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璟決從來沒有一刻像這樣憤怒。

聽清莫達說了什麽之後, 他全身的血都湧上了大腦,太陽穴鼓脹,恨不得把這個人剝皮抽骨。

下跪?

這混賬如何敢說出這樣的話?!

他剛剛恢複記憶, 後腦又被重擊,腦中還一片渾噩混亂,過往的經曆被掰成了碎片, 一點點組合恢複。

記憶裏,他和小舅舅少年時一點一滴的相處如此鮮明,那些空泛的大道理,都是小舅舅揉在日常生活裏, 慢慢教給他。

連家的風骨。

浮渡山莊的清正。

無論什麽時候, 即便是生病了,即便是闖了禍請了家規打板子, 多疼多難受, 他記憶裏的小舅舅, 背永遠都是修竹般筆直的。

這種要求,簡直是明晃晃的折辱。

這無疑是把他的傲骨抽出來一寸寸碾碎。

小舅舅怎麽可能答應,應璟決不意外從他嘴裏聽見拒絕的話。

他分明教過他的,後背當以氣節為重, 不跪違背祖訓先輩, 不彎忍辱受屈之腰,不折君子立世脊骨。

那太師捏緊了他的後頸,輕飄飄的拿他的性命威脅了一句。

應璟決心中冷嗤。

僅一句威脅, 小舅舅怎麽可能——

“等一下。”

他聽見了這一句話。

平靜的, 遠沒有剛才那句‘不可能’裏蘊含的冷怒。

應璟決呆了下, 繼而僵住。

他開始瘋狂掙紮, 可是這幅度實在是微弱的近乎沒有。

不——

不可以!

少年天子拚盡全力睜開眼睛, 終於把眼睛掀開了一條縫,從淩亂垂落的發絲裏望過去,他看見了青年輕輕垂下的眼睛。

-

半刻鍾前。

“籲——”

厲寧封帶著人停在了山腳下。

一眼看過去,就被那條屍體陳橫、鮮血盡染的石階驚到了。

“快!”

厲寧封翻身下馬,二話不說運起輕功,順著石階快速往上。

這條長階宛如地獄之景。

葉明沁的內功境界不是很高,勉強跟上。

明燭全力往上趕,到將近半山腰的時候,她心中隱約有不詳的預感——

死去的僧人身上的刀口習慣變了。

也就是說,前麵的人和後麵的人,不是同一個人動的手。

千萬別是主子。

如果是,可就是第三次了……

明燭的心口收緊。

厲寧封抬頭,看見了一個還活著的,滿手鮮血在石階上往上爬的人,他迅速落在那人身邊,揪起來那人的領子才發現,這位竟勉強算是個熟人。

明燭也停下來:“天南?”

她沉聲問:“主子呢?”

天南吐出一口血,“……快,主子在上麵,還有陛下,這是針對主子的局……主子動手了……”

明燭臉色一白,扭頭往上衝。

厲寧封不理解她為什麽忽然這麽害怕,心卻懸慌了起來,快速跟在她身邊,語氣沉沉:“為什麽聽見師父動手,你們兩個都是這個反應?”

明燭:“因為……”

她驀的閉嘴。

厲寧封:“所以他真的是息眠,是我師父。”

明燭剛才分明被天南一句話亂了心神,他湊著這個時間問話,很容易就問出來什麽。

原來看見那些信,他還有兩分疑慮,如今這一下,真的證實了連慎微就是息眠,是他師父的身份。

師父為何不能出手?

