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燈日日維持向日葵盛放, 這處花圃的時間一次次倒轉,他原以為自己會就這樣死在這裏。
卻從未想過這輩子還能再聽見淵的聲音。
這個時哥以消散為代價拉進地獄的家夥,竟然再次好端端的出現了。他眼下裏神弧城很遠, 但黃泉傳給他的氣息他必然不可能認錯。
怎麽會這樣。
時燈聽著外麵支澤的聲音,片刻後,輪椅一轉, 終於離開了這裏。
輪椅在雪地中壓出兩道淺淺的輪印。
·
時燈踏入怪物居所的時候,才剛入冬,再出來,已經是乍暖還寒的春天了, 積雪未化。
他廢了自己的手腳, 又避免自己使用異能,做什麽都不太方便, 身體瘦削的厲害。
小燈一看見他就哭出了聲, 死死抱著不撒手。
“我好擔心你。”
時燈臉色蒼白, 眼中了無生氣,淡淡道:“離我遠點。”
小燈:“我不,你現在不會傷害我的。”
兩人對視一眼,小燈眼神倔強, 絲毫不肯退讓, 扒著輪椅的扶手不走。
時燈收回視線:“隨你。”
下一秒,時間鎖鏈將小燈強行拉開,並且盡職盡責的將小孩扔到了臥室裏。
然後時燈才對著議事桌上的其他人道:“神弧城的情況說一下。”
傅叔點頭:“是從頭幾天開始的。”
“幾個月前, 淵消失後, 地表的汙染之氣大退, 但仍有殘餘, 異獸發狂的事經常發生, 不過情況仍舊可控。”
時燈頷首。
之前他也參與發狂異獸的圍剿,這些事情他知道。
支澤:“黃泉附近原本沒有汙染之氣,但是最近那上麵突然出現了汙染的氣息,並且越來越多,我們靠近不了黃泉,直到今天,淵突然再次出現。”
“它原本應該是想逃走的,但被時間鎖鏈困住了。”
輪椅上的少年眉間壓出一道痕,開口道:“時間鎖鏈隻能困住它,可是,如果汙染之氣匯聚到一定程度,那天神弧城的事情還會重演。”
如果單憑時間鎖鏈就能困住淵的話,那時哥也比用付出那麽大的代價了。
可即使付出代價,還是沒能徹底消滅它,從時哥消散之日算起,淵也不過被打散了不到半年的時間。
實在是……
時燈閉了閉眼。
時哥如果知道,他盡力一搏換來的僅僅是幾個月的安生時間,還會做出當時的決定嗎?
岑樂:“淵真的沒有辦法消滅嗎。”
“遲教官查了淵光曆來的資料,上麵說,汙染之氣和人類息息相關,隻要人類存在一天,汙染之氣就不會消失,”原亭說,“但是淵是可以被徹底消滅的,隻要沒有淵,汙染之氣還有異能者可以對抗。”
時燈:“怎麽徹底消滅?”
支澤歎了口氣:“元髓。”
而且是初生時期最強大的元髓,可是元髓已經消失了。
時燈靜默片刻,伸手摸向心口中間,這裏是三大異能主經脈的交匯之處,他封了兩處。
正常情況下,異能流通時,交匯之處會形成一個小小的能量漩渦,也是異能者運轉異能的源泉。
傅叔:“首領,你在想什麽,想到辦法了?”
少年仍似出神,傅叔又低聲喚了一遍。
“……沒事。”
時燈的手廢的徹底,不使異能,抬起來手指都費勁。
片刻後,他低聲道:“我想時哥了,想去見見他。”
眾人怔然。
這是這麽久以來,時燈第一次主動提起時哥。
傅叔:“首領?”
時燈:“我有一個辦法需要實踐,如果可以成功,徹底消滅淵也不是不可能。”
少年沒說是什麽辦法,在一眾追問下顯得很沉默。
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想的那個辦法,到底能不能行得通。
消滅淵,隻有元髓可以。那他可以嚐試著把淵帶回最初元髓剛剛出現的三百年前,在過去消滅淵。
在之前的回溯中,他都沒有超過小燈所在的時間節點,一個原因是往前回溯的時間越久,他耗費的異能就越多,還有一個,是他會替代原本時間節點中的自己。
如果越過小燈所在的時間,甚至更加往前,在最開始的時候消滅淵。
淵還會存在嗎?小燈還會存在嗎?
