應璟決親手殺了厲寧封的姨丈欒秦甘, 又叫大皇子和三皇子黨的人心裏犯嘀咕,忍不住去想,萬一厲寧封因為這件事, 和太子鬧掰了呢?

那可是他們的機會啊。

厲寧封麵聖之後,聖心大悅,下旨在三日後,於太極宮舉辦接風宴。

東宮。

應璟決剛準備去忠義侯府, 就聽見殿外傳來一聲張揚的聲線:“殿下~”

厲寧封嘴裏叼著不知道從哪摘下來的一根草, 蹲在應璟決殿外的一顆老樹上,笑眯眯的衝他打招呼。

“好久不見呀殿下, 聽說你突破開陽境了, 恭喜恭喜啊。”

麵聖不許穿戴盔甲, 是以他換了身深藍色的勁裝,覲見的時候非常沉穩,現在吊兒郎當的像個二流子。

應璟決無語片刻,沒好氣道:“給本宮滾下來。”

厲寧封腿一動, 隨即僵住, 臉色變了。

“……艸腿麻了!應璟決救我救我救救我!”

應璟決心頭一跳,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便見他這位摯友砰的摔在老樹下的草叢裏。

應璟決:“……”

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

丟人。

少年儲君一秒變臉, 翻臉無情, 扭頭就走。

厲寧封跺了跺發麻的腳, 內力運轉一圈, 拍拍身上的土快速跟上:“哎哎哎, 你跑什麽,我是來找你說事兒的。”

應璟決:“下次走正門,怎麽每次來我這裏都和做賊一樣。”

厲寧封笑笑,他回頭對著跟著他們的奴才揮揮手,小誌子眼力見十足,便帶著其他人退遠了。

他這才蹙著眉低聲道:“璟決,我姨丈到底怎麽回事?”

單單是在麵聖的路上,就有不下三撥人和他說這件事,之前他在赴京趕路,對京城發生的事情不太了解。

回京了之後才知道,他姨丈欒秦甘被攝政王以通敵的罪名殺了,整個順昌伯爵府都被屠的幹幹淨淨。

應璟決歎了口氣,眼中浮起愧疚,和厲寧封從頭至尾說了一遍。

順昌伯爵府上代沒有兒子,隻有一對雙生姐妹花。

姐姐嫁給了忠義侯做續弦,而妹妹則留在了順昌伯爵府,招贅婿,欒秦甘就是那個贅婿。

這些年,厲寧封的母親、小姨、外公和外婆相繼死去,順昌伯爵府就隻剩下了欒秦甘這一個姨丈。

小姨沒有子嗣,欒秦甘又一直沒有續弦,是以厲寧封也願意對他這個姨丈敬重幾分。

但是要說情分有多少……

起碼厲寧封初初聽見這個消息的時候,第一反應不是憤怒,而是疑惑。

他甚至可以很冷靜的來找應璟決問清楚事情的緣由。

“我這三年不在,攝政王手上的權力,已經這麽大了嗎?”厲寧封今年十九,替父戍邊時十六歲,三年都在消息閉塞的邊疆,除了打仗就是訓兵,甚少關心京城中事。

應璟決點頭:“父皇很寵信他。”

他頓了頓,“寧封,我對不起你,護不住欒大人,甚至……”

“這事和你沒有關係,”厲寧封搖頭,“殿下在京城中的日子,想來也不好過。”

“冤有頭債有主,這筆賬我會和攝政王清算。不過殿下,我想去看看我姨丈那些所謂的通敵證據。”

“在詔獄和大理寺都有存檔,”應璟決從他的語氣中察覺了什麽,心中當即一凜:“難道……?”

厲寧封無聲搖頭,“先去吧。”

-

攝政王府。

最後一丸藥下去,昏迷了將近半月的連慎微終於慢慢睜開了眼。

昏迷和醒來時,若不故意調整,呼吸頻率是不一樣的,幾乎是他剛一睜開眼,守在他臥房裏的幾人,便快速圍了過來。

天南險些喜極而泣。

他身邊多了一個神色冷酷的勁裝女子,正是剛歸來不久的明燭。

天南:“主子醒了!我唔——!”

明燭冷著臉捂住他的嘴,噓了一聲,涼涼道:“別吵著主子。”

明燭:“風先生,主子怎麽樣了?”