明燭看厲寧封如今安康無虞的模樣,就想起主子曾經放的那些血。

主子如今身體虧空得那麽厲害,和這件事有脫不開的關係。

明燭冷冷睨了他一眼,說出來的話被風吹散在雨霧裏。

“小侯爺,你最好祈禱主子能順利渡過此劫。”

-

佛塔上。

被莫達安排在佛泉寺負責後方警戒和撤退的牧向,看見了下麵後一步趕到的軍隊,以及三四個快速往山頂狂奔的身影。

下方太師還在和剛提刀走上來的攝政王對峙。

太師做事從來都留有後手。

魏書規是他綁過來的,他當然知道太師綁這個家夥過來幹什麽。

連慎微這樣的人,讓他在這樣無法保證小皇帝安全的情況下自絕或者自廢,很可能逼得他發狠咬人。

他們忌憚他的實力。

如果連慎微真的按照太師的話做了,等他跪下的那一瞬間,他和太師、慈憐三個人,會趁著那一刻一起對他出手。

就算萬一失手,連慎微在他們三個人同時出手的情況下還活著,但受辱的這一天,會成為他永遠也無法擺脫的心魔。

越是武功高強的人,越是大忌。

相當於人已經廢了一半。

他們手裏捏著小皇帝的命。

天羅地網。

誅心亦誅身。

連慎微已經入局,不可能還活著出去。

隻是……

山腳的軍隊怎麽來的這麽快?

連慎微前腳剛提刀上來,後麵這些人就到了半山腰。

為首的是一個天權境的女子,半步天權的小侯爺,還有一個不過內力小成的官員。

他們往山頂掠過來的速度幾乎隻能看得見殘影。

牧向眼睛眯起,抬手往身後招了招,密密麻麻的箭矢頓時探出頭來,一部分朝著下方的連慎微,一部分朝著長階趕來的三人。

有僧人將刀鋒對準了拉著大石頭的繩子。

現在還不能動手,因為一動手,就會被連慎微察覺有援軍趕到,定然會生出新的變故。

-

越往上,厲寧封心裏的危機感就越重,無數從戰場上廝殺出來的經驗告訴他——

周圍有埋伏。

他們這麽顯眼的往上走,不可能不被發現,隻是為何還不對他們出手,莫非是上方有牽製,還是說在等什麽時機?

厲寧封抿唇,忽的躍上兩側的樹枝,一邊提氣往前,一邊望向山頂的方向。

他和明燭速度很快,已經離的不遠了。

甚至能隱隱聽見說話聲。

厲寧封這一眼望去,正好看見被莫達牽製住的應璟決。

以及背對著他們站在山頂的青年,青年哐當一聲把手裏滴血的長刀隨手扔在了地上。

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樣。

那是……

師父!

隨著風飄近耳中的還莫達對他師父說的話。

“……跪下道個歉,不過分吧。”

“不可能。”

“那他,就隻能死了。”

厲寧封眼神瞬間凶狠,極其冰冷的視線落在了莫達身上。

可緊接著落入耳裏的,就是一聲輕輕的,聽不出任何情緒的——

“等一下。”

……

連慎微說完這句話後,就陷入了沉默。

莫達耳尖一動,聽見了佛寺頂上傳來了一聲蟲鳴。

是牧向給的信號。

意思是下麵有人上來,讓他快點。

莫達:“我數到三。”

“三、二……”

連慎微:“我答應。”

他垂下眼睛,半濕的發絲緩慢的從肩頭滑落到胸前,像是被風吹落的。他的頭低下了一個極小的弧度。

莫達甚至都以為他還沒有動作。

這微小的幅度從前麵看不甚明顯,可雨後濕衣,後背的衣服都順著身體的線條緊緊貼在身上,從後麵看,很輕易就能看出來。

這一點點近乎看不出來的彎折,落在厲寧封眼中被無限放大放緩,便如一根長刺,緩慢的,生生刺進心髒裏。

他曾無數遍在心裏說過要好好敬重的師父。

在他眼前受辱。

“師父——”

“不可以!!”

厲寧封胸腔裏全是速度提升到極限後,倏然爆發湧上來的血腥氣。

他長嘯一聲,從長階一躍而起,眼底攀上紅血絲,手中的長槍對準莫達的腦袋狠狠投擲了過去!

厲寧封冒頭這一瞬間,牧向吹了聲口哨,眨眼間,無數箭矢朝著連慎微和他的方向射去。

轟隆隆!