或者說時燈這個人,還會存在嗎?
如果‘時燈’不存在,那後續現在的一切,還會不會發生。
就像祖父悖論一樣,時間悖論也是一個無解的命題。
時燈輕聲說:“傅叔,我記得,淵光曆代長老和首領收藏的典籍裏,有些關於時間異能的記錄?”
傅叔:“是的首領。”
“幫我找出來,”時燈抬眸,望向他的三位夥伴,“支澤,天穀是不是也曾經有時間係的異能者出現?如果可以的話,有關時間、空間和生死三大係異能者的記錄典籍,我想借閱一下。”
支澤正色道:“沒問題,交給我,不過你要告訴我,你做的這件事對你自己有沒有危險?”
時燈笑了下:“所以我要收集資料之後,先實踐一下。”
他真的想見見時哥了。
·
次日,天穀和淵光所有關於時間、空間和生死三大係異能的典籍全被送到了時燈這裏。
遲於甚至專門過來給時燈展示了空間係異能。
接下來的三個月裏,時燈幾乎住在了自己的房間裏。
天光從窗口傾瀉,少年伏案的身影動了動,沒想到手廢了之後還有一次這麽多的工作量,即使有異能撐著,他握著筆畫圖還是刺痛無比。
桌麵一張摻了黃泉蘆葦葉的紙。
紙麵略微發黃,上麵畫了張圖。
一個複雜到極點的異能逆轉陣在圖紙上呈現,幾乎涉及到了所有已知的異能者係別。
時燈將這張圖交給了遲於。
“先不著急找人,看我明天的實踐能不能成功。自從黃泉收不回來之後,我就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樣逆轉時間了。如果這次可以借助黃泉的力量,你再找人組陣也不遲。”
遲於想抽煙,但是看著眼前消瘦無比的少年,還是歇了這個心思。
沒有回溯的第一次,他是時燈的教官,看著尖刀組的他們四個人長大;第三次,他和時哥成了同事,也是戰友。
他們這些人,和時燈羈絆,就像是命中注定一樣。
遲於說:“放心吧,那家夥之前莫名其妙跟我說,讓我照看好你,我會好好看著你的。”
“我孤家寡人一個,沒有老婆孩子,你要是不嫌棄,叫我一聲叔也行,”他胡子拉碴的,神色很認真。
“時哥是朋友是兄弟,你對我來說,也不僅僅是學生那麽簡單。這次消滅淵,我可要全程跟著,不想再忘了。”
忘記朋友和兄弟,忘記這個背負了太多的孩子。
“……遲於叔。”
時燈垂眸說:“異能轉換陣,就交給你了。”
遲於:“放心。”
·
次日。
神弧城。
時燈吃了過量的藥物,確保自己不會發病之後,才和小燈親近了些,隨即帶著傅叔和原亭、遲於四人,以及一些異能者出發。
他們一起到了黃泉前。
這條血河還是橫亙在遼闊的海麵之上,上麵的一團黑氣逐漸壯大,即使有時間鎖鏈鎖著,還是能不時聽見淵的怨毒咒罵。
此時一感應到時燈的靠近,它驟然暴漲:“你——!你還敢來這裏!”
看清時燈現在的模樣之後,淵一頓,隨即有些快活的哈哈大笑:“時燈啊時燈,你還有現在這幅模樣呢?怎麽,那個想拖著我死的瘋子消失了,你也快活不成了是不是?”
小燈的眼神在人看不見的地方瞬間變得陰惻惻的。
淵後背一涼。
時燈睨了小燈一樣,壓了壓他的腦袋瓜,淡淡道:“安分。”
小燈低低哼了聲。
時燈解開自己封住的兩條主經脈,異能順著經脈傳遞到小腿和手腕,他額角有細微冷汗,撐著輪椅的扶手,緩緩站了起來。
腳觸地的時候,少年呼吸都輕了幾分,顯然是疼極了。
時燈神色未變,甚至往前走了兩步。小燈亦步亦趨,拽著他的衣角跟著他,生怕丟了。
“遲於叔,麻煩了。”
遲於點頭。
餘下跟來的異能者有序散開。
這是之前時燈給他的那張複雜圖紙的極簡版,隻需要二十個異能者就可以起陣。
但是限製也很大。
時燈把小燈推開,交到傅叔手中,自己站在了陣法中央。
原亭往陣中輸出異能,沉聲道:“時燈,一切小心為上!”