風恪診了診脈,心裏懸著的石頭終於落下:“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原以為你五天就能醒的,這倒好,直接暈到現在。”

“明燭回來看見你這樣躺在**,差點沒把天南打死。還有你義妹那個丫頭,每天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往你這裏鑽,你要是再不醒……”

風恪從自己家招牌被砸在他手裏的慶幸中回過神來,叭叭叭的話音逐漸消弭,他盯著**一語不發的青年的眼睛,微微愣住。

宮渡在識海頹靡了這麽長時間,以為自己還是個團子,一下子醒過來尚處在擺爛的狀態。

他眼睫顫了顫,由於不適應光線,眼眶發酸,很快便浮起了一點水光。

風恪下意識放輕了聲音,伸手在宮渡麵前晃了晃:“喂,你這家夥……”

宮渡眼珠一轉,對著風恪微微張嘴。

在識海裏,他發呆擺爛的時候,小光團為了引起他的注意力,經常在他麵前晃悠,每次一晃悠,都會給他喂點零食。

次數多了,宮渡形成了條件反射。

見沒有投喂,他便又閉上了嘴。

風恪對上他的眼睛,心中一窒,那雙眼睛裏什麽情緒都沒有,空的嚇人,神色蒼白,眼角泛著紅。

看見他的瞬間,張嘴似乎想說什麽,可是沒說出半點聲音,又緊緊閉上。

這副模樣,將風恪頃刻間拉回了九年前。

那時連慎微還叫連瑜白。

世人隻知浮渡山莊連猶蔚武學天賦極高,為人穩重,乃下任莊主人選,卻不曉得她那個天性喜愛自由、灑脫純然的弟弟,才是真真正正的天縱奇才。

連瑜白隱去真名,鬥笠遮麵,一襲白衣,執一柄蒼山劍,以少年之齡,打上了江湖風雲榜的榜首。

十七歲時,他便已經是天權境,是數百年來,最有機會問鼎武學最高境界的天樞境的人。

風恪也以為,他這位友人遲早會踏足武學之巔。

直到他聽聞浮渡山莊被一夕之間滅門,二百三十七口人,一人不少。

他當然不信連瑜白死了,聽到消息,立即馬不停蹄的從東湖趕到金陵,徑直去了浮渡山莊。

那裏的血腥氣未散,山莊後麵卻多了二百多個新墳,經久不散的紙錢氣味和漫天飄著的灰色飛絮。

偶爾有聽見消息趕來悼念的江湖人士、或義憤填膺,或傷心感歎。

卻看不見連瑜白的身影。

往後的那幾個月,參與過屠戮浮渡山莊的墜月流的殺手一個個隕落,風恪便猜到是連瑜白動的手,他追著這些消息,瘋狂尋找連瑜白。

風家行醫,人脈自然廣,風恪動用了一切能用的資源,才終於在北元城地下一個專練藥人的妖僧手裏找到了他。

連瑜白是因為追殺墜月流的殺手,精疲力竭才被那妖僧抓住的。

他實力強悍,意誌極堅,妖僧如獲至寶,將他當成了自己最完美的藥人進行研究煉製。

風恪找到他的時候,連瑜白不知道在這裏待了多久,呼吸僅剩一線。

他被吊在鐵柱子上,白衣染血,遍體鱗傷,血液裏混了無數糾纏在一起的毒息,偶爾會鑽出一兩隻蠱蟲。

內力耗盡,經脈俱傷,卻偏偏還活著,活得生不如死。

風恪險些沒認出來。

他把人帶回風家,和父親一起用盡一切辦法,才叫連瑜白體內的藥和毒維持在了一個微妙的平衡狀態。

也因此,連瑜白徹徹底底成了個特殊的藥人,很多基礎藥材都不能用,風寒發熱這種病痛,隻能靠著自己熬過來。

甚至在治療的過程中,他們不敢上麻藥,因為一旦用了,連瑜白體內的毒素會失衡,而一旦失衡,他的身體就會麵臨迅速衰竭。

失衡後想再次達到平衡,難於上青天。

連瑜白昏了一個月,初睜開眼的時候,眼底的神色便如現在這般,空洞的,無端讓人心裏發慌。

風恪再次輕輕喊了他一聲:“連慎微?攝政王?灑脫小古板?”

他們是過命的兄弟,兩家更是累世交好,灑脫小古板這個外號聽著矛盾,跟連瑜白卻無比相襯。

性格那麽好的一個人,行事也灑脫,偏對他們連家的家訓執行的一板一眼,一絲不苟,幸虧連家的家訓就那麽幾條,不然豈非要累死。

宮渡眨了下眼:“……嗯。”

大腦重啟成功,演技上線。

他抬手遮了遮眼,順勢擦去了眼角被光刺激出來的眼淚。

風恪見狀眉頭皺的更深,扶著他靠在床邊,教訓道:“你是個病人,別一天到晚想一些有的沒的,過去的事都過去了。”

宮渡:“……”

他想什麽了?