上百巨石從山頂滾滾而下,衝向山腳下的士兵。

厲寧封反手抽出腰間的負雪劍,內息一震,把如雨般的箭羽攔腰砍斷。

莫達躲過了厲寧封剛才的攻擊,看著他暴怒的神色,嘴角卻露出一抹奇異的笑,他一邊抓住應璟決的領子後退,一邊低喝道:“慈憐。”

慈憐扔出一精巧的鐵球,鐵球砰然炸開,十數根細小的幽紫色毒針爆射而出,全部衝著連慎微的命門射去。

這麽近的距離,幾乎讓任何人都做不出反應。

一切不到半個呼吸的時間,連慎微失聰,他動用內力前,點了自己的心脈穴,加上身體太虛弱,他除了揮刀殺人之外,甚至沒有用輕功的力氣,一步步走上台階來的。

自內息在經脈裏流動的那一刻,他就無時無刻不壓著經脈裏內息翻湧的疼,眼前陣陣發黑。

風恪說是三次活著使用內力的機會。

卻沒說,他點了心脈穴後,發作的竟比一般武者要快得多。

箭雨自他頭頂掠過,他聽不見空氣被利刃劃過的破空聲,也聽不見厲寧封夾雜著恐懼的讓他躲開毒針的呼喊。

“師父!躲開!”

砰!砰!砰!

力道極大的暗器從厲寧封後方傳來,一個個精準命中箭矢,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明燭手腕一翻,飛刃藏於掌心,長鞭甩手而出,一圈圈纏住了連慎微的腰,然後狠狠往後一扯!

可惜還是慢了一步。

三兩根毒針沒入連慎微的體內。

毒針入體的那一刻,莫達瞬間放了心,見血封喉的毒,任憑那連慎微再如何,也不可能活了。

莫達捏著應璟決的後頸沒有鬆開,打算暫且當一段時間的人質,他大笑著:“慈憐,走!牧向掩護!”

箭雨更加密集了。

厲寧封到連慎微身邊,抬手封住了他中了毒針的左臂穴位,看見青年已然擰起的眉和緊閉著的眼睛,臉色難看至極:“該死的!”

“阿古——”

誰也沒有想到的,天空傳來一聲嘹亮的鳥鳴。

一片碩大的黑色鳥影自雲端俯衝而下,靈巧的躲開箭矢,快準狠的撞向了莫達。

莫達驚駭:“什麽東西!”

阿恣尖銳的鳥喙狠狠啄在了他的手背上,瞬間叼下來一整塊皮肉,莫達對上那雙不含任何人類情感的獸類冰冷眼瞳,下意識的鬆了手。

應璟決摔在地上,悶哼一聲。

厲寧封快速落在應璟決身側,把他帶到了自己身邊。

阿恣凶猛的張開翅膀,對著莫達的臉一陣狂扇。

“我的鼻子!我的鼻子!”莫達臉上都是被鳥爪和鳥喙弄出來的傷,鮮血淋漓,他惡狠狠的把阿恣揮開。

山下原本被滾下去的亂石攔住的士兵快上來了。

慈憐抓住他的肩膀,可惜的看了一眼被厲寧封護住了的小皇帝,“目的已經達成!我們該走了!”

他們兩個在牧向的掩護下快速撤退。

在佛泉寺這麽多年,寺廟後麵有他們早就準備好的離開的路。

厲寧封檢查了下應璟決沒有性命危險,心中鬆了口氣,對著山下上來的士兵揮了揮手,眸色冷成了冰:“追!追不上,軍法處置!”

“是!”