時燈:“嗯,放心。”
他的身影逐漸模糊,而黃泉的兩岸,卻出現了一個半透明的影子。
時燈第一次踩在黃泉兩岸上。
黃河是半真實半虛幻存在的,之前他隻是利用,從未真正踏足。
他環顧四周。
這裏和普通的河流兩岸差別很大,幹淨到極點,除了生長的蘆葦之外,不見半點雜草枝葉。
影影幢幢的兩界人或坐或立,安靜編織著草帽,有幾個因為時燈的到來而抬了下頭。
隻不過他們沒有臉,渾身裹在黑色的紗霧之下,因此也看不清他們有什麽情緒。
時燈掃了一眼,抿唇,抬腳欲踩進河流之中。
一道無形的力量把他打了回來,祂說:[生者不入死河。]
黃泉血河,死者可進,瀕死之人機緣巧合可進,生者不可進。
黃泉外的人也都聽見了這一道莊嚴肅穆的聲音,頓時緊張起來,生怕時燈再也回不來。
時燈抹了抹唇邊溢出的血,平靜道:“我偏要進。”
祂說:[成為兩界人,亦可進。]
時燈:“如何成為兩界人?”
祂:[忘記執念,忘記所有,等在黃泉中過往的遊魂,有人認出了你,你才可以想起來。]
這實在不講道理。
但凡想要成為兩界人的人,不論生者還是死者,無一不是有執念的人。可是一旦忘記,成為兩界人又有什麽意義。
兩界人皆無臉,被路過的遊魂認出,又怎麽可能。
小燈在外麵,輕輕抱住了傅叔的腿:“小傅叔,時燈會不會拋下我。”
傅叔說:“不會的。”
他蒼老的眼睛望向黃泉兩岸的蘆葦,和他看大的孩子的身影,無聲心疼。
時燈果然放棄了成為兩界人這個選項,“還有別的方式嗎?”
祂:[得到兩界人主動贈與的蘆葦草帽,可暫時進入黃泉。]
支澤低聲道:“古書上記載,兩界人對他們編織的蘆葦草帽異常執著,沒有贈與的先例。這難度太高了。”
時燈選擇了這個方式。
遲於搖頭:“不止,黃泉內時間無序,我們看見的這些兩界人有的已經消失在過去,有的來自不可捉摸的未來,還有些剛剛出現在黃泉中。”
黃泉血河,時間無序,也可以換種說法,時間亂序。
也就是說,和兩界人溝通,隻有不到萬分之一的可能,會得到對方的回應,而且很大可能是拒絕的回應。
他們看著時燈在自己剛才站的地方做了個標記,就開始一個個詢問兩界人。
時間慢慢過去。
時燈無數次彎腰詢問,吃了一次次閉門羹。
最後連最有耐心的傅叔都忍不住想勸時燈放棄。
少年似乎累極,隨意坐在岸邊,聽著風吹蘆葦的沙沙聲。
祂:[放棄嗎?]
時燈嗓子幹澀,“渴了,你這黃泉水能喝嗎?”
祂:[……]
時燈笑笑,忍著疼,打算再起來時,一個織了大半的草帽遞到了他麵前。
時燈一愣,抬頭看著這個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他身邊的兩界人:“給我的。”
兩界人無臉,點了點頭。
時燈:“你認識我?”