他咳了兩聲,明燭立即去倒了杯溫水:“主子。”

連慎微喝了兩口,唇色好看了些,“明燭回來了?這麽說寧封也回來了?”

明燭和天南兩個,是他身邊的親信,明燭擅長隱蔽,他派去邊疆,跟在厲寧封暗處保護。

頓了頓,他眉尖輕蹙:“我這次昏了幾天?”

風恪沒好氣道:“快半月了,小侯爺今天中午剛進京,就去見太子了,人家三天後還有接風宴呢。你倒惦念他,人家小侯爺根本不知道你哪位。”

連慎微好笑道:“你吃了火藥了?”

風恪冷笑:“我心疼我的藥材。”

仔細打量了一下他,確定連慎微眼中有了活人氣,真的沒事了,他才不著痕跡鬆口氣,“之前我改良的藥方還不錯,你老老實實的就不會出岔子。”

連慎微沉吟片刻,轉頭對明燭道:“寧封可曾發現你暗中跟著他?”

明燭搖頭:“不會的,主子放心。”

“不過和主子料想的一樣,邊疆的北夷蠻族派了不少高手想殺他,下毒暗殺不擇手段,我暗中攔下了幾次,小侯爺也機敏,安全回京了。”

天南:“在京城裏,北夷人的手伸不了那麽長。”

連慎微:“寧封現在的境界?”

明燭:“天衡境巔峰,可當天權境下第一人。”

又精進很多啊,連慎微眼底劃過一抹笑意,倒有些想看看他將阿姐的負雪劍法學到哪一步了。

“天權境下第一人?”天南哼哼道:“主子,我也很強的。”

連慎微想起三日後給厲寧封準備的接風宴,便笑道:“有你和他切磋的機會。”

“璟決說他接手魏府的事,現在過去了這麽多天,也應該結束了。處理的如何?講與我聽聽。”

天南:“陛下把南安舞弊案也一起交由太子殿下處理了,京城熱鬧的很,舞弊案現在進程過半,太子殿下完成的不錯,明沁也在詔獄辦了幾個不錯的案子。”

“魏府的事解決的早,因為大火燒毀魏府,無法真正定罪,太子殿下暫時將魏府眾人的屍首下葬掩埋。他親自去了趟魏府,倒贏的不少魏立門生的支持。”

連慎微神色淡淡:“魏立的喪事是應璟決親自辦的?”

風恪心裏嘶了一聲,連忙抬頭對天南拚命使眼色。

天南:“……”

默默捂住嘴。

連慎微垂眸,片刻後,慢慢喝了口手裏微涼的水:“說。”

平平靜靜一個字,叫天南頭皮都快炸起來了,恨不得當場抽自己兩個大嘴巴子。

主子喜愛太子殿下,討厭魏立,死的時候連發簪都給他削下來了,太子殿下給魏立辦了葬禮,這不是存心給主子添堵嗎。

他腦子抽了才沒反應過來,竟然直接說了。

連慎微:“不說,我身邊你便不要待了。”

“我說我說!”天南忙鬆開手,呐呐道,“……是太子殿下給魏立主持的葬禮,因為沒有直接證據,朝堂又鬧的厲害,太子殿下說死者為大,魏立做過他的老師,就斂了魏立的屍首,命人守靈七日,法師慣例做法後,才去京郊的魏家祖墳下了葬。”

風恪心想完了。

天南不清楚,他可是知道內幕的。

應璟決那混小子給誰收斂屍骨不好,偏給魏立這麽大的臉麵。雖說應璟決不知情,但那魏立畢竟是屠戮浮渡山莊的幕後裁決者之一啊……

風恪悄悄瞥了一眼連慎微的表情。

璟決小子這不是往他小舅舅傷口上紮刀嗎?

稍稍代入一下連慎微,風恪就已經窒息了。

這真的不會被氣懵嗎?

連慎微隻覺得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床邊青年唇邊的笑一點點拉平,轉了轉手裏的茶杯,左手拇指上戴的金屬扳指和杯身碰撞,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片刻後,他掀開被子,隻著裏衣坐在床邊,蒼白的腳踩在地麵黑色的絨毯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砰!

連慎微驀的碎了茶杯。

“混賬!”

作者有話說:

連小舅舅:(抽刀jpg.)

小外甥:QAQ對不起小舅我不知道(哐哐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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