“主子…主子你醒醒……”明燭略顯無措的聲音響起。

厲寧封倏然回頭。

青年被攙扶著半跪在地上,側臉蒼白如雪,眼睫不安的抖顫。好像在努力睜開,卻始終都睜不開。

厲寧封手腕傳來輕微的抓握的力道。

“小…小舅舅……”

應璟決吐出一口血,吸進肺裏的香霧似乎被清出來了不少,他渙散的視線勉強聚焦,在四周找了找,虛虛的落在連慎微身上。

然後掙紮著往那個方向伸手:“放開朕……”

厲寧封反手架起了他,臉色緊繃著,大跨步往那邊走去。

他心中忐忑不安到了極點,心率失衡,手都是冰涼的。

然而還沒走到連慎微身邊,他們就被一個匆匆飛過來的藍色身影擠開了去,還伴隨著一聲毫不客氣的低喝:“給老子滾!”

明燭猛地抬起頭,眼底遽然亮起了一點希望:“風先生!”

風先生?!

厲寧封瞳孔一縮,難道是……浮猋先生嗎?

“他又用內力了是嗎。”

明燭:“是,左臂中了毒針,三根。”

她懇求道:“風先生,救救主子……”

風恪半跪在連慎微身側,眼神沉沉,毫不客氣十分熟悉的撕開了他左邊的袖子。

三個細小的毒針針孔泛著青色。

劇毒封喉。

風恪忍住心中不住往上升的慌意,掃了一眼:“這毒無事。”

連慎微體內中過的毒比這個霸道的多得是,這點東西喂進體內,還不夠他血液裏其他毒一口吞的。

用了內力,也不必管失不失衡了。

常年行醫,即便心中再沉,他的手也是穩的。

他撚起一根針,正欲和前兩次一樣,紮在連慎微的頸側,卻被一隻手輕輕擋了擋。

連慎微半睜開眼,眼前是一片模糊的、昏厥前的暗,勉強捕捉到一抹藍色的影子,他蹙眉低喃了一聲:“……風恪?”

風恪:“我在。”

連慎微聽不見,眉頭卻一鬆,有點下意識的放鬆。

“你來了。”

風恪鼻尖微酸:“我回來了,怎麽我不看著你,你就把自己弄得這麽慘。”

“不要擔心…第三次……我沒死……”

連慎微艱難的喘了口氣,嘴角勾起一抹笑,似在寬慰:“我點了自己的心脈穴……”

武者心脈穴。

修煉到天權境之後,才會形成的一個自廢般的保命穴位。

倘若聚齊內力點下去,一個時辰內,積年修為盡數散去,而散去內力縈繞經脈,三日不去,性命不隕。

相當於廢了一身修為,換三日性命。

一般隻有即將身隕,走投無路的武者才會這樣做。

風恪驚痛交加:“連慎微!你!”

連慎微實在沒力氣了,他的世界靜寂一片,他不覺得自己點了心脈穴有什麽不對。即便不廢了一身修為,他日後也沒有握劍的機會了。

青年低弱道:“我有聽你們的話…好好活……”

很努力的在變好。

他不想死在這裏,這次閉上眼睛後,不知道還有沒有再睜開的機會。

他想去金陵。

風恪知道他聽不見,卻還是在回應:“我知道,我知道,你把阿恣養的很好,我都能看出來。”

連慎微的聲音越來越低。

“我這次聽不見…風恪……你還能不能把我從黃泉路上喊回來……”

再無聲息。

風恪感受著他虛弱到近乎沒有的脈搏,閉了閉眼,啞聲道:“都說過了,你死了我都給你搶回來。”

他和明燭一起,把連慎微攙了起來。

“你們兩個,很好。”

風恪眼中一片冷意,瞥向了一邊僵立著的應璟決和厲寧封二人。之前隔得很遠,他就聽見了厲寧封高喊的那句師父,和後來應璟決低喃的那句小舅舅。

都知道了是嗎。

他嘴唇動了動,卻終究沒說什麽,飛速帶著連慎微下了山。

作者有話說:

跪是不可能跪的,輕微弧度的低頭也不會讓反派看見,讓主角團看見才是宮大爺的劇本(?)

那兩個屑不會成功逃跑的,放心。

還有兩-三章的樣子差不多寫完,然後就是後日談以及後世論壇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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