兩界人搖頭。
時燈才道自己傻了,兩界人沒有記憶的。
看他猶豫,兩界人把草帽戴在了他頭上,就靜默不動了,一直默默盯著他——
雖然沒有臉。
可是時燈就是這麽覺著的。
他摸了摸頭上的帽子,從地上站起來,“我要去見一個很重要的人,謝謝你幫了我,雖然不認識你,但是我會記得你的。”
兩界人靜靜站著。
時燈躍入黃泉之中,身上也逐漸出現了黑色的紗霧。
他回頭看了一眼血河的岸邊,卻再沒看見那個兩界人了。
少年定了定神,在黃泉的助力下,異能翻湧,“時間逆轉。”
他的身影消失在血河裏。
而在眾人眼中,血河也變了個模樣,上方出現了一個有些熟悉的房子,正是時燈逆轉時間出現的地方。
他們精神一震,沒想到黃泉還能投影時燈逆轉時間發生的事情。
當即集中注意力,認真看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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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家花店。
時燈睜開眼睛的時候,就確認了他所在的地方。
他現在就在花店的珠簾後麵,從黃泉戴來的草帽也變成了正常花農戴的帽子,不過渾身還是攏在黑色的紗霧下,像裹了嚴嚴實實的鬥篷。
瞥了眼旁邊的鏡子,這張臉還是他自己的臉,但有些模糊,或許是黃泉草帽的緣故。
緊接著,他就發現自己的腳動不了。
時燈蹙眉,試圖說話,發現自己說的話也受到了部分限製。
……黃泉。
他心底不可避免的出現幾分煩躁。
眼下也就是極簡的陣沒有那麽強大的能量,叫他擺脫不了黃泉桎梏,如果換成完全體,那黃泉也隻有眼睜睜看著的份。
心思浮躁期間,花店的風鈴發出輕響。
時燈耳邊傳來一道熟悉的溫和又冷淡的嗓音——
“有人嗎,買花。”
時燈愣住。
他緩緩抬頭。
進來花店的那個戴著兜帽的年輕人隻露出了下頜,身形高挑修長,認真挑選著花店裏的花。
時哥。
時燈以為自己不會哭了,可還是控製不住的鼻尖發酸,眼圈逐漸變紅,他動不了,又怕人走了,連忙掩飾道:“……嗯,自己拿吧,我懶得動了。”
似乎是覺得奇怪,青年往他這邊望了幾眼。
但沒說什麽,低頭認真挑著向日葵。
他看著時哥把向日葵包在花紙裏,還係了個蝴蝶結,剪去多餘的枝子,輕笑著,鼻尖碰了下花瓣,好像想到了一些值得開心和期待的事情。
等這束花包好之後,時燈便覺得眼熟。
……這是他生日那天,時哥送給他的。
時燈看了眼旁邊的日期。
確實是7月29日。
青年問:“多少錢?”
時燈還在愣神,就又聽青年道:“不好意思,手機沒電了,刷卡可以嗎?”
時燈很多想說的話全說不出來,他想說,時哥我和小燈都很想你,我還差點殺了小燈。
他想說,我現在過得不太好,淵又複活了,它又來欺負我。
可是這次沒有你護著我了。
少年嗓子裏像堵了一團棉花一樣難受,恍惚間想起,他好像欠了時哥一束花沒有送,便道:
“送你了。”
青年:“送我?”
時燈忍著眼淚:“嗯,送你的。”
他的聲線被無形的力量控製的平靜而隨意,隻有無聲落下的眼淚砸在地上,轉眼消失。
風鈴和珠簾晃動的聲音,將眼淚落在地麵的聲響,掩飾的一幹二淨。
青年:“多謝。”
他轉身走了。
時燈一直看著他的背影,心髒窒悶發疼,可是地麵投射的他的影子,仍舊不動分毫,他一步也邁不出去。
似有所感,時哥出門之後回了一次頭。
珠簾晃動,時燈滿麵淚痕,嘴唇無聲張合,努力發出聲音。
他現在不想懂事,也不想理智。
他想讓時哥回來看見他,想得到一個跨越時空的擁抱。
他看著時哥捧著花站在花店外,似有猶豫,可一陣風吹過,花店暫停營業的牌子施施然落下。
鍾樓的指針即將走到六點。
時燈看著他做出了決定。
青年的背影消失在小巷的拐角,不見了。
時燈知道,現在時哥去參加他生日的煙花禮去了。時哥從來都不食言,那次煙花禮也沒有遲到。
可他現在卻很任性、很不講理的無比希望,那次煙花禮,時哥是遲到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